yuki.
長路

  每當她喚他,總是很快能得到他的注意力。於是她將字條內容轉述予他,看著他的眉頭輕輕擰起,出賣他。最後他問,卻又不像個問句,「妳打算怎麼回答他。」
  而他早已知曉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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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撿拾
yuki.

  許久沒見過這般靜冷的冬季了。
  冷風灌入鼻腔,吐息形成白霧,城市的夜晚深藍,高樓遮蔽,不見星子。
  即將打烊的烘焙坊旁,幾個商家正下拉鐵捲門,此般聲響近乎是環境裡唯一的聽覺輸入,除此之外是靜謐異常,令周良平分外感到舒適。
  看著烘焙坊的燈光滅去,嬌小的人兒從店裡走出,鎖上玻璃門,轉身。
  目光交會的瞬間,他看著流星自她眼底閃現,笑靨旋了開。女孩朝他跑來,站定,等待周良平一如往常地伸手,輕撫她的髮。
  「小傢伙,」他溫聲,面對這孩子的時候免不了拋去工作時的嚴厲與冷靜,「我們回家吧。」
  打從他倆相互依靠始,便約定好了——每晚,他到烘焙坊接林瑜靖回家,他曉得她害怕孤獨,因此周良平總希望能驅散她的不安。兩人相伴的路途,使得一向遙不可及且難以覓得的歸屬,有了具象而真實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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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緊挨彼此緩步朝租屋處返回的那二十幾分鐘,彷彿可以抹去過往十幾二十年的不堪回首。無論對於周良平或者林瑜靖皆如是,每日的步行,一點一滴地累積,一點一滴地擦拭,想是終有一天,那些既往苦痛便會如同未曾存在過那樣地無蹤,兩人是這麼盼望的。
  撿拾受傷鳥獸照料,對於不少人而言是稀鬆平常,可若說撿拾一個人,撿拾一顆心,是可能的嗎?在互助中萌發情感,在情感中找尋定義。共處的幾年間,他們從未明說這段關係,真要說的話,或許僅是相互救贖,再無其他。
  可救贖這詞彙又是那樣地強烈,周良平也無法保證自己從未動搖,他不覺得自己毫無照料牽掛以外的其他感受,唯一牽制著他的,僅有相距的那二十個年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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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她呢?林瑜靖明擺的喜愛,早已滿溢,任誰都看得出來的。平時,她是極為害羞,可面對感情,她很可能比他都要勇敢,都要誠實。
  沒有幾坪大的屋裡,周良平仍硬是分出了獨立空間,他成天睡那張不怎麼舒適的沙發床,當初老友看不慣他生活環境而送予的單人床墊則給了她。那是個除了衛浴有特別隔間外,所謂寢室僅以簡易拉門區隔的窄小所在。他獨自一人居住或許勉強可行,兩人共居實在不便,她卻甘之如飴,從不喊苦。
  市區的光點正緩緩消逝,鼻頭冷涼,林瑜靖將自己的臉更加埋進圍巾裡頭,不禁哆嗦。見狀,周良平卸下外套,披上她的肩頭,感受到女孩朝他倚近,他曉得她想要的是個擁抱,可他不願一個越矩的接觸毀壞他倆至今維持的平衡。林瑜靖發覺他無聲的婉拒,小步往旁挪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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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續前行的腳程是不疾不徐,背景音樂是他皮鞋叩地的規律,以及她悶在保暖毛線之中平穩的呼息。他們在下個街尾拐了彎,進入一條小巷,巷裡皆是至少二三十年屋齡的老舊公寓。周良平嵌入鑰匙,轉動,鐵門應聲解鎖,拉開的時候發出了尖聲抗議。他讓林瑜靖先上樓梯,她卻停在頭兩階,轉頭待他關上門,跟進,這才向上。
  視線飄過必經的牆壁,發覺已斑駁脫落好些時日的缺口被補上了油漆,突兀的一塊白並沒有讓牆面變得好看,反倒是不合時宜而刺目。林瑜靖覺得,這就好像那些時不時出現的關切,都是好意,就像那個刷上新油漆的人想必是好意。然有些時候她覺得那些關心和協助是為了滿足伸手的人,而非接受幫助的自己。搖了搖頭,她轉移注意力,腳步停在她從沒覺得不吉利的四樓的第四道門,等待周良平替她開啟,那個名為家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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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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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久沒見過這般冷冽的冬季了。
  可在凍疼所有露於衣物外的肌膚之餘,內心是溫暖的。
  卸下外套,林瑜靖將那厚重的大衣遞還給周良平,鑽進浴室洗手。她未待水熱,任何的等候都是浪費,雙手冰得幾乎要失去觸覺,可她一點也不在乎,任由同樣冰冷的水流經她的指,沾取香皂的時候什麼也捉不住,使用得扁平的橢圓幾次滑溜進洗手台裡,撈起,又再度落下,幾次來回,她不禁小聲嘆氣,折騰半晌,才總算將不安分的香皂給放回了塑膠盒內。
  周良平早在廚房水槽洗好手,燒了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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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瀝乾架取下兩個老舊得字與圖樣都看不清的馬克杯,再從擺在上方櫥櫃凹凸不平的餅乾鐵盒裡隨機拿了兩個靜靜地躺著,早已氣味混淆的茶包,周良平在旁耐心等待熱水壺的加熱按鈕上跳,一面想著家裡近乎所有用品都是成雙成對的,此般想法飄入腦海時,他微愣,目光定定望向浴室半掩的門,思緒繼續飄移至那扇門後的她,以及他倆幾年前便不再改變的關係。
  她想要前進,而他卻不斷退後。如何拿捏妥當的距離卻不造成傷害,或是,傷害其實已經產生,只是她沒有說,甚至刻意隱藏起來?
  像他們這樣的人,對於痛苦與拒絕的耐受度,或許比一般人要高出許多。甚至該說,那是一種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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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斷地在依靠以及其他情愫中找尋成因與解方,周良平斷定,林瑜靖對自己的喜愛,只不過是填補失職父親的空缺,這是最為合理的解釋,彷彿找著解釋便能阻止心緒的蔓延。然他自己呢?他只懂得分析他人,卻從來弄不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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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浴室前,林瑜靖順道洗了把臉,她透過半掩的門聆聽燒熱水時獨有的各式聲響——起初的寧靜,沸騰的躁動,最後回歸平靜,這與她喜歡上周良平的心思是相符的,第一次意識到這樣的相似之處時,她便愛上了燒開水的聲音。林瑜靖明白周良平的一切顧慮,她懂得他的不斷後移僅是為了劃出那根本無需存在的界線,為的只是不粉碎他們最初的約定,那如親人一般的守候。然而親人不也能是愛人嗎?林瑜靖始終認為他們的差異只在年齡,而年齡又不過是個數字。他們的過往承載相同的苦,相同的結,光是如此,難道不足以打破歲月的差距?她想知道他害怕些什麼,卻始終問不出口。
  推門回到客廳,周良平已替兩人泡好熱茶。茶包在熱水中逐漸散發出屬於各自的香氣,已無方才在餅乾盒內那般混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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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在沙發入座,正前方是空白的牆面,視線下方矮櫃擺滿物品。家裡沒有也無需電視,如果有了電視,是否會對於裡頭播映的美滿人生感到嚮往?他們能否擁有這樣的生命,或者,他們已然擁有,卻不自知?
  安靜地喝茶,她本該安靜地喝茶,然卻不知怎地想起了早先在烘焙坊。
  周良平接她回家前,有客人塞了字條給她,那字條如今正擱在她的薄羽絨外套口袋,打從見著周良平的那一刻便被拋諸腦後,然此刻,過度安靜的此刻,她卻又想起它來。
  這個年代,還有人寫字條嗎?那是一個常客,平時林瑜靖總是笑臉迎人,也曾有人向店長稱讚過她,常客她大多都記得,這位亦然。約莫一個月前,他便幾乎每天都來,看來與她差不多年紀,見著她總是靦腆羞怯,字條內容卻是那樣奔放而浪漫。如果這個字條是來自於周良平,她會給予什麼樣的答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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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平。」於是她喚他。
  每當她喚他,總是很快能得到他的注意力。於是她將字條內容轉述予他,看著他的眉頭輕輕擰起,出賣他。
  最後他問,卻又不像個問句,「妳打算怎麼回答他。」
  而他早已知曉解答。
yuki.
yuki.
3: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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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良平早已知曉解答。
  他分明曉得,林瑜靖喜愛的始終只有他,哪裡需要什麼回答。
  然若她說破,他會否有勇氣接受?
  茶已涼去,兩人之間隔著重返的沉默。周良平拘謹地向著沙發扶手,留心不與女孩過於靠近;林瑜靖半邊身子則介於沙發座位的空隙之間,她不敢隨意移動,僅是靜靜地望著,望著身旁那個拋出了疑問卻沒打算取得回覆的他。
  良久,終究是林瑜靖先耐不住寂靜,以縫隙為由她斜傾左側,抬眼,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周良平的表情。見他沒抵抗,又挨近了些。
  此般近乎撒嬌的舉動並非常態,儘管她對他的喜歡是那樣地明顯,那卻是仰慕多過其他,至少,她希望那份心意在外人眼中看起來如是。林瑜靖總是很努力地隱藏她那彷若小女生的情感,在她的生命中那樣的表現從來不是被允許的,將需求壓抑也成了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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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今,她緩緩貼近他,指尖悄悄攀上他的手,冰涼的指觸碰到周良平溫熱的手背時,林瑜靖感覺他僵了下,卻仍未出聲阻止或者將她推開。他只是愣著,而她也愣了,她的手就這樣輕輕地覆在他的上頭,拿開也不是,繼續放著卻又過於彆扭。
  想著心事反正早已不如她所希望那般隱藏,想著自己對他的戀是如何在每日的共處之中一點一滴地被拆解,林瑜靖決心已定,與其往後拖沓,不曉得何時能再次鼓起勇氣,不如趁著已經跨出步伐的現下,把所有情感都攤開來。
  如果這項選擇將通往盡頭,如果盡頭等待著的不是完滿,她願意接受。林瑜靖從未想過自己能夠獲得幸福,提早預設盡頭會是黑暗如此便不必經歷失落,她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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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平。」她再度說出他的名字,同時憶及了初次開口喊他的時候,憶及當初她是如何羞怯地想加上輩分稱謂,卻被周良平給阻止。他說,他倆該是平等的,就叫名字吧,於是她便遵守至今。
  周良平沒應聲,倒是自然而然地將目光轉向她。
  兩人的手仍然交疊著,他試圖不去注意,畢竟移開手可能令她難受,又不好有任何前進的表示。他明白過來,今晚將會迎來盡頭,纏繞的結會被解開,無論最終他們該面對的是些什麼,無論他是否做好準備。
  他等待她,縱使曉得她想說些什麼卻仍是耐心地等著,或許就如同她一向等著他向前,好讓他倆的關係能夠更加地遠,可他始終無法跨越。此刻,周良平腦中控制不住的思緒與答覆正在醞釀,卻又一個個打消。他不曉得如何面對,不曉得盡頭等待的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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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平,我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只是現在這樣的關係?」林瑜靖深吸氣,望進周良平的雙眼。她從裡頭看見他的猶疑、他的克制,以及那一點點的,或許能夠稱之為相同心緒的光點。只要一點點就好,就算只是一閃而過,也足夠令她更為確信,他們終究能獲得美好。「我知道你對我,可能……也有那麼一點喜歡。我不願只做一個被你保護著的孩子,你對我的用心和責任,可以放下的。如果……如果你對我也有相同的感情,能不能,能不能請你——」
  話音未落,是因為林瑜靖感覺到覆著的手被輕柔地拉握住,她羞怯地轉開目光。他掌心的溫度比她想像的要來得熱,她以指節勾畫著他長年生得的繭,那些繭與紋路彷彿向她展現了那間隔的二十幾年,沒有彼此的那些日子,而他們什麼話也不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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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度對望的時刻,她看見他眼底那份抱有相同心緒的光點越發閃耀,而她的眼底也盈滿了透明的珠子,匯聚,模糊。
  這個瞬間,林瑜靖明白,冬夜的尾聲並非盡頭,而是提早到來的春日暖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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