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事 輕功師範/ ❖林禛 ]
藤花架上枝蔓初枯，為了來年再嬌而洗盡鉛華。
崔丹春站在棚架下看著來往人們，穿過植物遮蔽的陽光將她思索的容貌也鍍上了柔和的光。
……也不知道什麼比較適合教給那小郎君。她歪頭靠著馬準備回想自己的經歷，餘光此時留意到一人＿那是個比陽光要燦爛的男子。
「林禛哥哥！」少女朝人跳步過去，臉上堆滿了笑。

才處理完要事，正打算往茶館消磨時間的男子聽見自己名字，波瀾不驚地朝聲源處看了眼，正好瞧見穿著墨色衣裳的少女蹦蹦跳跳跑過來。

「崔大娘。」他低頭向對方頷首，接著掃過女孩身後的景物，「真難得，今個怎麼沒和妳的愛馬在一塊？」

白日的陽光不小，男子邊說著話，邊帶著少女往一旁的棚架底下走去。

「又喊咱崔大娘，咱們認識好一段時日啦，怎不叫小紅？」崔丹春笑著搖搖頭，聽對方還問起她的馬，兩人往棚架前進時也踮起腳望了望。
「嚶嚶在呢，瞧，牠在那兒。一會兒看見你，牠也會很高興的。」
少女說完噘嘴吹了聲哨，只見追著蟾蜍而走到附近的紅棕色馬兒噌地從一處抬起頭，回身快步走了回來，對著男子的臉就呼了記鼻息。
高興？不是，從對視的眼裡看得出來，這馬兒見到林禛實際上更想要張嘴直接賞他一口。

「不過是個稱呼⋯⋯都一樣的。」林禛漫不經心地應道，只是當聽聞少女的愛駒聲響一出，原本沒什麼表情的面容迅速變了個樣。

若此時有其他人看了必會感嘆，怎麼能有姑娘能將嫌棄與嗔責融合得如此嬌俏，活生生將路邊尋常景色染成一幅畫。

忍下到唇邊的嘖聲，男子鳳眼微轉，不動聲色地朝丹春身後退了半步，「高興？上回她差點吃了我衣袖的事兒妳忘了？」

崔丹春眨眨眼，那是吃嗎？
記得上次碰巧林禎穿了件質地不同的衣服，她剛借了一角來摸一摸，馬兒便試著想把衣袖從她手裡扯開，聽林禎這樣形容，當時情景怕是令他誤會了。
「嚶嚶不像咱們有雙手能觸能取，平常牠也會這樣碰咱衣裳的。」她笑著緩頰道。
馬兒這時用下巴輕輕撞著主人的頭頂，不知道是為的要點頭附和，或是想問主人這單純腦袋在想什麼，但崔丹春只是伸手摸牠的頸邊的毛，繼續和男人聊天。
「不然這樣，咱今早編的蛐蛐兒送給你，你別生嚶嚶的氣了。」

聞言，男子頓了小半晌，決定還是不要告訴少女自己回去更衣時，發現袖子下襬和內裡絲質襯布全都破得不成樣子的事實。

況且，他素來都是穿窄袖的袍衫，那匹馬分明是想咬自己的手，只是被他避開了去，最後才碰巧咬在衣袖上。

不過是道如今和小姑娘糾結這些也沒意思，可男子看著丹春像是準備要掏東西的舉動，還是忍不住回應：「生氣也不是生妳的氣，怕什麼。」

瞥了眼狀似在撒嬌賣乖的馬兒，林禛面無表情道，「送蛐蛐兒給大人又是鬧哪出？莫非妳在漠北也是這樣向妳兄長賠罪的？」

「哥哥可從沒和咱生過氣。不喜歡蛐蛐兒的話，咱下次獵只兔子給你可好？因為林禛哥哥生的這麼好看，咱就是想看你開心。」
說著直率的讚美，崔丹春嘿嘿笑著。然後她哎了聲，想到了自己顧著聊天而忘了的事情。
「林禛哥哥，咱要去前面宋家莊辦委事，一道來吧！」

「不用了，都說沒生氣。」林禛跟在一人一馬身後，即使聽見丹春誠摯的一番話，仍然不給面子地再次拒絕。

他可沒有那個手藝料理動物的屍體。

「所以……妳是接了什麼案卷，要跑到宋家莊去？」兩人就這麼出了槐根鎮，在步行的同時，男子有些疑惑地問道。

「宋家莊有位寡婦吳氏獨自撫養一子，可她一位不懂武功的普通婦人，無法教授孩子，於是在姚姐姐那兒託了委事。」
崔丹春回想了案卷內容，搖搖頭道。
「可為了施展不了輕功便受人嘲笑欺侮，那位小郎君心裡怕也不舒坦罷。」

「所以妳要去指導小孩輕功？」聽完崔丹春一番解釋，林禛原先因為無事想找些樂子的期待瞬間像是被風吹散。

只是既然都在路上了，他也沒打算半道折返，還是跟著一人一馬繼續走著。
「不過就是蹴鞠踢不好，這是學了輕功就能彌補的？」

「小孩兒不知善惡，但卻敏於覺察異於眾者。咱當年隨哥哥到北方，因著和大家都不同，起初也有不少麻煩吶。」少女提及自己的事情也仍舊帶著笑，
「再說啦，就是不為的踢蹴鞠，習武也是強心練體之法，總是好的？」

聽崔丹春說了這麼一席話，同樣打小不曾融入過同儕的林禛忍不住冷笑一聲。

「他們不是不知善惡，他們直接就是善惡的本身。」瞥頭看了眼面容平和的少女，即使對方不曾提過，不過不用問也能大致猜出來，過去她大概也是曾經苦過的人。

大多從異地來到槐根鎮的，都是這樣。

「隨妳，要教那便去教吧。我可不想管這種無趣的事。」男人說。

林禛鋒利的見解，可比她要更像阡陌門人士。崔丹春碰巧想起前幾日碰巧看見中原尚且少有的玫瑰花株，雖鮮花嬌燦而綠棘扎手，把人花二者連在一起的她又笑了笑……就是如此也是好看的人，世間是少有的。

兩人一馬來到宋家莊一處舊宅前，入眼清寒，但能看出屋主已盡力維持周全。
「這兒可是吳娘子宅院？」少女提聲向內問道，遂見一婦人開門走來，客氣將來人迎進屋中，並奉上濁茶兩杯。

看著桌上磕破一小角的瓷杯，林禛將其端起，捧在手心上。

「這戶人的家境還真不是普通的差。」趁著婦人離開空檔，他低聲對身旁的人兒道，「我等會兒去附近轉轉，看那些小娃兒是在哪踢球⋯⋯」

話還沒說完，便見到一大一小的人影進入廳內。

「見過兩位娘子！」
那母親領進來的小孩兒一進門就有禮地對裡頭兩位貴客問候，崔丹春聞言先是對著身旁林禛一愣，又趕緊放下茶杯按著中原的規矩起身回了一揖，溫言指正道。
「小郎君，你認錯啦，咱旁邊這人可是位儀表堂堂的好男兒哪。」

對於這種誤會早已不見怪的男子同樣慢吞吞地站起身，朝兩人頷首，「林禛。」

那男孩起先似乎還有些不信，只是在聽到他的嗓音後，臉色瞬間變得有幾分滑稽。可再經過最初的彆扭後，對方便睜著大眼頻頻往他身上掃去，看上去好奇心可不小。

「果然愛美之心人人有哪！」
見那婦人吳氏在一旁也是一臉尷尬之色，少女出言緩和氣氛，拿出草編蟲子贈給那孩子，好讓注意力從林禛身上移開，並藉機將人帶往前院去。
原本馬兒還在注意院中那棵山茶裡頭竄進竄出的綠繡眼們，一看見主人手牽著男孩出現，立刻快步靠近，不甚友善的瞅著孩子，嚇得他把少女牽得更緊了。

瞧見嚶嚶的眼神，林禛像是想到了自己第一回見到這匹馬的時候，似笑非笑地哼了聲，轉頭對著丹春道，「那妳先上課，我去外頭晃晃。」

本來就只是沒事陪著人來走一遭，參和進別人的委事可不是他本意。

只是這院內一畝三分地，實在也說不上多大，不過唯一的好處便是足夠空曠，尋常人家常在自家院內種些簡單的瓜果，可道這兒卻沒見到任何棚架。不過這或許也方便他們習武……若他沒記錯，阡陌門的輕功應是逐遁行……

嘗有人形容阡陌門人施展輕逐遁行時如劍影奔星倏忽掠眼，少女演示起來雖沒有他人所言這般精妙銳利，也隱隱有了追風逐電之勢，孩子一旁看的驚嘆，實際上卻是連快跑起來都會自絆跌倒。
幾次下來，崔丹春支著頭反省，隨後一路退回到最基礎：指導丹田位於何處、又該如何提出丹田之力應用在走跑跳。
孩子面有懊喪，直說自己早就知曉這些，她則笑著搖搖頭，說道：
「是，這仨雖是基本，但若不能身隨意動，根基不穩之下又該如何才能習武呢？」
垂首思考一會兒，男孩雖沒有應答，之後倒是認真跟在少女身旁，一齊在院裡提氣一圈圈的練習起走、跑、跳來。

聽著院內充滿朝氣的喊著口訣和腳步聲，林禛搖著扇子跺步至外頭街上，迎面看著吳氏正背著竹簍，像是準備出門買東西。

走近了才發現婦人身上穿著洗白了粗布衣，和方才那孩子比起來，整身的衣服要破舊許多，手上還有像是凍瘡的疤痕，想來是為了不讓兒子被其他同齡人排擠，盡量把掙來的銀兩都花在他身上。

「郎君可是要外出走走？」她朝林禛揚起侷促地笑容，「我正打算上市場買點麵粉和柴⋯⋯家裡快沒東西招待了⋯⋯」

「吳娘子的好意我們心領了。」男子淡淡地應道，「晚點我還有其他事，待崔大娘教完令郎，咱們便會直接離開，不用費事。」

這樣啊——婦人呢喃，臉色說不上是可惜還是歉意。

一旁倒是有其他宋家莊的人經過，朝吳氏打招呼時，還順道捎了家裡種多了的白菜來。

趁他們寒暄時，林禛趁機脫身，漫無目的地在莊上閒蕩起來。

宋家莊裡有自個兒的小廣場，只見大人忙著裝井水或是一旁曬些稻草準備過冬前換過房頂上的茅草，也有攤販擔著菜肉瓜果小玩具來此販賣，其中有幾個孩兒玩著蹴鞠，一會兒圍著踢到這頭，又追著到那頭。
「好久沒看到小冬瓜了。」
「幹嘛找他，我可不要和他一道，有他在都輸！」
歡笑之間還聊著一人，還有人學著笨拙的姿勢，惹得大夥笑鬧不止。

林禛冷眼看著幾個小童嘻笑，幾個人怪模怪樣地擺出各種跑步、走路的模樣，唯有少數一兩個孩子在一旁默默站著，沒有因為同伴故作搞笑的姿態拍手，臉色不佳，蹙著眉卻也沒出聲打斷其他人。

看來那吳氏的兒子人緣真是不咋地，說是蹴鞠玩得不好便會受其他人笑成這樣，林禛是半點也不信的。更可能的原因無非是家貧，還有更重要的——沒了爹。

大人平時無心碎嘴的談資到了小孩耳中，剝去虛假的同情、惋惜，往往會變成更純粹的惡意。同樣是獨自被母親拉拔大的男子，對於這種事的體悟可比任何人還要來得更清楚。

望了一會兒，他便重新抬起腳步離開，半點也沒有打算上去制止幾個小兒。
慢悠悠的在宋家莊閒晃一圈後，男子算著時辰回到林宅後院。

從幾尺外便能再次聽見一女一男清脆的呼喝聲，也不知崔丹春把人教得如何了。林禛暗忖。

剛要進入林氏前庭，卻聽見練習聲響在一聲輕呼後嘎然而止，原來裡頭已經進行到輕功起始的腿力練習，但跟著在樟樹支幹上練倒掛金鉤的孩子撐不了多久便鬆了腳，崔丹春即時抱住了人，用自己當緩衝一起落到地上去。
「哎……冬瓜你有沒有事兒？」她自己還沒回過神，倒是先關心起別人來。

「沒、沒事！」

一走進林宅院內，他便看見一大一小的人兒倒在地上。那被喚作冬瓜的男孩不用說，甚至連原先穿著乾淨的崔丹春身上都落了大片塵土。

「你們……進展可好？」林禛蹙著眉看著相互扶著站起身的兩人，一時間看不出來這輕功是學到哪一階段去了。

「要不要自個兒和林郎君說說？」男孩原本神色有些窘迫，但回頭看著臉上灰撲撲卻仍掛著笑的少女，他想了一下，說道。
「崔大娘說…說要先能走好、跑穩、跳不跌，才能練輕功，我已經不會總是摔倒了。所以大娘教我之後除了走跑跳，還能怎麼自己每天練習倒掛和蛙跳……我、我以後踢蹴鞠一定沒問題的。」

看著男孩閃爍著希冀的雙眼，林禛似笑非笑的說：「就算會踢球了，那些小鬼也不見得會接納你。」

他說了這麼一句，似乎讓少年有幾分不知所措，但男子並沒有給他太多反應時間，也沒有抬頭去看崔丹春的臉色，只是接著道，「如果你想憑著一場蹴鞠會扭轉大家對你的印象、和你做朋友，那可以趁早打消這個期望了。他們看不起你和你會不會蹴鞠沒有關係，原因你自己也很清楚，用不著拿這當幌子自欺欺人。」

「當然，若我說錯，你也可以不用當一回事——」

雖然看著冬瓜逐漸垮下來的臉色，他就知道自己並沒有錯。

那張剛起了鬥志的面容此時青白交加，張嘴吱唔半天也說不出個字來，靜默中是他粗重混亂的喘息，崔丹春只是撫著孩子的頭，一會兒輕聲道。
「是害怕嗎？…咱想也是，說不定還很生氣罷？」見孩子點頭，她繼續溫聲說著，「不過，要是你因為這樣就退縮不去努力的話，害怕的事情就永遠在那裡…雖然大家看起來不一樣，可不論是林郎君，甚至是你阿娘，都是這樣過來的哪。即使不明顯，冬瓜有好好的進步，之後的事情也會像今天一樣開始起變化的。」
說完，少女露出笑容，拿手絹給孩子擦擦眼淚。
「唔，咱教完啦，要把冬瓜還給你阿娘叻。」

此時日已西偏，天色將晚。吳氏背著籮筐回到家中，孩子見著母親馬上黏了過去。見二位貴客還在，婦人是既高興又惶然，勞煩他們教導孩子，理當留人吃頓飯酬謝，可家裡頭過著捉襟見肘的日子，拿不出像樣的東西來。

好在林禛還記著稍早遇到吳氏時說過的話，直接起身道，「不用了，我們這就要離開。」

他站在林宅門前看著崔丹春與母子倆道別，垂著眼一如剛來時那般不盡人情。直到日頭染上橘光時，那一高一矮的身影才再次踏上通往槐根的路上。
「依妳之見，那個叫什麼瓜的——能在這回蹴鞠會前學好怎麼踢球麼？」沉默一陣，男子出聲問道。

「你說冬瓜？」衣衫上還沾染一些塵泥的少女牽著疆繩，垂眸低吟，隨後實話實說。
「依他的情況，每日照咱說的勤練半日，想一個月就有飛一般的變化是不可能，但用以熟悉足力的掌握該是足夠的。」
伸手摸一摸馬兒的皮毛，她扭頭看向林禛，困惑的皺起眉。
「說起來，蹴鞠不就是遊戲罷了，能有所追求不才是重要的事兒麼？」

「道理是這麼說。」男子漫不經心地搖著手上的扇子，看著前方的石板路，「可既然都要追求了，那也該去追些對的事情⋯⋯你看他剛才那樣子像是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麼？」

想把球踢好，追根究底就是想融入同儕間。但若贏了比賽還是沒辦法被接受，那到時他還能做什麼？又要這樣追逐別人的認同到什麼時候？

左右兩茫，前路未知。不只林禛看出來，愚鈍如她也感覺到了。
「只要還活著，他終究是會明瞭的。」
痛苦過才知道自己要追逐的事情，但更不乏順從苦完一輩子最終啥也沒有的人，即使是世道如此，她還是願意相信。

急著歸巢的麻雀吱啾著飛掠頭頂，崔丹春摸摸肚子，對林禛燦爛一笑。
「哎，天黑得真快，咱原本還以為一下子就能好了，謝謝林禛哥哥還陪著咱！一起吃頓飯好不好，李家的長麵最好吃啦！」

「行，妳帶路吧。」林禛應道。

垂著眼看著腳下的石板路，他想起崔丹春所說的話。

但真的像她所言，最後那男孩有天能了解自己需要的是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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