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時光

真是喜歡讀張亦絢。收一些讀過去頭皮發麻的段落。

週間記-210922 – tu m'apprivoises
昨天剛拿到書剛開始讀喜孜孜的心情

@haruspring - 《愛的不久時：南特 / 巴黎回憶錄》 by 張亦絢 「他對我解釋的東西我一句...

@haruspring - #book 《最好的時光》 張亦絢之可怕的，之厲害的，我每翻過一頁都想說我懂...

撒嬌來的新新的噗（好意思說）

「但這還不是最嚴重的。更嚴重的是，人們也特別難明白『失手』這件事。不，這不是『不小心』──『失手』是一種其實在小心中發生的狀況──在這種狀況中，失手的人比任何其他人都需要保護和安慰，因為她難以證明她的清白：『我不是故意的。我其實「有小心」。』
小茹的姐姐那時十四歲，十四歲的小孩也不容易明白這看似簡單的事實背後有複雜的問題。
[…]
但是她平常是一個行為太好的小孩，受到那麼明顯又具體的震撼與損失，使她覺得她就是有權利任性一下、發洩一下──潛意識裡她也覺得『反正妹妹不在乎我，如果她在乎我，她就不會打碎磁娃娃』。所以儘管詠琳在她旁邊涕淚縱橫，她也不信，詠琳會是一個深深悔悟的妹妹。
但是詠琳應該悔悟嗎？

一個人應該為她的惡意或犯意悔悟，但是如果她為她沒有過的惡意與犯意悔悟，從某個角度來看，難道不是一種對自我靈的欺騙，一種懶惰，一種敷衍？詠琳性格中有一種特殊的東西，這種東西是感情上罕見的正直。使她總是『無法悔悟』。她不能便宜行事。奇怪的是，也許正因為是在姐姐寬厚的疼愛與教導中長大，詠琳其實比其他的小孩擁有更完美的自尊。這種自尊妳會在一些尤其講道理，但很不容易認錯的人身上發現。但是就連姐姐都沒法理解這件事，她隱隱覺得，這個妹妹總是可以弄壞她的東西、弄壞她的心情，卻仗勢著自己的年紀小，不經過任何感情上的檢討，就要求得到接納甚至喜愛。
但是詠琳『知道』她是『失手』而絕非『不小心』──她愛姐姐，她絕不會不小心的。眼前的場面，彷彿她細緻分辨的意識是毫無意義的。」（p.4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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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那個姐姐。（我也只會當姐姐，是那種當不成妹妹只能當姐姐很不爽的姐姐）

「一回到家，小茹趕緊把冰箱裡的水果找出來，對自己說：『吃水果，壓壓驚。』對於自己當機立斷可以一人獨自回到這個自己的家裡，覺得很欣慰。
『談戀愛有什麼好的？像非妃詠琳現在都變那麼神經。像湘雨在追鈺菁，背著芝美，但其實大家都知道。談戀愛有什麼好的？亂七八糟。亂七八糟。只是變得亂七八糟而已。顧小茹妳已經夠亂七八糟了，不能再亂下去了。』邊想著邊踢了踢腳邊散落一地的書和衣服。
當夜詠琳沒有打電話來，小茹覺得不安，不知她會不會出什麼事，但是更是生氣：這為什麼變我的事了呢！
又跑去找出一些水果來吃，平時絕沒有那麼注意營養與健康的。
小茹對自己說道：我這樣最好，我這樣最好，顧小茹像我這樣一個人吃水果最好。我的生活千萬不要再有什麼變化才好。」（p.60）

「『ㄟ，對了，其實我跟非妃發生過一件事很好笑喔。那時姐妹營手冊不是說有化妝舞會要我們準備，我以為是真的，但我根本沒有半點那類東西，想半天，帶了一件南洋那種花衣裙我不小心買錯的，勉強算有化妝的意思，哎，我那時真是超乖的。』小茹對自己的過去做了個鬼臉：『後來我看大家哪有什麼化妝，我才知道手冊那只是隨便說說。我就在衣服外面還是套了襯衫，比較自在。晚會嘛，我不想為了解放什麼弄得自己很痛苦。但是被非妃識破了，她就一直嚷要我把襯衫脫掉，要看我裡面的衣服，我說我不要──妳猜她怎麼說，她竟然很兇很兇地跟我說：「妳知不知道這裡是誰的地盤誰是老大？」還動手要碰我的衣服──真是糟糕！說她像學妹，到舞會這類 事上頭就又都不像了。旁邊有小林小廖她們，都沒人幫我說一下話，我那時很嫩啊，怕死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害我只好盡可能離她遠一點。』
『杜非妃就是這樣不懂尊重別人！』詠琳嘆息。
『沒那麼嚴重啦！她只是特別愛鬧啦！說起來比較是那時的我太閉俗。』小茹突然噗嗤笑道：『妳看非妃也有夠特別的了！像她那麼漂亮的，很少像她那麼流氓吧！』
『那妳會討厭她嗎？』詠琳認真追問道。
小茹搖搖頭，想一想，說道：『其實還好。我只是拿她沒辦法而已。』」（p.7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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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剛上大學時，早一屆的學長姐有幫我們每個新生取綽號，就是那種「手冊說有化妝舞會要大家準備」形式的，為每個新生準備的綽號，還有宣佈的儀式，點名每個人起來領受那些稱呼。我竟然很當真。當真到之後還緊張兮兮地去問當時算是總召的學長，真的要以這個綽號在系上為名嗎？學長的回應比我正常很多：「當然沒有啊。」後面一句應該是妳也太當真了吧之類的話，總之就是，因為沒有想到有人會當真而做出的反應。我嚇了很大一跳：原來有些被好好準備過的事情是沒有要被當真的。到現在都還沒有完全長大到能夠即時辨認沒有要被當真的事情。
小茹好厲害。好快就能釋懷「是那時的我太閉俗」，還能曉得「我只是拿她沒辦法而已」。

洗澡時想到，那與其說是「被好好準備過的事但是沒有要被當真」，不如說是「為了不被當真而好好準備出來」的事。而我是到現在都還沒有完全長大到，能夠即時辨認出哪些是以不被當真為前提被好好準備的事。
到底大家都是怎麼判斷出來的呢，我是真的很想學會啊。

「小茹笑嘻嘻地搖頭，說道：『最喜歡逛書店！但也喜歡跟喜歡的人相處！可是很難跟人提議，把這兩件事併在一起做──自己不好意思提這種建議，怕人家以為我不夠重視朋友，好不容易約見個面妳居然還想藉機看書。』
小茹又接著興高采烈地說道：『但是今天是別人，哈哈就是妳提議的，對我來說，事情就變很完美，表示朋友也知道這樣並不是不重視朋友，而是把快樂的事情聚集在一起做！所以很高興！變成有很多份的高興！』
『小茹妳跟每個人都是這樣嗎？』詩華笑著追問道：『都這樣──會享受？』
『也不是！』小茹坦白道：『妳不覺得人就是有一些直覺，就是會覺得有些人可能會傷害我，有些人應該不會！我對妳的直覺不一定準，可是卻是剛好就是那種我覺得自己大概不會被傷害──至少要是被傷害了，也是自己可以接受或打算接受的──很奇怪吧──

跟妳說話都比較隨便──會一直說出好像不是太有道理的話！』
『這樣也很好啊！』詩華有些感動，也高興了起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傷害到妳，那一定不是我的本意！』
『我覺得人大部份講的話其實都不會算數，可是倒也不會因此就沒有意義。』小茹邊想邊說道：『比如妳現在說出這樣善良的話，就算有一天這種善良的話因為什麼緣故變得跟事實並不合，其實現在這時候的善良，還是非常非常善良的。』」（p.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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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到這裡就大概知道後面的事情了。心情變得很忐忑，不曉得事情會用什麼方式發生和揭露。讀的時候，其實會比較介意的是揭露的方式。我對創作者「可以信任」的判斷，大多是建立在這個揭露的方法上。我知道張亦絢不會只為了製造傷痛而做揭露。
另外就是逛書店，天啊要怎麼講，其實也並不是沒有願意一起逛書店的朋友，但是因為那種想把喜歡的人事物湊在一起的心情，而被約去逛書店真的是很不一樣的。到現在都還在釐清這不是我自己有濾鏡的關係。（大概有吧）

「前不久她和詠琳才因為省籍的問題有過衝突，先是詠琳笑她看什麼《中國神話史》，台灣就沒神話嗎。小茹辯解是因為有次聽芝美跟人爭辯神話裡的問題，她不懂，所以想查一些相關的東西；兩人相互輕微嘲諷就止。後來晚報上不巧又有個外省第二代投書談福佬沙文主義，小茹邊看邊批評他立論根本就含偏見，設想該如何如何破解，又問詠琳想法，不料詠琳卻大發脾氣，說這問題不值討論，見小茹搖頭，便怒道：『跟妳說好了，根本沒有人在乎你們外省人怎麼想。你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在詠琳面前變成外省人，差不多就不用說話了。小茹呆了呆，以前詠琳跟非妃一道時，因為非妃的外省優越感十分強烈，詠琳跟小茹說過不只一次──就不說小茹也有點知道。那時詠琳除了被非妃嘲諷外，反而根本不可能去搶白非妃。如果只是這樣，也許也就算了。

──第二天兩人半冷戰的狀況中一同去開會，休息時候，當小茹的面，詠琳便試圖開小茹一個學妹狎膩玩笑──學妹正是因為討厭正統學運社團拿女生當性物才來女研社的，雖然詠琳的行狀踩在模糊地帶，但是本來跟小茹感情不錯的學妹就也提早走了，小茹隨後。
之後小茹跟詠琳吵，固然有心疼學妹和自己的部份，也恨詠琳行為跟秦湘雨如出一轍，典型極了以掠奪學姐妹間的感情去平衡情侶關係裡難以解決的挫敗。──她分析給詠琳聽，詠琳不相心人有那麼多下意識。因為是死無對證的事，詠琳只承認自己行為輕薄欠考慮，不承認是藉這種形式懲罰被她當成外省人一分子的小茹。兩人吵完雖復合，下面傷口都還在。變成不能與外人道的痛。」（p.116-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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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段都……是我喜歡的那種張亦絢……省籍和親密關係的問題都經營得非常鞭辟入裡。

「但是物質就是物質，肉體就是肉體，有些快樂就是快樂不是痛苦，暗地裡面對『小蘇故事』的小茹有時還是會突然懷疑，就算那是逃避與空虛的日子，但是那種逃避空虛不見得沒有它引人入勝的地方，是像小茹或蓮雅這種窮學生窮上班族連試都沒有機會一試的──詠琳真的過得慣她現在的生活嗎？她抽菸時是不是都在忍耐呢？能離開那種充滿享受的生活是要有毅力的，如果有機會，對方酒喝得少一點，物質條件一樣好，對詠琳來說也許才是比較幸福的人生──道德與理想雖然可以學習，但是每個人嗜欲的方向與習慣，卻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兩人有次又因錢有不痛快，小茹就想，也許詠琳很恨我不是小蘇也不一定。只是因為那也是小茹很害怕的事，所以從來沒跟詠琳提起過。

剛剛大概是因為國家音樂廳的華麗氣氛喚起了那些有關嗜欲的記憶。小茹想：像我，我是多麼喜歡聽音樂會啊。」（p.129-130）

「她也跟詠琳說她覺得自己在腐敗中，但詠琳說她想太多了。詠琳一定沒辦法想像她跟小猴這樣的關係會不是愛情。小茹想：也說不定詠琳是對的。她暫時不能再去『新天堂』或電玩店，因為如果她對她自己的腐敗再拿不出辦法，她一定就只會藉小猴去忘記她自己的腐敗：也許愛情或上床都只是一種比較激烈的告解方式。可是她不是中古世紀的人，有過一次告解機會已經足夠──第二次的告解就是依賴不是告解了。小猴有非常漂亮的身體，眉眼令人想到嬰孩，彷彿剛剛誕生，剛剛來到這世上，但他的世界也已有很多不知名的愁苦了──她不可以利用他，小茹想著，對自己又說了一次：她不可以利用他──然後輕輕的、滿意的，長歎了一口氣。」（p.138-139）

「小茹在震憾中也沒想到要不要趕回台北，好像有想到一下，可是母親都已經過世了，她跑回去更不知道要做什麼，只想著，要去打電話給詠琳，跟詠琳說：我媽死了。安親班的課正上到一半，小茹便又回去上完。
朋友和她一起回到住處時是八點鐘，比她跟詠琳平時約的時間早了一小時，但小茹想準時打不一定打得進去，早點打也許還打得通。
還是打不進去。
是什麼原因也不要緊了，九點半時小茹還撥不進去，突然就哭了。她母親死了她並沒有那麼難過，那麼突然她只覺得不真實。但現在她難過的是她好不容易長到那麼大、算是違背母親期望的做了女同性戀──這都沒關係，但在這樣的時候，連一通約好的電話小茹都打不進去──顧小茹被自己是孑然一身孤魂野鬼一個的感覺凍得直打哆嗦。

打到美國找芝美，倒真是芝美來接，聽到芝美熟悉好脾氣拉長的『喂』一聲，小茹反而把電話切了。除了母親的死訊，她不知道還可以跟芝美說什麼。但怎麼跟芝美解釋詠琳這樣漫不經心地待她，或許都還是為了好心在陪失戀的同女朋友──。
沒有跟詠琳說便跟芝美說，親疏都不對，小茹做不來。朋友見她出來甚久不放心，出來找她：十點五分，朋友叫她再試一次，還是不通。便陪她回住處去了。回去倒也很快平靜下來。生死是永別，固然不錯，但是情傷之所以深痛，正因它與永別甚似。她把詩華寫來傷痛失戀的信又拿出來看，如夢初醒。
[…]
又過了一陣，小茹才跟詠琳說她母親去世了。她沒有跟她說在電話亭裡哭著打電話，怎麼都打不進去。
這些都已經過去了。」（p.147-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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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一次這一段還是很想哭。

「天真，那是整個世界像個窒息人的大謎從外面侵蝕到她的身體裡面──現在，她反抗了不只一次，當然還有下一次──或許她的天真正是她最珍貴的東西，但即使是這樣她還是得反抗的──也許正是這樣，她的反抗可以是反抗而不是毀滅。就這樣，有一些磁娃娃碎了。磁娃娃要碎，讓她明白：磁娃娃是磁娃娃，她是她。」（p.157）

〈最好的時光〉的先做到這裡

〈在灰燼的夏天裡〉片段片段地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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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第一次用心媛當第一人稱就好弱好委屈：「其實幼棉哪裡是有把我放在心上。
動不動就說走。也不是說而已，每次都真走。
動不動、動不動就是轉身就走。哪有人是像她這樣的！對她再好又有什麼用──不一定是生氣，有時沒什麼事，她也是這樣──愛怎樣就怎樣。」
然後十二回：「幼棉說：『我覺得我好像會跟琦琦上床。可是我有點怕。她是那種有很多過去又很複雜的人。經驗之豐富的。』
我跟幼棉說那她最好自己當心點。
幼棉在電話那頭說道：『我是從來就不當心的……以前就不當心的……現在，也不當心的。』
[…]後來聽呂一芸說她們結婚。幼棉跟香琦，結婚了。
我想到以前我老提醒她有一天她結婚時不要忘記我──幼棉是，我的話都是耳邊風。」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想下雨時我的自殺衝動最小。很可笑，但是真的，延續生命：只有夏天的雨給我這樣一種感情。我是一個奇怪的人，我並不是很正常。
──大部份的人都不是很正常。如果下雨時妳的自殺衝動比較小，那就是很好的一種雨。
──我到現在才知道那種雨只有台灣有──。我離開台灣時從沒想到過。
──也不一定。這裡確實是沒有──但也許妳會在別的地方再碰到。
──再碰到時我會很高興。
──我也是。」（p.205）

「我於是照小椰說的真往幼棉一向坐的地方看去，果然她假了一個姿勢掩飾得好好其實一直怔怔地在看著我。發現我在看她，她竟不避，反而放心似地笑了笑，笑得、笑得就像她小時候一樣。我突然就覺得緊張起來。我真不知道幼棉是什麼意思──。大老離題一向久──反正、反正發現我在看她以後還有好久，幼棉就一直保持一樣的姿勢看著我。她真的好會假裝，有時候還和兩邊的人說一兩句話，但其實她整晚都在那裡看著我。幼棉在看著我啊。」（p.221）

「──寬而平的大路，一點一點的上升，前面是開闊的天，小女孩的背影立在雲彩裡面，正吹著的風彷彿就是她喊來的一樣──這小女孩，她，絲毫不感覺、不感覺、不感覺到這世界──不是──她的──吧。」（p.237）

「在紅茶店摧枯拉朽的情歌裡，我感覺到是自己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生命力。在我心裡從來沒有清楚的快樂或悲哀，今天之後，一切我又更加無所謂了。我抬頭想像千千萬萬的人，幼棉在其中，她曾經那樣認真地看過我一眼，認真於出現在我面前，我們，就在即將完全消失的前一刻鐘的當中。」（p.243）

〈寫在前面──終有毀日，逐漸之毀〉
「以小說家的身份與女同性戀的主題相濡染，心意並不限於『好好刻劃一下女同性戀的諸多面貌』或『把這個異性戀的社會變得有同性戀氣質一點』等等之類，雖然一度我也曾對人物壁畫產生很大的興趣，生活中即使在禮物店裡也會叫對同性戀口出惡言的店員『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但如果說到對小說的思考，我真的覺得小說具有另一種空間的意義：那就是，既然毀不可免，意識到這個『毀的存在』當然就不是什麼知殷鑑了，相反的，知毀又毀，是為能毀得更加細密、更加徹底──在毀滅意識中，養成審美的、合群的個人主義與歷史參與──一種雙重品性。我所謂的『毀滅意識』不是悲劇或英雄的，而比較是家常的、自愛的。」（p.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