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定交流 冬去春來
人跡罕至的山上累積了厚厚的白雪，幾乎是要堆過膝蓋的高度，即便有太陽照射也不影響它的增長。

九春站在雪中，要不是穿著深色和裝，或許就與積雪容為一體了吧。
「再一下子……」親暱地蹭了蹭肩上的水燕，然後繼續邁開步伐找尋好幾個晚上、不同的客人說的同一件古文舊事－－落下幸福的龍泉。
昨晚的客人也是，但實際看過的人卻沒有任何一個，似乎是山太難爬加上有許多危險，才會變成傳說。

確認沒有其他人類在場後，九春露出了狐狸的耳朵與九條尾巴，要是維持人類姿態就無法循著味道找尋到「他」，眼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日落，變成夜晚。
早點抵達才能待的久一點，對吧？

雪白的身影穿梭在樹林之間，比起剛開始上山的速度快上不少。怕會將水燕給落下，於是把兩隻小生物以雙手護在懷裡，持續以樹幹為支撐高速移動。

積雪逐漸減少，九春這才慢下腳步。
直到腳下被一片翠綠覆蓋，映入眼簾的是被草木爬過、佈滿青苔的老舊神社，卻依然維持得很好，神社參拜會有的賽錢箱、鈴鐺都有一定的整潔，就連階梯也沒什麼破損。
熟悉的氣味縈繞於此，幾乎能確定這裡就是「他」的神社。

繞過前方的主建築，後方只有零零散散的樹木圍繞偌大的湖泊，一直想見的人正靠在其中一棵的樹幹上，沒有發現自己的入侵。
九春悄悄的靠近那棵樹探頭偷看，發現那人熟睡後膽子便大了些。整個人跪坐在他旁邊，輕輕蹭著能令自己感到安心的寬大肩膀，半瞇的雙眼餘光瞥見未曾看過的尾巴與額間的角。

比起雖然不同但自己也有的尾巴更感興趣的是微微散發光芒的角。
被吸引而無意識地攀附、跨坐到他身上，只因為想更靠近點。一手扶著對方的肩膀、一手去觸碰那隻角。

亢袱依靠在巨木樹下，手臂藏入袖袋，環在胸前為掌心保暖。冬日以來自己幾乎沒什麼睡，大多是待到眼皮沉得不行，才願意躺下，又在天光乍亮時醒來。

於是只要稍微有些陽光的日子，儘管霜雪堆積，曾為冷血動物的冬眠本能仍然在身體裡燥響。亢袱會在整理沿路採集的花花草草以後，攀上樹梢接受陽光的溫暖，再回到地面，將受傷了的腳掌置在龍泉水邊，使用靈力治癒的同時闔眼，準備小睡一番。

朦朧之中，亢袱感受到他以水化成的燕子在靠近，還有誰再靠近。但他的意識在一點一滴抽離，他垂首睡著，而處在家園使自己安心，便疏於防備，屬於蛟龍特徵的角與尾巴皆顯形。尾巴還時不時左右擺動，看來是夢到了什麼——

亢袱夢見小時候母親與父親總睡在他身旁，彼此傳遞的笑容是最溫柔的安眠曲，而母親會擁抱自己，肩頭感受掌心的撫觸與溫度，更是讓年幼的自己願意安心睡覺的妙計。

只是這個觸感似乎過於真實，好像母親還在身旁，亢袱深眠的意識有些鬆動。

亢袱聽見細碎的聲響在身旁，腿與肩膀承了重量，而匯聚許多力量的蛟龍角被觸摸，雖然來人力道輕柔，可在他感受之中特別怪異，渾身像刺扎著難受，心口涌起燥熱。

「別碰……不準折……」
他抽出袖子裡的手，將角上的手輕輕拿下。睡迷糊的他再努力睜開睡腫的眼，想看清到底是誰如此大膽，上來就是要攀折蛟角，打這般歪主意。

眼前一片模糊的白色身影逐漸出現清晰的外形，他有耳朵與尾巴，還有這股氣息，是那天在荷花池畔遇見的九春，他還攜著水燕子來……原來是九春帶著水燕子來龍泉。

亢袱看九春火花雙眼映照淡淡微光，近在眼前的面容有單純的表情，似是被蛟角吸引，也難怪會想碰觸。

「九春……表情……比上一次看……不落寞，還添……喜悅，真好……」
亢袱此話說得斷斷續續，瞇細眼凝視著九春好一會兒，手就像失去力氣，緩緩滑落九春的手臂，又再陷入夢鄉中。

一下，龍泉邊又恢復寧靜，只鳥獸鳴幽幽，風婆娑，好像方才醒來說話的亢袱是幻覺。

被輕握的觸感彷彿還留在皮膚上，看著自己的手接著摸上原以為沒有任何變化的臉，現在是喜悅的表情嗎？

「亢袱、亢袱……」不再執著於要觸碰他的角，九春縮在平穩起伏的胸膛，小小聲地呢喃。
幸好有水燕作伴，要不然剛才的一切都會被當作過於想念而出現幻覺吧。

令人安心的氛圍包裹住自己，本有些緊繃的身軀逐漸放鬆。睡意及疲勞忽然湧上，揉了揉眼睛環抱住最喜歡的氣息，蹭著進入了夢鄉。

聽聞九春火花的呼喚，水燕忽然都停下在九春周遭盤旋的輕鬆自在，在幾圈飛行以後，體型變得越來越小，以迅捷如閃電的速度往亢袱脖間服裝上鑲嵌的水藍色澤圓石竄入。

水燕竄入的那一瞬間，亢袱感到深切的痛楚蔓開，夢境之中是九春呼喚的嗓音。段段在荷花池畔與九春火花對話的記憶浸染了夢，那句伴隨信仰而來的信任，也讓亢袱憶起，自己曾誓言過只要有需要的人對著水燕呼喚名諱，他就會到，不論多遠。

幾聲叫喚逐漸清晰，而圓石帶來的熱度簡直要燙傷亢袱，這讓亢袱蹙緊眉頭，發出幾聲喘息，後奮力掙脫任何疲勞，睜開了眼——

「在哪裡——！」
亢袱嚇得從樹根彈起來，尾巴繃得緊，幾乎就要直接往龍泉奔去，興起水流將自己送去呼喚聲傳來的那一方。

可亢袱萬萬沒注意到，九春火花正環抱自己也入睡，如此大動作更將九春撞開……！

察覺到身邊騷動時，已經被彈飛到空中墜入龍泉，連聲叫喊都來不及從喉嚨發出。

寒冷包裹住自己，好不容易睜開眼卻發現自己與水面有好大一段距離，本能地想喊出那個名字，卻沒注意到一張口，泉水隨即侵入讓九春感到難受下意識捏緊頸脖，既然無法發出聲音就必須先冷靜下來。
雙腳也沒閒著，使勁的前後擺動。
「咳、咳⋯⋯」好不容易游上岸抓住草皮，防止在沉回泉中。

趴在岸邊的止不住咳嗽，整個人顯得特別狼狽，嘴裡還咳出不少剛才喝進去的龍泉池水。
一切都來的太突然，還在平復內心的九春沒有立刻從泉池中爬起，任由下肢隨著波浪搖擺。
比起恐懼，腦中想的更多的是該如何尋求原諒，因為自己魯莽的行為似乎造成了對方的緊張、恐慌，要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大的動作。

「……抱歉。」九春將臉縮進臂膀想了很久，僅能吐出這兩個字。

「九春火花……請抓住我，抓住我吧。」
亢袱急忙握緊九春的手臂，把落水的九春拉往自己身上。他將九春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頭，好讓九春可以有地方支撐身體。

亢袱不知道一切怎麼變得如此混亂，突然的呼喚傳入腦裡讓他脖子熱燙疼痛，但他現在顧不了那些，眼前九春火花被龍泉浸溼，要趕緊讓九春脫離任何受寒的可能性，即便他現在是待在具有恢復病痛邪熱的泉水之中。

他觸碰九春時，逐漸有溫暖的熱度在指間散發，水珠開始脫離九春的長髮與衣物，滾落了一切飄升在空中，像蜻蜓點水起伏幾次後才緩緩回到泉水裡。

「對不起，是亢袱沒能注意到九春火花在身邊，讓您驚嚇了……九春有受傷嗎？」
亢袱對著九春感到愧疚。

他想著九春奮力回到岸邊時也說著道歉，是為了什麼事？亢袱不明白，可眼前狀況，怎麼說都是自己莽撞，也輪不到信任自己、還願意呼喚名諱的九春的錯。

九春搖了搖頭，被拉起的手感受到熟悉的氣息，抬頭看了亢袱一眼，便立刻整個人攀附在對方身上，將頭埋入他的頸側。

浸濕的毛髮、服裝，隨著他的觸碰，那股溫暖帶走了全部水氣。
或許是因為感到安心，緊繃的身體逐漸放鬆，眼淚爭先恐後地從眼眶不受控制往下掉，緊閉的嘴小小聲地抽噎著。

沒有被討厭真是太好了。

直到淚水不再掉落時，已經不曉得過了多久。九春忽然從頸脖一路往上輕蹭到臉頰，最後與亢袱對上視線。
「好久不見……」閉上眼，如同初遇一樣，鼻子蹭上他的，接著又埋回頸間處不斷鑽摩，也不管對方是否會被自己弄到覺得搔癢。

等到覺得滿足了，才安安靜靜地賴在比自己還要寬厚的肩膀，彷彿剛才的忙亂全是一場夢境。

沒有嗅見腥味，也沒有從依次回到泉裡的水珠中感受到任何傷恙晦氣，九春火花體內的氣息也依然完整，寒冷亦漸漸散去。

當九春火花開始哭泣，亢袱想第一次見面時的猜測或多或少是真的，有些事物會讓九春難受，有些事物讓九春悶住自己，所以他呼喚的聲音弱小，連眼淚都不敢讓人瞧見。

亢袱靜靜待著，讓九春火花在懷中哭泣。如果在自己的面前可以不用顧及任何事物的哭，那麼亢袱就不會要九春停止，這肯定也是信任自己，不會因此埋怨吧。

直到九春開始輕輕磨蹭著自己、視線相交時，又感覺到自己的鼻尖有熟悉柔軟的觸感，才明白這是九春在用九尾狐的方式打招呼，像彼此第一次見面時那樣。

「許久不見，九春火花……您待在龍泉很久了嗎？」亢袱低頭時，發現胸膛深色衣服有許多白色的細毛。是從九春狐狸耳朵上掉落的話，應該不是掉水後碰到的，畢竟九春耳朵沒有碰過這兒。

亢袱想起自己方才是睡著了，是不是被九春火花誤會身體不適，而想聽聽心臟鼓動是否還正常？若是如此，得要好好感謝才行。

「您……呃……找亢袱有什麼事？」
最後他還是沒能直接問，他哪能問問題要九春回答有沒有聽過心音！九春火花躺過我的胸膛嗎？還是要說皮毛有些病變，所以開始脫落？無論哪一個都相當失禮……！

所以，他最終還是問了九春火花拜訪龍泉的目的。說來也奇怪，亢袱有對九春火花說過龍泉在哪裡，自己又是守護龍泉的神靈嗎？

亢袱感到越來越疑惑，又接著問了個奇怪的問題：「九春您是……跟著水燕游來這裡的嗎？」

「沒有很久。」略帶鼻音的話語從他的口中傳出，自己抵達龍泉也不過未滿一小時，但若要從進入這座山開始算起，早已不只。

偷偷順著亢袱的視線向下移動，那一根根銀白細毛安穩的躺在黑色衣服上，很明顯就是從自己身上落下的，可九春並沒有打算承認，只是多蹭了幾下，繼續讓銀白狐狸毛沾染上去。
淚水已經停止湧出，眼睛、臉頰甚至是鼻子都還有些紅暈，回去時不冰敷的話明天大概會腫得像兩顆橘子，多虧妖異的體質、身分，很快就會消腫也不是什麼太困擾的事。

「沒有，只是想你了。」剛哭過還有些尷尬，不想說出是因為缺乏安全感，想讓他的氣息圍繞住自己才來的，這樣不就變得好像只會撒嬌似的。

雖然亢袱醒來前早就蹭過、抱過，卻還遠遠不夠，把人弄醒完全是個意外，九春本來以為自己能夠煞得住，在對方醒來前補充足夠安定的氣息離開，然而沒想到因為好奇伸手觸碰額間犄角釀成驚慌。

聽到主人的叫喚，那兩隻水燕拍打翅膀，緩緩落座九春的頭頂，學著銀白狐狸的舉動、一鳥一邊輕蹭獸耳。
「我們一起來的。」回應的很含糊，本來水燕們好像想傳遞什麼訊息，是九春忽略，堅持前往神的所在地。

他不希望亢袱為了這點小事動身，加上因為工作緣故，最近都不是回家過夜，自己也還不想讓對方知道職業。

吵鬧的帝都或許不適合那人。

「您……其實可以對著水燕呼喚，亢袱會過去，不必這樣勞頓自己。」
亢袱看九春的長髮與耳朵，銀白色澤像是鋪滿白雪一樣，讓他不禁想像是不是龍泉座落偏僻，在來的路上下了雪，而那些雪都融化，成為了九春火花的一部分呢？

水燕們親暱地在九春的耳邊棲息，看來是相處的非常好，亢袱也伸手要撫摸兩隻彷彿神使存在的水燕，也只是輕點祂們的頭以後，就把方才激烈驚醒他的事一筆勾銷。

倒是來自獨角的感觸——難道是九春摸的嗎？亢袱想，獨角會發光，確實看來奇異，會產生好奇心也是當然。只是除蛟龍一族以外的人，並不容易知曉獨角的重要性，斷了的話，更是屈辱與罪刑的象徵，所以他才如此感到慌張。

「水燕很信任九春，亢袱很開心……九春站得起來嗎？我扶您起來吧。」
亢袱輕拍九春的肩膀，想彼此都繼續坐著湖畔邊也不是辦法，既然有貴客來臨，應當要好好招待才是。

「下次、下次再這樣做。」嘴上這麼說著，然而之後也還是打算親自上山來找亢袱。九春已經記起路線、記起能夠避開人類視線的樹林，再次上山的話只會更快到達這處龍泉不會再比今天更慢。

他不敢想像那人出現再人滿為患的帝都，即便是自己的居住處不在市區也一樣。如果被發現神靈的身分，難保不會被誘拐、欺騙，然後被束縛在人間。
就像自己那個時候……
不具名的記憶竄入腦海，僅僅一瞬間便讓人感到恐懼，更是抱緊了亢袱尋求安心。

「不行。」宛如任性的小孩子，不願從他的身上起來，絲毫沒有想到現在的姿勢是否會為亢袱帶來困擾。

「那麼……您還冷嗎？亢袱剛才不是故意推您落水的，睡得太熟，突然驚醒，沒能注意到九春就在身邊。」
他想自己應該要去煮點熱茶，準備點漬果做為招待信仰之人的長途跋涉，只是九春似乎還無法從方才落水的不安中緩和下來，所以他開始為剛才一連串的失誤道歉。

亢袱感受到九春加重了環在自己身上的力道，他從九春似乎變得低垂的狐狸耳朵中讀到了些微落寞的情緒，於是他開始輕輕拍拍九春的後背。

是不是還很難過呢？是不是做惡夢了呢？或者是碰上了無法挽回的事？像他從前無法挽回眼前發生的悲劇，讓母親緊緊握著自己的手。當時，即使與母親倆人待在房裡，也像只有自己一樣，孤獨無盡地襲來——

「亢袱敢問九春火花是不是在生活上遇見了難處？如果是的話，就像亢袱曾經說的，別壓抑自己，您可以哭泣，哭泣並不是羞恥的事。」
他不希望九春像自己一樣忘記哭泣的滋味。

搖了搖頭，其實九春並未感覺到冷，只不過是反射性的動作，但能被亢袱如此關心著，自然覺得沒必要主動說出來。
還想被這份溫暖給保護，多希望時間就停留在此刻。

閉眼感受背後傳來陣陣的輕撫和一口一句的道歉，舒服得差點就這麼進入夢鄉。
亢袱的詢問拉回了九春幾近沉睡的思緒，他哭泣從來不是因為遭遇甚麼困難，實際的理由說出口卻又太過羞恥，每每都只能避而不答。
撐著對方的肩支起身體想與他對視，然而嘴巴一張一闔，想說點什麼卻僅能吐出兩字。

「不是……」那張令人滿懷關心的臉龐讓九春看得出神，似乎從他醒來以後，自己就一直說出拒絕、否定的話，雖然知道這般任性容易招致厭惡，可不知怎麼地，就是覺得亢袱不會這樣。

「九春只是想您了。」雙眼眨呀眨的，隨後又補上一句，「工作很順利，客人很喜歡那些琴聲、舞蹈。」
有意避開說出自己的職業，不知為何就是無法向亢袱坦白。

亢袱與九春火花狐耳邊的水燕對視了幾秒，水燕還叛逆地就要啄亢袱的鼻樑，惹得亢袱深感無奈，究竟是龍泉意識作祟還是泉水在抗拒自己無禮的視線，他無從得知。
亢袱只是覺得九春火花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想從水燕那兒問出個端倪，可這大抵也是犯了九春的隱私，水燕才生氣的吧。

「演奏與舞蹈，九春火花總是如此努力……現下還不辭辛勞來龍泉，九春應該多加休息，泉水——」
他滿腦子都是祭神儀式時演奏雅樂的奏手，以及踩著儺祭大黑天舞的踊子身影，更是佩服與欣賞九春火花對於神明的一片心意。甚至下意識就要模仿先代蛟龍神於儀式後的神諭，指出泉水就在眼前，儘管飲用。

亢袱停頓，為自己如此僭越的舉止懊惱。
他清了清嗓子，看九春火花微紅的眼輪。

「謝謝九春火花來見亢袱，方才亢袱失態，沒能迎接貴重的您，您願意讓亢袱取些點心來嗎？不會去太久的。」

感受到頭上的水燕傳來動靜，實際上也不曉得水燕對亢袱做了什麼。或許是貪戀許久不見的主人的氣息才蹭上，如同無法忍受的自己一樣。
只要有他在就很安心。

除去傷害自身的行為，無論做什麼事都會獲得稱讚鼓勵，明明姊姊們也曾這樣加油打氣，卻與現在感受有天壤之別的不同。

剛才已經喝下夠多的泉水，九春猶豫再三後還是婉拒飲用的機會。
不過，若是以龍泉為底獻上舞蹈，想必亢袱一定會覺得驚喜，也能夠作為尊敬、崇拜神靈的一種表達方式。
配樂的話，有自己的歌聲就可以。想增加一人舞蹈的精彩度，有水花配合根本算不上難題。

緩慢放開手中緊抱的溫度，就當作是許可的回應。
目光緊隨其後，直到那人消失在視線中。
九春移動到亢袱坐下打盹的地方，抱緊雙腿加上身後的尾巴，看起來就像顆白絨絨的一顆雪糰子，安安靜靜地等龍泉主人回來。

亢袱加快腳步來到龍泉神社室內，一處房間由於經常出入，便整理得特別乾淨。他在這裡存放以三溫糖燉煮的蜜漬玫瑰花瓣，可這是幾日前才開始製作，不曉得幾日低溫寒冷又能入味幾分？
他再打開花紋精緻的方盒，裡頭幾顆包裝完整的豆沙饅菓，是拜訪大夫得到的回禮。這些天他沒機會打開，現下動了腦筋，想九春可能居住帝都，也可能吃和菓子吃得較習慣，一時衝動決定就帶出房間。

亢袱小心捧著瓦罐子與方盒，再回來樹根底下尋九春火花，要招待難能可貴的拜訪者。

「……疼。」
他停下腳步，呼起感嘆，可能是足底細小的傷口又與尖銳的石頭摩擦生痛。亢袱不願低頭看看傷勢也能明白，長久累積的傷痕泡在靈力衰弱的龍泉中，恢復得緩慢，傷口又添得飛快，這能不疼嗎？著實令自己懊惱。

亢袱理理呼吸，看見被尾巴包裹得如雪球渾圓的九春火花，為自己先前的魯莽懺悔。

卻也覺得眼前的九春也有幾分孩童稚嫩淘氣的一面……這個想法讓亢袱驚嚇，自己怎麼能如此失禮！他搖搖頭，盡快摒除之。

「九春還冷嗎？不然亢袱再準備熱茶給您暖暖身體，龍泉水溫低，要是因此失溫就更不好了……是亢袱沒能仔細想清楚。」
他放下手中的物品，忘了應該要說明自己到底拿什麼招待九春，就先是再一個勁地提問，單膝跪姿顯示他亦準備好再去煮茶的著急，可他並沒有立刻奔離開。

「龍泉是接受每一位信仰蛟龍神的貴人的寶貴地方，所以九春火花可以說您的每一個需求，亢袱會盡力完成的。」
微風吹動九春火花尾巴上柔軟的皮毛，緩緩舞動的樣子使本來心思堅毅的亢袱又分神——

聽聞那聲參雜在大自然裡的疼，九春動了動耳朵卻沒有睜開眼或去找尋聲音來源，怕自己一旦離開原處會和對方擦身而過讓他擔心。
尾巴包裹住身軀，但仍不及剛才在亢袱懷抱中的溫暖，雖說不會感覺到寒冷，也還是下意識的追尋他懷裡的位置。

踩著草地的聲音由遠而近，九春這才緩緩睜開眼看向來者。
「不冷了。」目光垂落，意外瞥見亢袱腳上細小的傷痕，剛才的疼大概就是他說的。

九春八成能猜到傷口來源，但也不會突然就無端開口去詢問。
「我想要您再⋯⋯沒什麼。」將頭埋進雙臂，真的是一顆白色毛球的模樣。

要求對方抱緊自己是否過於厚臉皮？
不敢想像要是被拒絕了，還有什麼臉待在這，乾脆不要說出來還能留的久些。

「您帶來的都是些什麼呢？」再度抬起臉龐，九春的臉有些紅撲撲的。
在腦中想了很多，卻抵不過好奇心。

伸手輕戳罐子再撫過方盒，沒有主人的允許，九春也不會貿然打開。
只是現在非常需要轉移注意力，害怕擁抱的要求會再度脫口而出。

再……？
九春火花留了懸念，讓亢袱疑惑，他有什麼能重複給九春嗎？難道是喜歡水燕，想要更多鳥兒做伴？
亢袱看九春耳邊的幾隻燕子還安穩地窩著，更為他們與九春之間的信任感到欣慰。

「說來丟臉，此壇瓦罐是自行以糖醃漬的玫瑰，恐怕還不是非常入味……這盒子裝的是饅菓，是大夫送亢袱的，這幾日沒機會吃，便想予您嚐嚐。」
亢袱低頭，小心翼翼地邊說邊打開瓦蓋與方盒，讓九春火花能看看這裡都有什麼。

當他抬首看九春火花時，緊貼身軀輪廓的尾巴讓他醒悟幾分——九春可是九尾狐狸，會不會吃不習慣花瓣呢？
說到底自己也不是本來就會吃花瓣的生物，這麼貿然地帶來有些不太合適的點心，讓亢袱對自己感到相當無奈……幸好還有這盒香甜的饅菓。

「請您放心地嚐嚐吧，祂們也能吃的。」
亢袱以手指尖夾取沾了糖粒與流蜜的玫瑰花瓣，馥郁香氣隨著它離開瓦罐飄散開來。

他另一手再勾勾手指，龍泉水面稍作鼓動，水化身小鴝、大雁，以及海雀之形群飛，小鴝跳著細小的腳靠近九春火花，不停點頭的模樣像在打招呼，而大雁則垂下如水簾的翅翼，降落在亢袱肩膀。
海雀群環飛在週遭，停在枝椏間，啁啾聲細微地此起彼落，包涵誰的意識在樹叢間穿梭。

有祂們一齊歡迎，九春火花會不會更開心呢？亢袱這麼想著。

目不轉睛地盯著桃紅色物體看，不管是否已經是成品，一聽到是對方自行醃漬的，九春的好奇心馬上湧起，任誰都能察覺他對糖漬玫瑰的期待。

更不用說看到饅菓的表情，想起了姊姊們偶爾會收到的禮物，即便看過各式各樣的點心，但似乎一經由亢袱的手以後，又變得更加特別。

「好的。」雖然口頭上應允，卻沒有實際動作，九春思考用手拿取前是否該先洗個手？可這裡放眼望去，有水的地方只有龍泉。
眼巴巴的看著一片澄清的泉水，不曉得該如何是好，遲遲沒有拿取糖漬玫瑰或饅菓。

然後，水面突然泛起漣漪，大大小小、以水化為的鳥類紛紛拍打翅膀飛往岸上，成群的小隻鳥兒在九春身邊點頭跳跳，體型最大的雁瞬間就奪去他的目光，降落在亢袱肩上時，更加顯現神靈的氣場、龍泉的主人。

九春忍不住拍了拍手，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舉動非常失禮，連忙將雙手放回腿上，低下頭，希望亢袱不會因為這樣就產生厭惡。

看著蹭到尾巴邊的鳥兒們，腦中想的都是今日的失態，不禁紅了眼眶不敢出聲，深怕自己這般陰晴不定會為對方帶來困擾。

「九春是……想叫祂嗎？」
亢袱以為九春火花那幾次響亮的合掌是希望引起鳥群的注意，確實小鴝跳幾步靠近，還有幾隻趁九春不注意，開始往柔軟的尾巴上蹭去。枝椏上的海雀也被吸引，有些歪頭看，有些則又飛旋在週遭。
只有大雁不為所動。

「可祂比起水燕，稍微有些重量，可能突然讓祂往您肩膀上去，會讓您負荷不住，那麼就這樣吧——」
亢袱挑起幾片醃漬玫瑰誘得大雁搖頭晃腦，呆呆地就隨著他引導，擺著身體快步來到九春身旁，有些小鴝似乎覺得被比了下去，還跳到亢袱放下的花瓣片旁搶食。

「也給您嚐嚐吧，雖然亢袱手藝不臻完美，可也是希望給拜訪龍泉貴客的一點小禮。」
他掌中還有幾片，全遞在九春面前。

由於九春火花低下頭，亢袱以為自己許多突然的舉止造成了畏懼與恐慌，他向雀躍的鳥群們比起安靜的手勢，要祂們別那麼張狂地全部湧進。

「抱歉，是亢袱愚昧，不知是這般突然喚起鳥群的舉止，讓您手足無措，還是突然要您嚐點心讓您恐慌，但……都是亢袱沒能思慮清楚。」
他伸手接過一隻從九春火花耳邊躍下的水燕子，與祂相看幾秒後，便將牠推至九春火花的臉頰邊緣。

水燕子鼓起羽毛，像在學九春火花方才的模樣，讓自己也變作一顆水毛球，往九春的面龐扭著羽翼磨蹭，像想為近看才發現、已經紅了眼眶的九春拭掉未落的淚。

搖搖頭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回蹭了那隻水燕，尾巴逗弄著其他小鴝，注意到亢袱的手遞來花瓣，輕撫上他的手腕，咬起一片糖漬花瓣食用。

「好好吃……」濃郁的玫瑰香氣與甜味在嘴裡化開，九春一手摀住嘴，驚喜全都寫在眼底，又再咬起一片品嚐。

眼角瞥見本來停留在對方肩上的大型鳥類，不知何時已來到自己身邊，咀嚼的嘴無意中停下動作，緊盯許久，大小完全與其他水燕無法比擬，九春忍不住伸手去碰觸，意外的沒有被閃躲，還蹭了蹭自己的掌心。

不忘用尾巴逗弄圍繞身旁的水燕群，一反剛才懦弱的模樣，現在彷彿發現新東西的孩童，整個心思都放在亢袱造出的生物身上。

嘴裡的花瓣在嘻笑中，不知不覺中就被自己嚼碎、吞下。

發覺口腔無玫瑰的形體，便轉過身挽起耳旁落下的髮絲，靠近亢袱盛著糖漬玫瑰的手，再度刁起一片，宛如兔子進食般。

「亢袱也吃過了嗎？」歪著頭，湖藍色的目光這次沒有閃躲，主動看向那人的眼，眨了幾下。

雖然對方說還未入味，但九春覺得已經足夠好吃了。

看著九春火花與水鳥群們相互喜愛的模樣，亢袱感到非常欣慰，起初九春像是害怕、且膽顫著每一次舉止，可是他沒再因為靠近道歉或低頭感到自責，也願意主動與大雁互動，任那些好奇的燕子與小鴝，也用尾巴與祂們互相玩耍，這可讓祂們的神識開始吵吵鬧鬧地一言一語在亢袱腦海中說：「乖孩子！」、「尾巴尾巴！」、「好狐狸！」…

亢袱只是輕輕於心裡應著太過興奮的鳥群簡單的話語：「九春火花是好孩子。」

「沒有…亢袱做這些點心都是要招待每一位來龍泉的信徒與貴人，所以只在製作時嚐過味道，醞釀中則不敢任意取食。」
在九春叼咬玫瑰花瓣時，亢袱小心挪移著手，不讓任何甜味的凝露沾染對方垂落的長髮。九春吃食的模樣相當安靜且禮貌，即使不使用器具、不需過多言語，也足夠展現九春火花對一切表現的尊敬與喜愛之心。

「謝謝您說好吃，恕亢袱失禮，本來以為九春吃不習慣，但您如此喜愛這些點心，可說是讓亢袱懸著的心稍有放下。」
他極少將醃漬果物或花草展現出來，怕是自己不成熟的手藝招得嫌棄，但眼前的九春火花並沒有厭惡，反而相當認可其滋味，更為亢袱那些無法成大典而盛裝點心招待的遺憾添上彌補意義的溫柔。

「喜歡的話，亢袱給您裝一些帶回家享用吧，這個冬季亢袱醃漬得多，別客氣。」
他看壇罐還有許多，不如趁九春火花要歸去時也一併帶著以醃漬玫瑰送他下山，親自走走這趟，做為九春辛苦來到龍泉的報答。

一聽到對方的好意，九春頓時陷入是否該接受的糾結之中。
若是拒絕，不但有可能會惹來對方的不諒解，自己也無法再吃到如此美味的醃漬物。可接受了，九春現在也沒什麼好給予的，有的也只是這副身軀所演奏的音樂或舞蹈。

最後，九春選擇接受好意，並以舞蹈作為報答。
雖然曾落入龍泉之中，不過沒有任何害怕，因為他知道，有亢袱在的龍泉是安全的，像剛才的意外或許不會再出現第二次。

「九春沒有什麼好報答的，只能獻上舞蹈，還請您不吝觀看。」語畢，九春站起身，開始褪下身上的衣物，先是羽織、腰帶，最後是身上的和服，露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緊身服裝。
將纏繞身上的飄帶解開，一一穿過衣服上的小圈環，只要九春一動，飄帶便會隨之起舞。

轉身走向龍泉，伸出一隻腳輕輕碰觸水面，然後站了上去。
緩步移動到正中央，以單膝跪地的姿勢準備開場。

原本低下的頭忽然間抬起，眼睛也一併睜開，露出覆滿莊重的眼神。

舞蹈動作看起來不難，實際上更要控制輸出的力量與拍子。
飄帶隨九春的抬腿、跳耀以及旋轉，都起了很大的裝飾作用，還有幾隻水做成的鳥兒在身旁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