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無堂　

　　　　　 詳細店面
　　　　　 今日緣畢。

　一月五日　

方小雪將外出牌子收起，店裡的燈重新點上，燈籠在微雨飄盪，特意將電暖爐開了，悠哉一身月白旗袍，裹好墨綠外套，悠然端坐在茶櫃前，點燃一室沉香。
古舊的播放器放了悠揚綿長的南管，店主就此慵懶翻看著書籍也不管這時間、這天氣該是不會有人來訪了。

「——噔！噔噔！」
恰時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店主慵懶時光，方小雪執起手機意興闌珊掛斷，看著上頭許久許久未曾亮起的稱呼：【老頑固】

似乎覺得懷念而笑了出聲，倒是起身整理茶櫃，準備明日說不準得迎來的客人或得赴的約。
一時半刻似乎也懶得關店，反正這雨夜來去人不多。從店門過的人都不過小貓幾隻。

時間不早，方小雪將店面收拾，便將店門關上休息了。

　一月六日　

方小雪早早用了午飯，才徐徐開了店，燃了香，拎了本書看，這次看得是《壽山石鑑賞》。

外頭的小雨綿綿，沉香沾了濕氣更顯濃烈，方小雪起身熄掉香，不免感嘆道：「今日也是雨日啊。」
特意關了音樂，改放起廣播，古典音樂台放的曲子，或許是迎合時事，放起了〈天鵝湖〉。

下了課之後，沒有其他規劃的溫玟茹便與同學們告別，獨自一人搭著公車回到四色里。她在西壬三街下車，而後撐起透明的雨傘，就著冬日雨景順著河堤風光漫步，不知不覺便踱到了盡頭。

沿著步道折返之時，少女突然對與河堤相連的小巷起了些許好奇。她思忖了幾秒，確認手機電量充足、足以在迷路時提供線上地圖導航後，便順其自然地依著心之所向邁開步伐，踏入那條未曾到訪過的巷弄。

才剛踏入巷口，那面對河堤的古風店鋪便勾起了溫玟茹的注意，她走上前端詳著寫著「三無堂」招牌的店面，接著收起傘，抱持著一種像是探險似的心情，即使忐忑也依舊面無表情地輕輕推開了眼前的木製拉門，打算一探究竟。

「……打擾了？」細聲開口的她，眨著紫棕色的張望著，想尋找像是店主的人影。

皮箱裡的世界 :
〈天鵝湖〉已經播完，倒是開始了〈四季〉，細微的人聲，打斷秋天的豐收，方小雪回過神，掀開門簾，自左側門走回正身，就見一身墨色、溫文女子，看來冷然，舉手投足間卻少不了侷促，方小雪將紅髮盤起，悠然勾笑：「小姐到訪三無堂，可是來尋緣了？」

那慵懶含笑的話音甫出，溫玟茹便下意識朝聲源望去，率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身穿一襲素雅唐裝的紅髮女子，如同這滿室沉香，氣質沉靜卻勾人。

「『尋緣』……」的確，會來到這裡，既是出於好奇，也是由於緣分的指引，所以這尋緣一說仔細想來倒也貼切得緊。思及此，少女點點頭，將自己到訪的緣由溫聲道來，「方才……從河堤那兒過來，初次見到這般古色古香的店舖，不免有些好奇。」

說到這裡，她正想踏入店內，才留意到自己手頭還拿著那透明雨傘，便順勢問道：「傘的部分……放室外嗎？」由於進店裡前沒注意到可以置傘的地方，順手拿進來的她總覺得有幾分不好意思。

皮箱裡的世界 :
「擱在那陶罐裡就行了。」隨意指了指門邊有些古舊的大陶罐。
自己倒是慵懶坐在凳子上，身高不高，雙腳懸在椅邊晃了晃，「此處販售古玩、珍品、藝品，你所見的都有販售。」指道牆上、牆角、身側等書畫和瓷器品。
「喔，不過這兩大茶櫃跟我身下這凳子可就非賣了。」
這麼說還笑了笑，「小姐是第一次光顧這種地方吧？」

輕聲道謝完後，溫玟茹便將傘如店主所言置於陶罐內後，那雙紫棕色的目光也隨著前者的介紹依依掠過那些各有特色的古味珍品。即使她的臉上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不過再次開口時的話音便帶了幾分難掩的雀躍，如被手指輕輕撥弄而無法抑止弦音的琴弦。

「是初次光顧──不過，我很喜歡……這裡的氛圍。」她的眼睛微微發亮，明顯對牆上的字畫頗感興趣，也對於店主經營這家店的原因有幾分好奇，「冒昧請問……店主您經營這間店，已經很久了嗎？」

皮箱裡的世界 :
「一日若比三秋，在這開張是前天的事了，那可很久。」
看著面無表情，眼神卻帶了不少雀躍、新奇，也是個有趣的緊的女孩兒，方小雪如此想，口上答的玩笑，「若是有看中的孩子，不妨就湊近瞧，這兒說的是緣，重的更是眼緣。」

「店主這般『度日如年』的感觸……是——」原先想問「是覺得無趣嗎？」，但想到直接問出口實在有些失禮，溫玟茹在說出來之前硬生生嚥下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語，改以另一個方式提出推測，「是——因為享受在這兒閒適的時光？」

雖然有著對店主的好奇，少女卻也沒忘記那對牆上古畫的興致，在詢問完之後便輕聲叨唸著打擾，小心翼翼地繞過地面上擺設的古玩及瓷品，向牆頭走近些許，開始了端詳。

不同於她所學習的西洋畫技法，這些東洋風格的古畫明顯多了幾分不拘的瀟灑與沉澱的墨意，那些畫有人、有物、有景，筆墨揮灑自成山水，看得她著實感到有趣。

皮箱裡的世界 :
「噗，」方小雪軟軟地笑出聲，她確實是享受盡閒適，靜謐，這少了無數煩憂的生活，「緣結，本就非日日皆可見，三無堂等地是有緣人，自然等得。」
話畢，倒是又往香爐內夾入沉香，翻弄炭火讓它燒下去，悠哉燙起紫砂壺，砌一壺茶，「若是看不夠，那兒的門過去那間房也是畫，小姐喜歡畫吧？」

聞言，少女收回落在字畫上的目光，轉過頭來向那紅髮的店主點點頭，似是已經將畫視為生活的一部分，語氣平淡而自然地道：「是的……很喜歡。」

「所以……能在這兒遇到『他們』，非常驚喜。」語畢，她的目光也瞧向左手邊的房，轉過視線在此處的畫上留戀了一會兒後，再次望向了氛圍恬淡的店主，「那麼，我過去看看了？……是否有什麼有需要注意的事？」

考慮到自己是初次到訪，而這兒又埋藏了太多寶藏，溫玟茹覺得應該先問問是不是有哪些需要顧及的地方，比如要拖鞋或跟房子打招呼之類的——不自覺飄遠思緒的她，沒意識到自己完全多想了。

皮箱裡的世界 :
「只要不碰壞了，其他隨意。」方小雪擺擺手，茶倒是剛好入口，想來是學藝術，眼睛黏在畫上看起來心都放上頭了，「書架上的書也可以翻閱。」
說翻閱，但為了保存，書本都用透明袋包著，只可看到書名，架上皆是五十年以上的書籍了。

「好的、多謝。」得到應允之後，少女攏了攏那頭微捲長髮，再次繞過那些不曉得見證了多少時光的舊物，往三無堂左側的房邁步而去。

同正廳所見，這裡除了那些字畫照片之外，亦有年代久遠的圖書及古玩瓷器。舊物沉澱而來的氣息混合著沉香的香氣，讓人彷彿穿越回那亙古以前的時光，浸入昏黃的暮光下，得以一窺那些或許褪色卻絕不枯燥的過往。

「……書的量，真是壯觀。」她輕手輕腳地抽出一本包裹著透明隔層、玄黑書背的平攤線裝書，可以從書頁的完整與內頁工整的筆跡感受到書本主人對其的愛護之情。

——這些東西都有怎麼樣的故事呢？彷彿是被那書中的字句觸動，少女的心頭浮現了這般想法，那雙紫棕目光也不由得落到某頁圖畫上。

而當她再抬眸，說來也湊巧，那同樣出現在書本中的「圖」，竟就這樣成了小卷的卷軸畫掛在書架一側，像是冥冥之中不可思議的指引一樣。

那幅畫跟溫玟茹一貫常用的畫圖技法有些相同。

她喜歡用大片同色系的色彩構築畫面，再用強烈的對比色在小部分強調畫龍點睛的一筆。比如描繪車水馬龍的黑白素描中，唯獨顯得通紅的紅燈與血跡；比如描繪鋼鐵叢林的黑色原子筆繪中，難得顯得澄澈的噴水池與天空……

那幅畫是怎麼樣的呢？大片灰黑的墨彩勾勒出雪中湖央，遠處是黑夜的山景，一艘獨木小舟點燃了橘紅的燈，那火光的色彩化為傲梅的飛花花瓣，彷彿可從湖面的軌跡，看見小舟向著遠處開著梅花的彼岸駛去。

溫玟茹眨了眨眼，將手中不知是誰所作的札記合起，而後取下書架上的字畫，將畫與書一同帶出了房。

皮箱裡的世界 :
茶還未涼，就見女子再度走回正身，手上多了一卷畫，一本手札，方小雪了然一笑，「那便是你的『緣』了？」
闔上茶盞，方小雪翻下椅子，悠哉執起女子手上的書冊、畫卷，極其輕柔撢去塵，「此人生前無名，身死無聞，倒是由你相中。」

持著彎了身去茶櫃翻了個紙袋仔細裝好，才悠悠皆口：「那麼你願意為這份『緣』付出什麼代價來交換呢？」

「若是完全以金錢易物……似乎太過庸俗？而加上金錢以外的——」

聽聞紅髮店主的提問，知道此緣難得的少女倒也沒有要完全以錢換之的意思——雖然出身小康家庭的她，也確實不缺賞玩字畫的零花，更別提自己還有實習工作在身——溫玟茹偏著頭想了想，目光不由得落到那裝著書畫的紙袋上頭。

片刻後，心中有了決斷的少女如是開口說道：「雖是生前無名、死後無聞的前輩，但既然……留下了這些，我冒昧猜測，『他』或許是想要被記住、想留下一點——比如活過的痕跡……」

「若是您知悉這位前輩的故事，那麼、我希望能聽聽前輩與這份『緣』的過往……並且，以我的方式，將前輩與這份緣的故事傳達下去。」

而倘若連店主也不知這份緣分與曾經所有人的來歷呢？那麼，她可就得再想想其他足以兌現這份緣的「代價」了。

皮箱裡的世界 :
「不對喲，小姐，」方小雪搖搖頭，「我知曉，但你該明白，這非是由我敘述，而是你當知道。」

「金錢易物，其他茶葉、香木我自然可接受，至於那卷畫、手札，與我緣淺，與你緣深，金錢替不了，唯獨你能尋得其他解方。」
茶香冉冉，沉香杳杳，紅燈籠照應一室明晃晃，提袋在店主纖細的腕上搖晃，方小雪一雙黑眸雪亮，漾著慵懶笑意，指尖搖了搖，「不如問問自己，為何共鳴？為何結緣？由何解緣？」

店主的話聽得她懵懵懂懂，人們都說學藝術的人應該是極致感性、浪漫甚至瘋狂的，然而溫玟茹自知自己並非是個那樣的人。她將自己定位為「觀察者」，冷然、淡漠，哪怕提起畫筆或是紀錄或是點綴著印象深刻的瞬間，卻對於這個世界以及與人交際的一切始終隔著一層紗，無從也無法與之共感。

……所以，為何會共鳴呢？那是紅髮店主的提問，也是溫玟茹想問自己的。

「也許是……看到相似的畫法，有些在意。」並非非常理解自己的少女如此推敲，語氣帶著幾分不確定，「一片黑白中唯一的一點色彩，我很好奇……為何『他』獨獨認為只有燈火與梅花值得……或者說需要被色彩凸顯。」

皮箱裡的世界 :
看著女子語帶猶疑，方小雪僅是反問：「那你認為理由為何？」
並非是為了答案，又或者是為了答案，黑眸含笑望著女子，帶著些許摸不透的心思。

——如果是其他人會怎麼解讀這幅畫呢？彷彿是上課被教授點到如何解畫時才會出現的問題，讓少女陷入這般沉思。

知悉作者生平的，會將創作畫時的年代背景與作者經歷融入其中解讀。熟悉筆觸畫法的，會從系統化的思維中去分析某些圖像之所以如此呈現的原因。想法天馬行空的，會給畫本身想像一個情境符合、或是有趣或是淒美的故事，再將之代入。

而溫玟茹自己呢？她無法與之共感——照理說是這樣子的——但假如這幅畫是她所創，那麼之所以如此繪製的理由……

「只是，因為『眼中的世界』……就是如此。」在那個當下，唯獨燈火與梅花是鮮明的，所以畫中才會是那樣的呈現，說到這裡，少女又不急不徐地補充道：「至少，如果是我——我是這樣的。」

皮箱裡的世界 :
方小雪偏頭笑了笑，「想必這便是你緣深，我緣淺之解。」執起女子的手，將畫、書冊交付其手中，「望你，不忘此景。」
方小雪退開一步，再度慵懶倚在茶櫃邊，徐徐飲盡杯中茶，悠悠說道：
「此人生前無聞，身死無名，若是你尋得他的絲毫點滴，不妨再來與我同語此『緣』吧。」

或許是因為天寒，那紅髮女子的指尖微涼，順著相觸的手傳入溫玟茹的掌心。雖不太適應與人的直接碰觸，但那觸之即離的分寸感並未讓人覺得不適……只是這樣意料之外的問答，也能算是所謂的「代價」嗎？

少女的神情明顯寫著茫然，似是對這種奇遇般的緣分感到驚喜又無措。呆然幾許，緩慢恢復運轉的思緒使得她雖不解店主的用意，卻至少聽懂了那日後若有緣分仍能同享的話語。

「雖然……我不明白的，還有許多。」直言自己的不解，溫玟茹並不打算掩飾什麼，而且瞧店主那一雙閱歷無數時光的黑眸，她覺得大概也沒什麼需要隱瞞之處，「不過多謝今日您所說的，我會謹記的。」

「不過……真的這樣，就可以了？無需其他來換……？」為了避免誤解，她仍是決定再做確認，「比如剛剛提到，茶葉香木一類？」

皮箱裡的世界 :
方小雪啞然失笑，好半晌才搖搖頭：「若論其他，你給不起，又何況，世上能有幾物重於『緣』？」
最重也不過情，給得出，求不得，換不來。

「此物也不過搬遷時，因緣而來，若是其他物，可就不是三言兩句『緣』能帶走了。」
方小雪悠悠說著，環手抱胸，側過頭，話語拉著慵懶的調子，還帶了一絲俏皮似地：「若是憐憫本店小本生意，不如、改日小姐繪一幅畫來，指不定會成為下一段結緣。」

聽得那最後一段話時，溫玟茹下意識望向自己手中裝著札記與畫卷的提袋，而後再次瞧向那蓄著一頭夕色長髮的成熟女子。

夕陽的色彩、薄暮黃昏的色彩，與這間「三無堂」如此相似又相襯的色彩……

「既是如此……如果有緣的話，我會的。」話音甫落的同時，她點點頭作為允諾，不再多言地轉身、取出置於大陶罐中的傘，如同來時那般推開拉門。外頭微雨漸稀、天色轉暗，不知不覺已經過了黃昏的色彩了。

踏出巷弄的溫玟茹未留下名姓，正如她未去問店主姓什名誰、未去問「三無」何指——這些問題，等到下次有機緣到訪時，再一一探究也未嘗不可。

方小雪再往香爐投了些許沉香木，綿延寒雨中就帶走有緣人，在帳上勾了幾筆，便收起帳本，闔上店門，此緣已了，想來今日到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