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漫長的再見】

「一切安好。
你多年寄來的卡片，二姨都有收到，還有收藏起來，還有杯子，都謝謝你。
家人都很關心你在法國求學的生活。一個人獨自在外國求學，吃得苦頭一定會有，但收穫也會很大。
每天有進步就好。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你大學未畢業出國，我認為這是很好的決定，因為在國外需要適應期，早日去就可以早日適應。
二姨長年出國在外，對人生而言是豐盛的，所以也是滿足於自己人生的多樂。
今日比昨日進步就好。不要過度要求自己。恐懼或焦慮都會限制自己無限的發展。」

一、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小得我根本一丁點印象都沒有的時候，小得我仍然以為火車能到達的地方都是同一國的時候，我常跟著阿姨阿嬤以及媽媽一起去德國。因此後來和朋友去玩的時候，跟媽媽分享時常常會被打槍：「啊你小時候就去過了啊！」
「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你笨笨的。」

謝謝你生的，遺傳你啦。

去了很多次。
因為我媽太想要出說玩了，因此就算要後面背著熱水壺奶瓶家尿布，前面抱著我也要去；就算後來我實在太胖、不對，應該說發育太好了，導致我媽抱到脫臼都不管，就是要再去。
會去得如此頻繁，不僅僅是因為想要旅行，更是因為當時我二姨正在德國攻讀財稅博士，所以大家會藉著便利一大票人拖家帶口跑去找二姨玩。我那時候是旅行團（？）裡最小的，所以當媽媽要去大買特買的時候，我二姨就會帶著我去看電影。
我印象最深刻的電影是寶可夢（抱歉我這個年代還是講神奇寶貝）的超夢和夢幻的對決的樣子⋯⋯內容不太記得了，但我印象中，小朋友看這個影片就會得到一張印得超精美的小卡。
然後那張小卡被我好好收起來，也就不見了。
凡是我好好收起來的東西都會找不到，從小到大都這樣。

在那小小的公寓裡，二姨的冰箱裡準備了養樂多和Kinder，想吃時只要乖乖去詢問就能左手一瓶右手一條。

（是說我差點把Kinder打成Tinder，還好我瞬間回神，不然整句話的意義就變了。
（而且還毫無違和感。

二、
二姨住的地方地板很薄，走路都要放緩腳步，不然底下的人就會用掃帚頂天花板抗議；睡覺的地方是一個斜屋頂有天窗，早上會從外頭傳來鐘聲，以及鴿子撲翅的聲音，而房間外阿嬤已經煮好了粥，粥配的是肉鬆。

我現在仍然能夠清楚地描繪那間公寓的模樣以及味道，儘管我根本不記得自己以德國為起點去過多少國家，也不記得看過的景色，但我記得那間公寓、那場電影還有藍色小精靈跟地瓜老鼠（那隻到底叫什麼名字？有一隻藍色大象的

四、
有一次我剛到的時候就得了中耳炎，是我二姨帶我去看病的，讓我有個“德國兒童藥水有夠好喝”的印象，我記得那時候喝的是牛奶口味和橘子口味，是小孩子也不會抗拒的好味道。

導致我還有一陣子去德國就想裝病。

五、
「你參與了二姨人生最燦爛的時期。」媽媽在視訊的時候，這樣說道。

六、
後來弟弟出生了，媽媽有一段時間無法跟團，因此阿姨舅舅們也就陪著媽媽一期留在台灣。但等到弟弟能讓保母帶時，媽媽又快樂地帶著我去找二姨了。
而我爸就會在去上班前把弟弟交給保母，下班後再去接。
但有一次我爸不知道什麼原因，可能就剛開業太累了，於是就⋯⋯忘記他還有一個兒子。
因此後來我弟只要超過十一點就不願意再上保母家二樓。
童年陰影。

然而弟弟現在也不記得了。

又更之後，等弟弟也更大一點，他加入了德國旅行團。我媽說，那時候只要我弟不想進哪家店，就會在嬰兒車上把腳伸直抵住地板，讓人推不動。

太聰明了吧。

七、
很巧的是，前幾日我才剛整理出二姨寫給我的信，想著過幾天要回信給她。
筆筒裡還插著幾枝二姨送的兔兔筆，但已經沒水了。

我本來想要丟，現在要它們永遠留在筆筒裡。

八、
二姨也說過，我以前曾經在德國的時候，一邊哭一邊跑向她一邊大喊：「有蝴蝶！」哭得像是看到什麼恐怖的東西一樣。
啊蝴蝶真的就很恐怖啊。
很粉又很毛還會飛欸。

聽到這裡，我二舅興致勃勃地加入話題：「你很小的時候就是個跟別人不一樣的孩子。有一次我們在逛百貨公司，你就突然對我說：『二舅爸，我有問題。』我還想說你在說什麼，後來才知道原來你拉在褲子上了。你看，從小就那麼懂得修飾詞句，那時候就覺得“這個孩子⋯⋯很不一樣。”」

我⋯⋯不想被用稱讚的語氣⋯⋯爆料⋯⋯微妙⋯⋯

不要用這種黑歷史來肯定我啦。

九、
我想生命就是這樣吧！
一出生時，心中一無所有，然後慢慢地被那些愛你的人填滿。
接著，就又要在未來一一地剝離，在一個你不會刻意圈起來的日子裡，被你賦予傷心的紀念。

十、
弟弟在深夜快四點時ＬＩＮＥ了我：「姊，有件事要跟你說，你要有心理準備。」

十一、
弟弟是在陰錯陽差之下知道的，因此他是偷偷來說的，原本我媽並不希望我知道，還想要再試著瞞瞞我。因為啊！我知道又怎麼樣呢？就算馬上訂了機票，回去也還是要隔離十四天，什麼都參與不了。

然後因為一些無聊的原因，我和弟弟吵了一架。

我一氣之下封鎖了他，五分鐘後又解除封鎖。

馬上關閉了所有能聯絡到我的管道，只剩下ＬＩＮＥ，而會留著也是因為我覺得家人會聯絡我，而我不可以錯過。
會關閉其實是因為我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捂不住當時消化不了的巨大悲傷，而間接影響了誰的日常。
（我能消化的。）我告訴我自己。

決定出國時我就做好了可能會發生這種事的心理準備，只是當真實面對時，人還是不免會搖搖欲墜。
老師、同學、朋友⋯⋯其實在留學的尾聲，我也一一地、無可奈何地錯過當面道別的時刻和機會。
不過人生不就是這樣嗎？你本來就不可能什麼時候都在場——而認真說來，其實也很少有機會能當著當事人的面和他道別。

總是猝不及防地、又猛烈無聲地。

十二、
一開始我也沒有想哭，應該說也沒有太多情緒，和弟弟說話時反覆就是那句“怎麼會這樣”。在掛掉電話之後，盯著螢幕發呆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天都亮了，我便按照習慣去洗澡，洗完澡後還敷了面膜，把面膜上所有的皺褶都仔細撫平。
（總會有這麼一天的，總也要面對的。某方面來說，其實對二姨來說也是好的。）我腦中就是這幾句話，像是跑馬燈一樣消失又出現，出現又消失。

帶著歉意取消了下午和朋友的電影約，又拜託阿清幫我處理委託的事情，幫我把新的聯絡方式傳給對方。一切處理得可以說是井井有條，甚至帶有一點儀式感。
我甚至還把整理好的清單傳給要去ＣＷＴ的朋友，又把手邊剩下的委託寫完了—— 一切都好像沒什麼事，直到我起身去裝水時，小指撞到了椅子的腳。

我蹲下來抱著腳，哭得像是被射到腳後跟的阿基里斯。

十三、
隔天下午，媽媽傳來了“人世無常”的貼圖。
她沒有提，就只是告訴我：「我們都需要看很多書來釋放壓力，去找朋友聊聊，或找一些適當的書來排解壓力。」

我也不知道媽媽知不知道我知道了（繞口令），最終想來想去只回了：「我愛馬麻。」

隔天，媽媽回我：「我會努力守護你，你放心。注意健康和安全。」

阿基里ㄖ二度抱著腳後跟哭。

十四、
領養了二姨的狗，是隻有夠嬌貴還有分離焦慮的馬爾濟斯。
為此家裡又開始大戰，因為我爸不喜歡家裡有動物跑來跑去，但我媽覺得這是她唯一能為二姨做的事。

變動總是帶來挑戰和磨合，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面對和適應一切的猝不及防，而體諒他人都需要犧牲一部分的自我堅持。
巨大的悲傷總會伴隨著某些程度的任性，而要去理解這樣的任性畢竟不容易，要放棄自己的某部分堅持更是難上加難。

「我養小乖（那隻金貴的馬爾濟斯）是既哀傷又害怕。看著小乖就會想二姨，又怕小乖有一天也要離開，但我又不能不接受。」我媽說。

十五、
大人也在討論，到底要不要告訴我阿嬤，他們都在害怕。
快九十歲的阿嬤送走了阿公、哥哥和弟弟，現在又要送走自己的女兒。

兩難。
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十六、
早已準備好的父親節禮物還在房間裡，八月七日的晚上我弟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的ＬＩＮＥ我，問我要不要參加爸爸的開箱轉播。

我也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地說了“好”。

禮物的箱子很大，因此當我弟把箱子抱到我爸的房間時，瞬間就把鏡頭都擋住了。「擋住了啦，這樣有沒有視訊是有差逆？」
我爸就把箱子放在地上，一開始還拿美工刀想要好好地拆開，但後來箱子裡還有箱子實在太麻煩了，我爸徒手撕了紙板。

過程我和我弟讓我爸猜看看箱子裡是什麼。
「鍋子？」我爸亂猜。
「對啊給你一個新桶子雞的桶子，等我回去你就能一次烤兩隻雞給我吃⋯⋯不是啦！再猜！」
「充氣娃娃？」
「你很糟誒ＷＷＷＷＷＷ誰父親節送爸爸充氣娃娃的，太屌了吧ＷＷＷＷＷ」
「爸爸真的思想糟糕ＷＷＷＷ」

最終是一台電腦。
因為我爸電腦的鍵盤都壞了，我弟說那就是一台會發光的垃圾，跟我的滑鼠一樣。我爸就“矮喔！”地邊說邊看，最後中氣十足地說了聲“謝謝”。
接著，我弟就開始幫我爸各種安裝設定，我則是和我爸亂聊一些有的沒有的。

當我們在講話的時候，小乖撞開了擋著的門，衝上二樓猛叫。
我爸叫我弟去把狗帶下去，我弟一臉無奈地邊走出去邊說：「小笨狗，下去！」結果沒多久就在外面抱怨：「啊她就不要啊！」
我爸皺眉，唸著：「怎麼連隻狗都管不住，太沒用了吧！」走出去之後：「下去！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下去！⋯⋯ＯＯＯ（弟弟）你把她抓下去。」

我完全可以想像兩個大男人面對一隻小狗束手無策的模樣。

十七、
明明還是很悲傷的，可是好笑的事情也還是很好笑。

若要比喻，就像是杯子裡裝滿了水，又在上面滴了一層油——開心浮在上方，難過還在底下，而時間就是乳化劑，會把這些情緒融成完整的日常。

十八、
結束和爸爸視訊後，我跟弟弟道歉：「前幾天我講話太衝了，抱歉。」
「啊就算了啦。」我弟含糊地說了句，結束通話。

下一秒我的ＬＩＮＥ傳來弟弟的訊息。
「我覺得你會噴我
也是有道理啦
所以真的就算了」

不知道是什麼奇怪的操作，一定要用打的。
我覺得就是不好意思。

十九、
不允許自己拿悲傷來作為不做事的理由，所以該寫的委託也要寫，自己文章的進度也別停下來，排好要看的書也要看，朋友的邀約不影響自己的安排就答應。
若是情緒突然湧上來就先停一停，想想爸爸媽媽和弟弟，想想戶頭裡的錢，再想想自己擁有的收藏，還有所有被滿足過的物慾，以及那些別人稱讚過自己的話語。

不知道是哪位長輩告訴過我：「就算再難過也要盡量維持自己的日常作息，該做什麼事就去做，如不然你會除了悲傷一無所有，還會因此延長了悲傷的情緒。」

二十、
八月十二日，巴黎的氣溫仍然停留在三十五度。房間太悶了，因此我把隔開陽台和房間的門推開。
不知道哪裡來的一隻超大的、我感覺是蜜蜂的蟲子飛了進來。從來沒看過這種蟲，還這麼大隻，實在太恐怖了，因此我一邊尖叫一邊想把它趕出去。
用捲起來的手工紙去度（戳）牠，結果好像一個不小心，把牠打到墜機了，掉進一旁的雜物堆裡，發出輕微的“嘎噠”一聲。

去朋友家時還想著：到時候重新整理看到這麼大的蟲子屍體我一定會崩潰。
接這家弟弟打過來，才赫然發現今天是頭七。

（我該不會把遠道而來的二姨度下來了吧？）這是我腦中第一個想到的念頭。

二十一、
這幾日我做事的背景音樂一直都是田馥甄的《懸日》，不過是Aki 黄淑惠的翻唱版。
歌曲每到尾聲便是這幾句：

「讓它落下
讓我放下
我沒放下

我想放下」

⋯⋯老實說，我想放下的不是悲傷，因為悲傷是每當回想就會湧上的情緒，而我並不覺得這種悲傷會隨著時間慢慢變淡⋯⋯如果會覺得變淡，那或許不是因為悲傷減少，而是心經過時間的淬煉，變得更加勇敢了。

我想放下的是還澎湃著的不知所措，是梗在鼻腔裡無處發洩的酸意，還有那一絲絲當初有事耽擱決定不回去，而在如今造成的自責感。

二十二、
親人們決定各自寫一封信，然後一起燒給二姨。
大表哥特地來和我說，問我需不需要他幫忙，我寫好後用電子檔寄給他，他再印出來幫我一起拿去燒。
我想了想，最後還是拒絕了，因為我不知道該寫些什麼——真正想說的怎麼看起來都像責怪，而為了不像責怪寫出來的內容又顯得空泛。

想說的那些能使對方開心的、能讓對方明白自己有多麽重視他的、所有溫柔的話語，還是在生前盡可能地想到就傾吐吧！

因為等對方離開後，寫再多的內容都不是寫給對方，而是寫給遺憾。

二十三、
今天是公祭。
而我是最最遙遠的那個人，要在深夜裡無聲且漫長地和親人們一同與二姨道別。

盡量想些開心的事吧！她曾經豐富了我的童年，又在後來時不時地帶來善意，所以最後也想想那些跟她在一起時做的笨事吧！

對方在陽光裡走向我，我也想在溫暖裡送走她。

二十四、

「別忘了隨時給自己鼓掌。」二姨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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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也給今天的你一些掌聲吧！

很抱歉完全沒有通知就把噗浪帳號關起來，因為事情來得很突然，所以我也毫無準備。如果讓你擔心了，我真的感到很不好意思。
啊但是今天晚上回家後或明天我會再把帳號關起來，就⋯⋯感覺自己還需要一點時間嘿嘿。
雖然也可以就放著，但就怕一個手滑⋯⋯
不過生日前我一定會帶著一堆文和車以及有趣的事情歸來的，等等我！

P.S.被河道審查員質詢了：「啊都一星期了，你是什麼時候才要打開河道？」
再次驗證了他每天都要審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