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林昴
[Day0-Day2] UNDER
能夠說的出口嗎?
BSP▶林昴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據說,誰也沒看見事發經過,只是眼角掠過飛騰而起的水花時才感到不對勁。待他們察覺已經過去了半分鐘,他有記憶以來最寧靜的半分鐘。
  冰涼竄入鼻腔,刺痛了雙眼,然後是後頸發麻、腦海一片空白。氣泡從耳朵的溝隙間溜走,有些癢。
  世界安靜了下來,疼痛也逐漸遠去,於是他能夠平靜的張開雙眼,仰頭,凝視著近在幾尺的鏡面——一張晃動的鏡子,映照其中的臉扭曲變形,在波浪間碎成片片拼圖,接近平坦的波紋中,能看見天空。
  藍色的天空、白色的太陽、藍色的石頭、灰色的臉。
BSP▶林昴

⠀⠀⠀通往樂園的行程時間安排相當緊湊。從國內機場出發的時間已是當地深夜。距離踏入美國也不過才八個小時。疲倦是個離他很遙遠的詞彙,取而代之的大約是身體的腐敗和咖啡因成癮。不曉得身體是否處於興奮狀態,他猜測是。通常可以保持三十六小時的清醒。
  於是踏上通往樂園的小型國內航班時,如何也無法入眠。
  預計到達時間是當地時間六點左右。之後會乘坐接駁列車進入園區。
BSP▶林昴
⠀⠀⠀飛往樂園的航班遇上了亂流,這趟旅程的開頭似乎不怎麼順利。因為搖晃而受到驚嚇的旅客不少,在伴隨著機械翁鳴的騷亂中,依稀能辨別出些許。「這是不祥的預兆」,這般言語悄然竄入耳中,若是平時他或許會嗤之以鼻。不遠處的騷動更明顯些,是因為有乘客在亂流通過時摔倒的緣故。通過周圍的竊竊私語能大致了解狀況:是一名女乘客、因為身型高大碰撞到周圍座位、其他乘客的咖啡被碰倒了。
  前坐的女孩想上前去幫忙,不過有位座位更靠近的旅客搶先了一步。女孩略顯失望。而臨坐靠窗的同行者相當冷靜,只是推開了機窗遮陽板,然後拉上眼罩。
BSP▶林昴
⠀⠀⠀能看見窗外的景色。機翼陷入輕薄的霧氣裡,雲霧半白,捲成棉絮狀滾過撕裂大氣的金屬片,機翼在高速而不穩固的氣流中上下晃動著,比想像中還要柔軟。
  遠方,一抹橘紅還未升起便隱沒在逐漸濃厚的灰,那些雲團甚至還帶著些許夜色。
  聽說黑石樂園建在地底深處,那麼此刻或許是接下來五天最後一次見到陽光的機會。
  他望著地平線,不知過了多久。
BSP▶林昴

  地表之下,每加深一百公尺,氣溫約上升攝氏三度。
  理論上在地下一千公尺深度的黑石樂園應當有將近三十度的氣溫,不過在排氣與溫控系統的作用下,整體還維持在舒適的範圍,畢竟客人也不是來找罪受的。
  真要說區別,最明顯的還是沒有天空這點。
  於是所有的熱度自地底深處而來,少部分源自道路兩旁的聚光燈、浴室的熱水器與餐桌上的湯品,他偶爾也幻想著鞋底傳來突兀的灼熱。漫無目的遊走於柏根街時,四面環視,舉目所及盡是人工開鑿的岩壁,不加修飾而略顯粗曠。鋼骨呈鐵灰色,以略顯無力的身軀撐起大地重量,倒成了岩壁上唯一的裝飾品。這裡沒有天空,沒有晝夜,被囚禁在地下的人民僅能依靠到點變化的人工光源及躺在口袋中的通訊器來判斷時間。
BSP▶林昴
⠀⠀⠀他的生理鐘仍精準運作,因此清晨四點總是會不由得張開眼睛。拖著不想面對現實的沉重腦袋清醒,倒比酒醉還要混沌不清——然後恍惚地想起應該被遺忘的事情。
BSP▶林昴
⠀⠀⠀那酒水中有苦、有酸、有甜。
  有薄荷、檸檬與番茄的氣味。
  細微的感官流入大腦,使他能夠辨別那杯液體中包含的資訊,像是通過視覺化程式編輯器的數據、是水沿著水管流淌,或是沿著絲線滑落的音符。始終曉得其中蘊含的資訊,但困惑他的問題也始終未得解答。為什麼有這套酒譜?除了理性的來源紀錄以外,這套酒譜確實令他人感受到美味、愉悅或其他價值嗎?
  或許這是他當時為何與女性搭話的原因,想知道她佇足,等待一杯酒水的原因。她是如何思考的呢?在帶著麥香的泡沫擦過舌尖之時,她感受到了什麼呢?
  當他狼狽離開之時,依舊仍未了解。就像他不怎麼懂喝酒,所以總是嘗試飲酒。不怎麼相信神祕學,所以學習占卜——而一切只是白費,他依舊不懂喝酒,依舊不相信占卜。
  在那個陌路人露出連自己都不明白的表情逃離現場時,他們是怎麼想的呢?
BSP▶林昴
⠀⠀⠀基因注定了生物一生能夠以什麼樣的角度理解世界。
  他也明白,每一次的對談、諮商乃至論述,觀眾總會回歸到同樣的質疑:你是不是在逃避?答案是肯定的,他理解自己的行為在多數人眼光中確實就是逃避、不願面對,但那是因為他們並沒有理解問題所在。
  那些仿生的機械生物或是機器學習、演算而出的有機,最終都不在談論機械如何接近生命,而是無論再怎麼像,它們依然無法脫離身為機器的事實。
  那是他所理解的自己。
BSP▶林昴
⠀⠀⠀大多時候他選擇遺忘那些無法被解答的,期望對方也能忘卻毫無價值的種種,然後前進。如果在二十四年的人生裡什麼也未曾了解,於是停下腳步,那麼之後的二十四年大概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顯然他不能停佇於此。
BSP▶林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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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空洞裡始終充斥著若有似無的低頻噪音,細微的,不比心跳聲大多少。那聲音大約是來自巨大的發電機或是控制所有機器人的網路發訊台,維繫起整個地下設施的命脈,卻是無比輕巧地消融進人聲之中。
  店鋪逐漸邁入繁忙的節點,圍繞著拳擊機的人們也多了起來。贈送一份免費早餐,不錯的動機。不過更多是圍觀人群,情緒隨著計分板上的數字起伏,彷彿是他們自己打出的成績一般。他不清楚拳擊機這東西到底算不算普及,至少在自己的生活中是沒看過多少次,更別說遊玩經驗。
  酒精效力尚未完全退去,雙眼有些酸澀。若非隔著大半個地球,往日的他絕不會在這個時間點清醒,早餐對夜貓子來說不是在昏睡中度過便是一夜未眠後恰好趕上,總之,他已經許久沒有好好地坐在位置上,面對好好盛裝在盤子裡的久違菜色。
BSP▶林昴
⠀⠀⠀店門口那群人突然歡聲雷動,擊出高分的是個一頭紅棕捲髮的女子,笑得開懷。看不見電子屏幕,因此沒怎麼注意拳擊機的情況,不過現場氣氛似乎……有逐漸火爆的趨勢。
  這回甚至連中心人物都沒看到,只聽見「上啊」和「小孩子」之類的詞彙。
  於是他稍微挑整了自己的位置,陽光般耀眼的橘色髮絲正好飄揚而起。那小傢伙脹紅了臉,面對高出自己一個頭的target用力揮出拳頭。
  漂亮。
  緊接著機台發出電子音樂,鑲著霓虹燈的記分板跳出紅色數字。
   「17」
  現場爆出歡呼聲。確實,他也沒想到這麼嬌小的人竟然能打出了如此高分。盯著剛送到的班尼迪克蛋反省,果然還是技巧問題吧。
  纖細飽滿的雞蛋在鋒利刀身下破碎,溢出金黃蛋汁與過於濃郁的香料氣味。稍微有些令人作嘔。
BSP▶林昴

  深淵吊籠的體驗相對值得一提,在設施所能及的最深處,向下探望依然看不見底。學著各種洞窟探險電影一般將裝滿水的塑料瓶往洞裡扔下去,只聽到了在視野可即處,寶特瓶與突出岩壁的撞擊,那也是它生命中可被觀測的最後一響。
  或許它落在比維洛夫金娜洞穴更深更深的地方,也或許只是那落地聲被吊籠運轉的引擎吞沒。
  人類是某種會對著垃圾感慨的生物,儘管多次如此驚覺卻依舊維持著毫無意義的行為模式。事實上,他的一整天都漫無目的,獨自一人在第二區遊走,毫無意外地在中午前將所有設施玩過一輪,然後重新再玩一輪。
BSP▶林昴
⠀⠀⠀為什麼來到這裡?為了遠離充斥於他生活中的某些。沒有目的性,任何地點都無關緊要,只是因緣際會。他總覺得會選擇如此缺乏意義的行為十分弔詭,不像是他的作風,於任何層面而言,此行為都不滿足追求的結果。
  但他依然來到了這裡。如同過去大部分行為的動機,自身無法意識。
BSP▶林昴
⠀⠀⠀「普通人不會在玩笑傲飛鷹的時候思考人生吧?」謝文心這麼說過,「這個設施設計的目的就是刺激感官,喚醒身體感。以你的方式來說,這時候『應該專注於感受設計者的意圖』。」
  最大的問題是缺乏身體感——缺乏精神與肉體的連結。即便感受到了什麼,大腦也無法確切判斷出自己感受到的究竟是什麼。或許是愉悅,或許是不適,也或許是疲憊,總結成令人心跳加速、內臟糾結、四肢僵硬的感受,背脊無法抑制的發冷。或許設計者的意圖先於群眾的實際感受,在設計的當下也只是僅僅出自於意識到這樣的行為會帶給體驗者「某些東西」。
BSP▶林昴
⠀⠀⠀林昴認為自己是積極的,至少在不浪費門票錢一事上。儘管如此,他依然無法理解必須得感受到的某些東西是什麼。無論是在礦車、遊行、酒吧、水晶船、仿真的螞蟻洞窟或是與他人一起進行的射擊遊戲與烤肉活動,那些人總有種鮮活的樣貌,似乎確實從其中得到了滿足。
BSP▶林昴
⠀⠀⠀對混淌水備感期待的熱血少女。
  順手牽羊卻又不怎麼認真的小偷和他的同夥。
  因正義感而多管閒事的女子。
  不知該說單純還是傻的溫和青年。
  溫柔的Ms.Beer。
  帶著假面般優雅輕盈的東方紳士。
  相同面紗的情侶。
  不曉得是嗨過頭還是本來就有些癲狂的烤肉眾。
BSP▶林昴
⠀⠀⠀他確實參與其中。像是坐在戲院觀賞電影一般注視著角色們,為他們下淺薄的註解。更多時候相反,其實那些人才是觀賞動物的觀光客,站在模糊的強化玻璃外,以觀看彼此淺薄地聯繫著他們之間的關係。
  喜歡拍照嗎?喜歡紀念品嗎?喜歡班尼迪克蛋嗎?喜歡櫻桃鴨嗎?
  在往回第一區的道路上,他思考著。重新將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在腦海中瀏覽一遍,記憶逐漸成為抽象文字和失序紛雜的空間片段,兩者交雜而喪失邏輯。
BSP▶林昴
⠀⠀⠀她糾結的神情就像碎玻璃,射穿所有注視著她的眼睛,攪和大腦。
  但是你得接受她。你得接受敲碎高腳杯的人就是你自己。你得注視著那雙眼睛,感受所有你想像出來的愉悅、溫柔、憤怒、愧疚。你該後悔,你該對此自責,該承受你所有退卻的苦痛。
BSP▶林昴
⠀⠀⠀——如果還有機會碰上,會碰上的。
  ——您不用感到內疚的,我們沒關係的。若有機會,我們再會。
BSP▶林昴
⠀⠀⠀「……再會的時候…我能……」能夠說的出口嗎?

  熾熱而沉重的身體感積壓在喉頭。
  舌根顫抖著。
  他只能吐出一口濁氣。
BSP▶林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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