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火焰在緩緩敞開的門後暈染灼眼的鮮艷，在書房裡化成透薄的長紗輕輕掩蓋坐在窗邊畫畫的男孩，鑲嵌在牆上的長方形窗口獨佔一角蒼穹與茫海，彷彿掛在桌子中央的稀世油畫，夕暮在窗前閃爍著靈魂的光芒，將注視畫本的眼眸變成金黃色的寶鑽。

　　今天也在這裡畫畫啊……

　　沒在祈禱室找到弟弟的莎莉絲，自然而然的來到二樓的書房，她和弟弟幾乎每天都會到書房打發漫長到令人害怕的時光，所以要找到無聲無息地離開自己身邊的弟弟相當輕而易舉。

　　她走進書房並輕輕關門，依然專注繪畫的弟弟沒有望向她，繼續握住橘色的鉛筆在紙上掃動。莎莉絲拉開靠裡的椅子坐下來。

　　對面的桌邊空空如也，為了坐著輪椅的梵倫能自由活動，女僕將椅子都搬到雜物室裡，桌子空虛的右邊就是弟弟的特定席。

　　「今天也是在畫海嗎？」

　　見弟弟不時抬眼望向窗外，無需猜測都知道他正在畫什麼，仍一如往常地問道。

　　「對。」而他亦一如既往地肯定。

　　莎莉絲隨之望向窗外，一成不變的風景沒什麼有趣的地方，最初看見海的驚喜和感動都已煙消雲散，現在頂多只會看著雲朵做「這個好像書上的船」的無聊聯想，順道想像它們會飄到哪個神秘國度。實在不懂弟弟持續不斷的熱愛是跟隨哪道光的指引而來，每天都畫同樣的東西不會覺得沉悶嗎？

　　單邊的視線從凝滯的風景轉向端坐在輪椅上的男孩，鮮艷的火焰在蒼白的皮膚和髮絲上流動，灼燒著幼嫩殘缺的身軀，長夜殞落的碎星在那雙如蜜的眼眸上閃爍金黃的晶亮。若果夕陽能將他身上的傷口都燃燒殆盡，他就不染一絲他人的污穢，純粹無瑕到如同彩繪玻璃下的神像，寬宏大量到能饒恕一切。

　　但他的確是包容了姐姐所有缺點，無法視物的右眼、厭憎神明的思想、毫不掩飾的惡言，亦包容了作壁上觀的父親和無理取鬧的那個女人。

　　現在成為了「母親」的那個女人。

　　光是想到這點，莎莉絲就覺得全身都在發痛，暮光的炙熱滲透到腦髓末端。

　　「……你不難受嗎？」

　　女孩皺起的眉頭更加緊繃，喉嚨顫慄抖落哭泣的虛像，牽引專注而一直垂落的視線緩緩對上滿瀉憂鬱的左眼，突如其來且沒頭沒尾的詢問沒令梵倫感到疑惑，天生的連繫讓他知道半身的想法，他靜靜揚起微笑搖頭回答。

　　「不。」

　　「那個女人說討厭你的臉而打你時，你不覺得痛嗎？」

　　他循著姐姐的憂愁所言放下筆，抬手撫上自己的臉頰，有別於皮膚軟滑的粗糙感觸摩娑著指尖和昨天被不斷掌摑的記憶，這才溫吞地開口：

　　「痛喔，但是神明不會賜予我們無法承受的痛苦，媽媽不是這麼說過嗎？所以就算覺得痛，也是神的恩賜。」

　　莎莉絲難以置信的睜圓雙眼，即使是被強加於身上的痛苦，對他來說依然如同神明的聖意嗎？

　　「我們每天被那個女人毫無道理地又打又罵，你和我都滿身是傷，你難道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聽到她錯愕的疑問，琥珀金的雙眸輕輕彎起，夕霞在無邪的笑臉上潑濺溫熱的赤紅，輕柔恬靜的聲音自緋紅唇間緩緩吐露。

　　「那都是愛，她會那麼做都是因為她深愛著我們，一切都是由神的愛誕生出來的啊。」

　　平靜的話語震撼她的意識，沐浴在鮮艷愛意中的男孩依然乾淨純粹，卻如同對上禁忌與未知的視線，異樣的恐懼油然而生，隨著加快的心跳越發強烈，倏然的呼吸困難令她恍神，惡寒在瘦弱的背脊上肆意爬行，為了驅趕這股噁心的寒氣她大喊出聲：

　　「愛？那個女人怎麼可能會愛我們！所有人都將我們當成是帶來衰亡的惡魔，他們都想殺死我們啊！這些才不是愛，他們只是憎恨著我們！憎恨著擁有這個印記的我們而已！」

　　她將壓抑已久的想法傾吐而出，坐在桌子另一邊的血親瞇起雙眼，明明話裡沒有一絲有趣的痕跡，他卻像聽見滑稽的笑話般露出愉悅的笑容。

　　對他來說這一切都顯得很可笑嗎？還是在他眼裡的我本身就是一個可笑的存在？

　　莎莉絲無法理解弟弟的想法，反覆的疑神疑鬼令面前的孩子——自己的半身變成令人忌憚的虔誠之花。

　　「哀愁、憤怒、憎惡、怨恨都只是從神的愛裡細分出來的、不同形狀的愛，就像媽媽碎開的腦子那樣，對我來說這些全都是愛。」

　　「不……！不要再提起來了！」

　　他若無其事地說起在藍雪花的光裡碎裂之景，她馬上捂住耳朵尖叫出聲，不斷搖頭想甩掉那日目睹的畫面和隨至而來的噁心，即使如此，弟弟輕柔的聲音在寧靜的書房裡仍顯得響亮，宛如魔女的詛咒般在腦內徘徊。

　　「我們的頭殼和身體裡都有著和媽媽同樣的東西，它們都在皮膚下面跳動著喔，這些都是神明的恩賜，是我們被愛著的證明啊。」

　　心臟的鼓動隨著話語和恐懼起伏，要承認自己體內有著和媽媽跟弟弟相同的事物實在是太難了，真是如此的話為什麼我們的想法只能互相交錯呢？為什麼你被憎惡厭棄還能若無其事呢？哪天自己都會因為弟弟所說的愛而破爛不堪嗎？到了那天的話就能明白、相信媽媽和弟弟的話嗎？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或許這也是無底的問題吧。

　　浮想聯翩翻滾沉重的悲哀，湧現眼眶的溫熱凝聚橘紅碎光，被天空遺棄的星辰不甘墜落，接連沉入光華無法抵達的浩瀚深海。

　　祈望斷絕聲音的手緩緩移到眼底，纖細的指掌輕撫被星光佔滿的臉頰，縱然看見在指上閃爍的濕潤，莎莉絲仍然無法相信自己哭了出來。她完全搞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哭，錯綜複雜的理由變成雜亂的黑線纏繞全身，單憑她一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拉拽扯斷，可能從一開始就已經無法掙脫逃離。

　　她只能被束縛住，窮極一生。

　「為了達到最大的幸福所遭遇的各種悲傷，都是神的旨意。所以姐姐不要哭。」

　　男孩推動輪椅來到她身邊輕聲安慰，並說出曾在書上看過的話，對於自己就是使她流淚的其中一個原因這點絲毫未察。

　　莎莉絲猶豫著要不要和他對上視線，她不想再感受那種令她雞皮疙瘩的寒意，亦不想承認自己對弟弟的愛是他口中所言的神之聖意，更不想自己的愛變成和那個女人同等的事物。

　　啊啊、梵倫他是明白的嗎？他知道我和那個女人的愛是不一樣的嗎？

　　混亂的大腦給她模糊的指示，彷彿在學習如何轉頭的幼兒，她望向弟弟的動作顯得相當生硬且緩慢，濕潤的臉漸漸蒙上陰影，獨留在光裡的琥珀眼眸靜靜凝視著在自己旁邊微笑的男孩。

　　但他是無法愛上任何人的吧，就像窗外那片無盡的墓海，將一切埋葬到深不見底的寂靜和空洞中。

　　弟弟緩緩抬起的手沉入影子，輕撫上自己臉頰的掌心和擦過眼底的姆指是如此實在和溫暖，映入視界的笑臉卻跟他最愛的大海和神像一樣透出遙不可及的冰冷。

　　「我會愛著妳的。」

❖　墓葬之海

先不好意思首圖做得那麼陽春，但我實在沒什麼藝術天份所以就隨意看看好了……這次沒什麼特別意思的

（糟糕發完文就忘記還想講什麼了）

01、02

目前的時間軸是02>03>01
01裡寫到「照耀著男孩臉頰和耳朵上的紗布和創可貼，還有那在皮下擴散的瘀血」是因為這樣
「為了達到最大的幸福所遭遇的各種悲傷，都是神的旨意。」出自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不知道能不能用這種引句，但覺得好適合所以就引用了
不知道有沒有寫出自己想要表達的那種心情和畫面 重看了幾次也努力修改了幾次，然後我累了……（

大概就這樣

啊忘了講><標題的墓葬之海來自夢枕獏的《鳥葬之山》

梵倫中的文字好美……姐姐走進書房後對梵倫的描述好讚，之後莎莉絲哭出來的那段也很喜歡

結尾梵倫口裡說著愛著、但姐姐卻察覺到他無法愛人；
還有身體的溫暖和心靈的冰冷，這兩種對比好香……

【TLL】曦 : 謝謝TTTTT我也好喜歡那兩段的描述，寫得好開心
有表達出那種對比感真是太好了><！！其實姐姐也是很絕望了才會覺得他無法愛人吧，實際上梵倫也不是無法做到，我想（？？？）最後那段還怕會不會沒帶出那種溫度差，看到你的回應我就安心了TTTT

討論愛的形式的對話裡激盪出兩個孩子思想的差異...結尾的溫度對比有股恐怖片的陰鬱感，好心疼莎莉絲

EFEX｜Regina : 就算擁有同樣的器官，但思想始終不會變成一樣的事物 ⋯⋯有那種激盪感（？）就太好了⋯⋯
我也覺得莎莉絲好痛苦 一直被弟弟（無意識地）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