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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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請陪我聊聊天吧。」

　　厚重的門隔絕了走廊上人影來回紛沓的聲音，房間令人視覺疲勞的白使眼前人散落身後的橘金長髮變得更鮮豔，髮絲充滿夕海透明亮麗的光澤；好奇張望的眼瞳猶如摩根石般通透澄淨，幾乎能看清映入其眼底的淡薄之光；彷彿用鈎和皮筋連接的人偶軀體般，雌雄莫辦的外表比同齡人纖瘦脆弱，任由拘束衣緊緊束縛。儘管其看起來如此人畜無害，卻被這間研究所的人高度警戒、防備，只因這個身影單薄的少年正是毀了第一研究所的「殘缺品」。

　　在那毀滅性的犯行裡逃跑、消失了四年之後，突然再度露面，宛如幽魅的夢魘般直接現身在直轄研究所的機構裡，輕鬆穿越重重自動警備系統，彷彿早已熟悉這裡的構造，直搗聚集組織成員的會議室。對在場的人而言他就像一種未知病毒，一旦出現就會瞬間擴散惶惶不安的恐懼以及無措緊張的疑惑。

　　而這個被認定為最接近完成品的存在，並非為了復仇而來，而是帶著非人的腦袋和要員交涉加入聯合國組織的條件。但與其說那是交涉，倒不如說是威脅。他冷靜地以在場的要員及機構內部人員的性命作為籌碼，逼不得已地讓他們衡量——或者說恐懼——他從絕無僅有的改造手術中存活下來的重要價值，在得到過半的同意共識下，這個隨時引發災禍的少年就安然無恙地加入了組織。以此作交換的條件是，若他作出任何擬似背叛或損害組織的舉動的話，就要自願接受隔離並任由處置。

　　等待簽署好的文件交給組織要員確認完畢，並安排直昇機帶少年到英國的這段時間，少年得被拘束服限制住自由、給其他人一個差強人意的保障。只能端坐在椅子上的他看起來毫不在意被拘束住上肢，甚至散發一種遊刃有餘的氛圍，彷彿能隨時破壞這個脆弱的束縛般輕鬆自在。被指派在這段時間看守他的某個小組助手因此有些坐立不安，儘管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少年穿著拘束衣，但看在眼裡他依然像隻被殘破不堪的古老桎梏鎖住的猙獰怪物——而這就是他們極力追求卻又驚懼的半成品，難以壓抑控制、超脫規則的肉體。

　　男人棕黑的眼眸直盯著那個素未謀面卻早已耳聞的少年，信奉數字和理論的科學家口中的傳言，使他成為比遠古時代的骨頭標本更為稀奇難解的存在，而這個原本只活在聲音和文字裡的人，現在就稀鬆平常地坐在自己面前，男人頓時覺得有些五味雜陳。想要一睹傳聞之人的面貌，卻又不想過份觸及那份扭曲的神秘，現在更是避無可避的正面迎對，不禁害他緊繃、小心翼翼地注意少年的一舉一動。

　　瀰漫消毒藥水味道的空氣明明仍泰然自若地流動，男人卻莫名覺得凝滯，想到是因為奇異的沉默在他們之間擴散，而不自覺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時，倏地，坐在自己對面的少年向男人提議來聊天，那顯然是一時之間的心血來潮。男人錯愕地眨眨眼睛，確認自己沒聽錯後遲疑地回問。

　　「聊天？現在？」

　　聞言，似乎被男人的意外反應逗笑般少年瞇起雙眼笑起來，那張仍留有青澀感的臉龐顯得稚氣了些。

　　「現在不就正是最佳時機嘛！您要看守我，我又只能坐在這裡等，聊天不就是正好能打發時間的活動嗎？」

　　這麼一說的確如此，不知道準備需要多久，至少現在少年不會被馬上帶走。雖然就這樣一直沉默下去才是最適當的反應，但男人也有些受不住這種接近尷尬的靜默，於是對他點點頭，聽起來像是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他的提議。

　　「好吧，你想聊什麼？」

　　「嗯……」少年低下頭看看自己沉吟一下，沒有經過多長的思考——又可能是他早就決定好了——他重新抬頭向對方笑道：「就談自由吧。」

　　這聽起來真是個極度諷刺的話題，不論是面前被拘束衣束縛住的少年，抑或是非得坐在這裡看守他的男人，都完全沒有談論自由的資格，少年卻毫不在意眼下過於壓抑的狀況，繼續輕聲說了下去。

　　「您認為自由是怎樣的？像是目睹期待的景色、品嚐喜歡的食物、做自己喜歡的事等等。」

　　「你的話有一些誤導成份喔。」

　　雖然覺得沒有談論的餘地，可聽到少年的詢問時，男人還是飛快開口回應。

　　「自由沒有一個既有形態，它本就存在，亦可以成為任何事物，而你所舉的例子乃至你的問題都在將它錶框，我們所做的事情或是願望都不過是將自由化成固有的形態表現出來。你想問的真正意思並不是對於自由作為我所希望的既定形態是怎樣，而是想問我認為自由本身是怎樣吧？如果你想我回答前者的話，我認為能夠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就是自由，我可以什麼都不做，亦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哈哈，您的回應真是尖銳呢，不愧是這裡的計劃助手。」

　　若是現在雙手能動的話，想必少年已經給予讚賞的幾下拍掌，現在只能從他輕描淡寫的回應中想像那個畫面。少年在對方話裡感受到其中凹凸不平的毛躁情緒，因此直接言明：

　　「您不用對我如此警戒，我沒有任何懷有惡意的打算，就算有這個念頭，也早就在那些首席長老……失禮了，是組織要員面前就已經做了。」

　　完全無法從少年的更正裡聽出任何歉意，他絕對是故意那麼說的，但男人沒有心生不快，說不定還有些讚同他失禮至極的說法。

　　「但其實我是想兩者都問，您所回答的意外地接近積極自由的概念呢，雖然隨心所欲聽起來像消極自由，但是您的理性決定了自己慾望的選擇，您決定了要『隨心所欲』地去做，這個擁有自主的渴望，也迎合康德的說法。我個人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答案，至少感覺上自由得多了對吧？活得快樂是最重要的。」

　　平靜到令人感受到其思想開闊透徹的回應，讓男人對他挑了挑眉。

　　「但聽起來，你像在嘲諷康德的概念。」

　　少年馬上搖搖頭否定了他對自己的評論。

　　「不，我絕無如此無禮的想法，我何德何能去諷刺偉大哲學家的思想呢？我只是抱持相反的看法而已。」

　　淺玫紅的眼眸直盯著男人的雙眼，像在表示自己的想法不會動搖，少年接著說下去。

　　「人們認為擁有自主的意志就是自由。對於一個被規限在某條界線的人，我們總是認為他不自由，好比身體不健全的人、監獄裡的囚犯、被壓迫的宗教信徒、辦公室裡的上班族或是高貴優雅的貴婦。我們事先假定了自由的定義，總能在別人身上找到一點不自由的瑕疵，然後高唱著自身的自主意志，倡導人人平等的理念。這是一件相當悲哀的事，因為我們一直都被規範在自己的思想和身體裡，自以為身處無邊無際的自由當中。」

　　難以想像一個十三年來一直身在研究所的人會有這樣的發言，彷彿他的靈魂脫離了軀體，一直在塵世浮游，觀察著社會大眾的變化。男子再度感到訝異，同時加深了覺得這個少年極為奇怪異常的印象。或許在那如暮海流動的細軟髮絲間、在其堅硬的頭蓋骨下、曾被剖開過的大腦裡頭，鑲嵌著與常人不同的靈魂碎片，從而建構組成此刻被拘束的他，亦正如他自己所言，自由都被制限在充滿獨特自我風格的框架之中。

　　「你所說的悲哀可是年終無休地有人在爭奪著，像黑格爾所說的『世界歷史無非是自由意識的進展』，我們都在追求著這個必然性。」

　　人們在掙扎中求存，又在掙扎中死去，仰望遙不可及的夙願，俯視近在咫尺的慾望，嶄新的可能性就藏在歷史的記載裡。

　　對此，少年再度搖搖頭微笑。

　　「我不是想否定人們為此而焦躁、爭戰，只是以自己的角度認為這是悲哀的事而已。或許爭取自由就是我們感受到自由的其中一個方法，但只要我們還活著就不可能自由。

　　基因已經設定好了我們會是怎樣的人，每個人都擁有他的才能、適合做某件事，儘管不一定能做得很好。這個世界不會有很多個牛頓和伽利略，或者是莫扎特和莎士比亞，但我們都擁有和這些人同樣的基因設定。就連自己適合做的事情都被設定好了，動物交配繁殖、各司其職維持大自然的平衡都一樣是因為基因。」

　　以生物學來說，生物作為基因的載體，的確是被基因控制著，它們甚至會犧牲載體以達到演化的目的，就好比人類大腦的構造令人們天生就在乎別人的想法，人們會受言語中傷、遠離人群而痛苦、得到稱讚會喜悅、幫助他人會滿足，皆因大腦會為此產生精神上的「疼痛」和「愉悅」感，令人們無法脫離社會並完成基因自我複製的宗旨。基因就像一個獨裁的國王，盲目追崇自己完美的統治，漠視、捨棄國民的安逸。

　　少年所說的來自基因的「不自由」，男人在理論上能夠瞭解，但人類其實也不是完全服從於基因的命令，所以也並非完全的「不自由」，困在圍牆內的國民仍會為了一個糟糕透頂的國家的民主而起義。

　　「若說世界萬物都是從神明的愛所誕生出來的話，那我們皆擁有著不健全的身體，諸如對自由的崇拜，都會令我們死在這份彷佛天性的欲望裡。」

　　人們普遍認為科學家都是無神論者，甚至對神明嗤之以鼻，會想盡方法用數據和實驗證明上帝已死，理性地追尋世界的秘密。儘管科學和宗教探討真理的方法天差地別，但其實科學最初是由神學衍生帶出的，截至目前仍有不少科學家是虔誠的信徒，證明兩者之間並無任何衝突，但男人自問沒有宗教信仰，端坐在他面前的少年顯然也沒有，男人卻不禁因對方的話而挑挑眉頭。

　　「你是說我們哪天被欲望殺死都是因為神的愛嗎？」

　　被愛者被深愛之人殺死，這條問題聽起來很奇怪，少年似乎深有同感而笑著聳聳肩。

　　「我是無神論者，話雖如此我倒有拜讀過宗教主題的著作和文獻，也有因為感興趣所以看過關於幾個邪教組織的描寫，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的言論是否冒犯，但事情只要冠上神的名義的話，就會像為了正義為了平等這種冠冕堂皇的宣言一樣容易令人信服，不是嗎？雖然不是誰都能乘上義人的方舟。」

　　這次是真真正正的嘲諷吧，男人從少年看似保守的尖銳言論中如此想到。

　　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道岸貌然的人，嘴裡說著堂而皇之的話語，假借神之名義去為了什麼而活出一副正義凜然的理想模樣，以為這樣就能得到神的寵幸坐上末日的方舟，在社會的洪流上遠洋航行。

　　「不論是自由抑或愛都是需要代價的，世上所有一切都需要代價，就連做善事都是一樣。」

　　男人用迂迴的方法肯定了對方的話，少年對此點點頭附和：

　　「對，所以對我來說，每個人生來都是不自由的，並非因為自由本身，而是因為我們本來就不是自由的載體，我們只是一個理想或願望的形態，又或說是其中一個象徵。我們沒有飛越汪洋大海的翅膀、沒有跨過堅硬牆壁的身體、沒有輕易擊倒他人的力量，愛和欲望都是一樣，所有人都無法活成自己希望的樣子，人們一直用自己定下來的規則限制住自己。」

　　他再度低頭望著自己，包裹他上身的拘束衣勾勒出纖瘦的線條，營養不平衡的明顯差異突顯了他身上散發的異樣氣息，垂落在他眼簾上的瀏海和纖長睫毛的陰影，更加深了詭異的恐懼感，彷若遭遇徬徨世間、罪孽深重的幽魅亡靈，僅是眺望就能攝去他人的魂魄，和瞳色映襯的淡紅薄唇呼出形同嘆息的輕言細語。

　　「我曾以為我們都被軀殼束縛住，但就算沒了它，我們還是被精神綑綁，我們的憂慮、憤怒、哀愁、厭憎、愛慕、欲望會令我們動彈不得，我們始終是不自由的產物。」

　　像用最後一絲力氣道出的話語沒有先前的遊刃有餘，但依然確鑿堅定，儼然夢囈，又如遺言，搖擺不定地徘徊在生死邊緣，放上偏側的砝碼，緊絞住垂死的喉嚨，驀然折斷他脆弱的脖頸。歪斜地從下往上詢探的視線，儼然未知生物蒼白恍惚的目光，強烈的惡寒倏然從男人腳底直竄而上，張嘴想要回應的話語僵硬在舌根，隨著少年輕輕上揚嘴角而滑入胃腹，那張由造物主精雕細琢而成的美麗臉龐上，勾起一抹恰如其分到令人心寒的微笑。

　　難以言喻的怪異氛圍令男人無法確定，對少年而言自由是否超脫軀體和精神的束縛與一切法規而成、不能被本能與理智規限的概念，但可以確認的是，世上最無法打破這道桎梏的人就是眼前的少年，連笑容的弧度和言語的抑揚頓挫都置入計算的怪物，由他們親手創造出來的不自由的產物，而這個存在如今就正正控制住他們的生死，一如開頭所述，真是個極度諷刺的話題。

　　驀地，門從旁打開的聲響打破了這段難受的沉默，男人這才發現自己未作任何回應、在不知不覺間屏住了呼吸，幾近窒息的沉重壓在胸腹上，令他大吃一驚地用力倒抽了一口氣。他回頭望向門口，身穿和自己相異的制服的一位要員，在別個小組助手的帶領下來到這間診療室。要員緊皺眉頭露出一臉不快的表情，似乎仍在耿耿於懷不久前被少年要脅的事。

　　「要走了。」

　　要員叩叩門板、望著少年沉聲開口，少年毫不在意對方僵硬的態度，揚起微笑回應「好的」就站起身來步向門口。他跟隨要員的腳步踏出診療室時，不忘回頭望向仍坐在桌前目送他離開的男人，因對方殘留臉上的意外和驚懼，而像掃倒桌上物品的貓咪般，愉快又有些得意的勾起嘴角。

　　「先生再見，謝謝您陪我聊天。」

　　男人來不及反應過來，鮮艷的麻花辮髮端就隨著門板緩緩關上而消失在彼端，輕輕響起的關門聲在空曠的室內迴盪，彷彿輕語的聲音仍猶然在耳，而包裹住自由的軀殼終在謳歌之後碎散成塵，消散於澄澈無垠的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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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對自由的一些看法、解答。
身在香港體驗到的事情，目睹台灣的國民們為了自由而呼聲，我們都在追求著一直存在的自由，直至如今在世界角落不同的地方亦有人在為了自由而奮鬥、努力。
不知道香港什麼時候能迎來真正的自由，說不定，在中國尚存的日子我們都不能自由，只能一直活在恐懼和控制之中，但謳歌自由的人們、用生命去體驗自由的人們，我們一定不會忘記您們的，謝謝您們。

我沒有正式讀過哲學，文中純粹是用角色去述說、談論「自由」，對於文中提到的專業用詞，雖然有查過，但並沒有瞭解得十分真切，對此感受到錯漏、奇怪、不符道理的人，在此致上深深的歉意，我只是想將想到的事情寫出來而已，請一笑置之就好了。
話雖如此，這短短的五千字是我花了一個月、連同思考的時間一起努力出來的，對個人而言是極力的心血，我自己非常喜歡，要是也能令讀完的各位都感受到同樣的喜歡的話就真的太好了。謝謝。
對此有任何感想都歡迎留言說說，謝謝您的細心閱讀。

啊忘記說了。
這是在脫離582號之後、成為尤利西斯．羅賓遜和天倉遊之前的事情，尚未完全成為一個「個體」的他的故事，所以噗首和文中都沒有標上任何名字，可以當成一篇獨立的短篇去看待。
雖然後記包含了個人的政治立場，但文中角色並沒有相關的立場，儘管以我的文字來述說這點，或許就足夠表現了那滿滿的個人色彩。要是覺得「看起來真偏頗」，也同樣很不好意思。

以上。F5可留言。

大！好喜歡你對自由的另一種看法，這篇比以往的文章有深度(就是會讓人反思的那種？？) 好喜歡

雀仔𓅃 : 謝謝大喜歡和轉噗 雖然在誇自己，但我自己也很喜歡TT有寫出深度就好了TT還擔心自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