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淖
（12/20：深淵）

➵
　　他仍是頭迷途困獸，一個尋找過往又亟欲脫離往事的遊魂。

➵
　　男人至今也距古斯塔這個名字太過遙遠。

　　他總是不明白自己為何堅持在穿戴盔甲時彆扭地為再也不須護佑的左肩扣上鐵甲，皮革長靴踏在石砌城路的脆響湮沒於往來人群。被臣民蓄意抹除的往事很多，曾代表自我的符號便處於其間。重盾在夏季烈日中反射刺眼銀亮、腰際小包一次次敲擊腿側，他婉拒了婦人手裡剛出爐的麵包，險些便能遺忘對方多年前擁著丈夫遺物嘿然流淚的模樣。

　　如今安寧再像死水不過了。

➵
　　他不是那個能夠奮不顧身戰於最前線的英雄，也不是那個寧可燃盡自身性命也想證明出某種信念的青年。

　　斑駁鮮血依舊落在他腳邊，友人、敵人、生人。不祥的陰雲在自己眼裡總是泛著依稀赤色，偶爾他仰頭時會揣測那是否是天正倒映著地面血腥？單膝跪下時他將獨掌按在摻雜碎鐵細石的土壤，任由餘溫漫過手套破裂的肌膚。

　　面前掠過的所有皆毫無意義，將染滿腥臭的殘物掛上腰帶時他想、隨戰鼓拖動步伐。不過是數十載來無限迴環的常態。可他還要為人寄出遺書。

➵
　　宿命，長老說。

　　二字又次復次再次由染色細針紮入他腦髓，五年前瀕死也佇立牆上高喊反抗命運的人本就是為旁人點燃的空殼，勝利的霎時歡悅後是無信仰的迷走。

　　普非西亞城，他家鄉的名字本就昭示既定預言。宿命，宿命，宿命。他不能死，他還有一座城。

　　儘管城中所有人都嘗試遺忘他們不曾停止寄生土壤的根。

➵
　　他也許不會再醒來了，在高舉塵封多年的劍砍向夢魘之後。

➵
　　城中人民有志一同地不提狂人艾納爾，於是外來者只知道禁衛軍首領古斯塔。

　　古斯塔是他們的救贖，但艾納爾使他們蒙羞。曩昔那般癲狂而盲信的姿態是眾人共有的醜陋，為了顯出不同，傷害一個改名者的過往有何不可？反正是艾納爾先放棄了普非西亞，而古斯塔放棄了艾納爾。

　　反正他率先拋卻、否認了自身。

➵
　　他曾見過永夜。

　　剎那扼住口鼻的墨色悽婉，若非水流沖刷他早該跪倒在河床。人的譏笑在轟鳴失速的心跳間遠得幾乎無法辨析，誰踩踏臂膀誰又扯著手腕氣急敗壞，他闔眼倒臥在天旋地轉、淚水涎水血水全模糊在觸覺之外。一無是處，有老朽說。

　　率先忘了艾納爾的人本非青年。

➵
　　「我曾以為自己能成為英雄。」

　　「你現在難道不是嗎？」

　　「在獲得理想的勝利之後，英雄會變成什麼模樣？」

　　鑄成史詩後，英雄就該銷聲匿跡了，如幼時的屠龍女子，如過往的長官，如以血汗滴出城牆的開創者。

➵
　　食腐的魔法還是席捲溫熱身軀。星點污色的包覆近似久別重逢的擁抱，他舉臂以盾制止刃割，仿霧混沌鑽透人影。戰時的咒詛哭泣早成了麻木背景，恍惚之間與酒館裡路人的舉杯歡笑同質。

　　他該活著，他必須活著，在家鄉學會呼吸前他得活著。

　　佇足不是為了尋找生機而是撿拾遺物，兩行血印外徒留殘肢斷臂。他該保護什麼，又該為什麼反擊？他未落回盲目也不再以為清醒，黑魔法捏碎了誰的脛骨而悶去訣別碎語。

➵
　　在有志一同的遺忘中他也模糊了戰場上曾赫赫有名的騎士存在，所有往日勝利的光輝都被還予長官。

　　他們立了石碑刻了字，字裡行間是生鏽短刀極力掩藏的、無能戰勝的夢魘。

　　⋯⋯他忽然想不起擊殺夢魘失敗後，自己的劍去了哪兒。

➵
　　然後他從一具眼熟的軀體抽出握慣了的平凡鐵劍，趴在破裂胸膛前還以為自己能聽見上個月撥琴輕唱的歌。

➵
　　不曾逃跑的人無法被護離死亡；無論願意與否，他們的性命皆必須留下⋯⋯

　　我願自己沈睡樹下，炙熱陽光溫暖我的骨——

　　他不是過往首領口中的曙光，多年追尋裡他也不曾尋獲自以為存在的極光。

➵
　　他或許該往北方去禱告，在惡夢又一次嚙咬比空氣還輕的肉身後。

　　細訴牧人的神父還在碎彩間溫煦，林邊的骨鹿也仍任依稀歷史流出指掌，撕扯一襲裙裝的獸人聽聞甜食的神采都離此刻遠極了。

　　他或許該祈求誰平安，儘管諸多熟悉臉孔在面前生生破滅。

➵
　　順著肌理分裂的旁者是炮製了二十餘年的常態。

➵
　　還有誰活著？拒絕真正至前方交鋒的男人揮去劍上赫赤。在這之後，熟悉的酒館裡還能見到什麼人？

　　說來可笑，他即便這麼思索卻仍對曾說過話的誰高舉長劍。

　　他曾以為跨越陣營的友誼能夠證明些什麼，卻只能證明自己依舊是那個十多年前何人皆能毫不猶豫砍倒的狂人。

➵
　　他不再會是誰的左膀右臂了，手上污濁不堪的血泥告訴自己。

➵
　　「所以你還不是英雄？」

　　「那你的理想是什麼呢？」

　　「你這一生想要達成什麼目標？」

➵
　　那樣的問題再簡單不過，而他尋覓良久以後回到原處才找到解答。

　　沒有什麼重要的事物能夠成為他的信念。

　　畢竟他的理想終是荒蕪。

➵
　　男人將所有洗去血腥的物品陳列在面前階上，從懷裡抽出了一封封信件。

　　每個信封都有些褶皺了，但屬於不同人的字跡依舊清晰飛揚。他將它們慢慢地對照、擺放，誰也不理解為何他能從破碎不堪的殘品間認得原主。或許他蓄意取得了最具標誌性的物品，或許戰後還在體內肆虐的魔法就連那麼一點剩餘的意念也想吸取食盡。

　　他取了一戳香料灑入身邊小爐焚燒，不發一語。

➵
　　他在夢魘之間掙扎行走了許多年，最終還是被何物擺弄的孤獨屍塊，任誰隨意支配而無用。

——————

攸關古斯塔的另外二十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