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CIX
XCIX
「你不是那個殺人犯嗎?」
他愣了愣。
「什麼?」
「不,我確定我見過你——你不是那個拿著釘子的人嗎?殺了九十九個人的那個——」
「什麼⋯⋯?」
頭痛。
他摀住了面頰,聽見那個人大罵的聲音。
——不要再想了,白痴!
為什麼?為什麼不去想?他不斷墜落的夢境一點一滴連成了線,彷彿是墜落到無人知曉的虛無之中。然而在那片虛無之中,確實有什麼東西在空白中誕生、茁壯,牢牢地定住了他的身軀。

——嗨。
XCIX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來到他的耳畔。

嗨,好久不見。
那聲呢喃聽來熟悉,卻無法被記起。

——你過得好嗎?

——我很想你喔。
XCIX
他失足摔落,最後看見的是瑟璐穿過空間想抓住他的手。

「——透!」

他第一次聽見瑟璐焦急的聲音。
XCIX
——來了,來了,那人從空中墜落,如失重的鳥一般,可憐可悲又可嘆。
來了,來了,在那之後的會是什麼、在那之前的又是什麼?
來了,到來了,

青鳥回來了。

無數的手接住了他、纏住了他、使他窒息。悶在一片空白之中,那個白色的孩子似乎又嘻笑了起來。

——他不能要它幫忙。
——為什麼?

為什麼?這好像是一切的開端,也是一切的結尾,自始至終皆是如此。
XCIX
「嗨。」

那人居高臨下地俯視他。
他瞪大了眼睛。

「歡迎回來。」

腐朽的王輕聲笑著。
XCIX
XCIX
但誰是影子、誰又是光呢?
什麼是假的又或是真的呢?
威爾說過他去那裡好多次了。好多次,那肯定只是因為這裡太舒服了吧,他曾在店舖內開玩笑。

——但仔細想想,威爾在他們初次見面的時候對他說,

這是你第二次光顧了。
XCIX
「把名字還給我。」

那雙手剝開了他的胸口。
他尖叫,但毫無痛覺的口子僅是透出淡金色的光。

「——為什麼這麼小片?其他的呢?」
他嘀咕著,手中轉著金黃的裂片,在脫離本體之後依然閃閃發光。
「算了,也行吧。喂,剩下的在哪裡?」
他踢了地上的人偶一腳。
「啊,抱歉,忘了要先給你這個。」
他將碎片塞回口子裡,看著毫無生氣的人咳嗽起來,然後又踢了他一腳。
XCIX
「所以剩下的在哪裡?你拿走的那些東西在哪裡?」
他瞇了瞇眼。
「我說過嗎⋯⋯」咳嗽聲間斷了他的話。
「什麼?」
「我很喜歡你,
但我也很討厭你。」
他又被踢了一腳。
「干我屁事。」
那人罵了一聲。他笑了起來,淺淺的、淡淡的。
他很討厭那個笑容,每次都是如此,看著對方皺起眉頭他便呵呵笑了幾聲。
XCIX
「你總是如此。」
「把名字還我。」
「你只剩下這句話了嗎?」
「我說,把名字還我,你在這裡是絕對逃不了的。」
「算你聰明,還會利用自己曾經的造物製造連結。」他哼了哼,在對方伸手捏緊金黃的碎片時又大聲咳了起來。
「我說了,把名字、還給我。」他緊抓著對方的一切。「不然我可以讓你在這裡灰飛煙滅。」
他瞇了瞇眼。
「不要。」
在又一腳的攻擊下,他又咳了起來。
XCIX
「你會回不去的。」
「你本來就沒打算放我走吧。」
他闔上了眼睛。
「是你這個小偷偷了我的名字。」
「——是你先消滅了我的名字吧?」
真是可笑。他笑了起來,緊接著又被暴力對待。
「但是啊,我不會把名字還給你。你的臉也好、身體也好、一切都好,我不會把任何東西還給你了。」
他又笑了起來。「如果是過去的話,也許還會還給你——
但我現在還挺喜歡你討厭的這張臉的。」
「我會殺了你。」
「你無法殺掉我。」
XCIX
「因為我會活下去。」
宣言是有力的。他看著對方愣愣的表情微笑。
「日——還是該叫你實呢?我不會放棄你毀掉的沙盒的。
那現在是我的東西。」
他瞇起眼睛。
「實,我會殺了你。」
「我不是說你辦不到了嗎?」
他嘻笑了起來。
「——那不是我的名字。」
那現在是你的名字了。
在那片燦金脫離慘白的身軀之前,他仍無法奪回本屬於自己的東西。
XCIX
XCIX
——但又是為什麼要偷竊呢?
那是因為不想再看到任何人不見了啊。
只有他那樣的人才會在這種地方做出一個永眠的夢境。
沒有人需要甦醒的永眠夢境,恆久的幸福與快樂,真正的解脫與救贖,同時也是腐朽怠惰的根源。
但他喜歡——而他的同伴也喜歡。
他的孩子們喜歡。
那些陪伴在他身邊的人喜歡。
這樣的幸福能夠持續下去就好了,他曾這麼祈禱過。
XCIX
——不要!住手!別這樣做!
——為什麼?那些是假的啊。
——你看不出來嗎?

沙盒之中的孩子睜開了眼睛。
XCIX
XCIX
那是如同太陽的雙眼喔。

他記得自己剛抵達此處的時候對方曾這麼說過。

──給我吧?

他記得自己不得不離開此處時對方這麼說道。
XCIX
-
XCIX
這裡是哪裡?

他記得他的第一句話是個疑問句,語中夾雜困惑、害怕、擔憂。
是夢裡。

那個人這麼回答他,比自己稍大的手掌覆在自己的頭上。

你怎麼會來這裡?那個人問。他回想片刻,在思索之後得出來的答案是——

「——我死了嗎?」
XCIX
XCIX
為什麼?為什麼?
他反覆問了數次,淚水像是漏水的龍頭似的不斷落下。
這樣太痛苦了,太痛苦了——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人捏住了他的下顎,紫與黑交錯的繁星瞇成了半月,落在豔陽之上。
你才是那個奇怪的人喔。
月實的聲音在腦海中響了數遍。
日暈,生離死別本就存在,你為什麼要同情玩具?
金黃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透明的淚珠倒映著朝自己伸過來的那隻手。
他們不是玩具——
她哽咽了幾聲。
他們不是玩具!
XCIX
/?
XCIX
「你知道嗎?實他啊,一直都不喜歡自己的臉。」
他撫過手中那枝折斷的白櫻花,雪白色的花瓣在他的碰觸之下掉落。
「因為不喜歡自己的臉,所以不斷在做新的臉拿走喔。」
「這跟你那個森林有關嗎?」
撐著頭的人慵懶又無聊地發出提問,而他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實可能還在尋找新的臉吧。」
但是沒有別人的幫助他可活不下去,他輕聲說道。

「是我殺了他。」
XCIX
-
XCIX
——我想我們可能還在重蹈覆轍。

他張嘴又闔上,像隻擱淺的魚趴在岸上,吸不到空氣亦吐不出話語。他睜眼看著流淌而過的碎光,在毫無生氣的微光之中捕捉周遭破碎的詩句化作自身,在被人丟棄的垃圾場拼湊嶄新的面孔。

不是這樣,也不是那樣。扭曲變形,他長出了臉、手、腳,像個新生的胎兒在光之海中飄蕩,在拼湊撕碎的記憶與話語之後又再次落下了淚。他溺斃於空虛,為悲傷哭泣;他認清現實,同時深感痛苦。沒有羊水承接的嬰兒得到了新的軀體,破碎而殘缺,沒有能夠固定自己的名,亦沒有能夠定義自己的過往。他擁有的都已失去,早不知該前往何方,卻又不得停留於此處;他寧可自己溺死在碎片之海中,卻又憑藉生存的意志扭曲成人的樣貌。

為什麼活下來了呢?
而又為什麼沒有被殺死呢?
他蜷縮成一團,在海中虛度光陰,沉眠了幾個世紀。
XCIX
XCIX
他想,也許他們早就都瘋了。

「這是什麼?」
鐵鏽味瀰漫著純白的空間,她瞪大著眼睛看向腳下的屍骸。許多不完整的肢體散落在地上,有手、有腳、有內臟──通通都是人的形狀。
反胃的感覺自腹部的深處升起。
「是魚啊。」
沾了滿身鮮血的男孩輕鬆地回應,手握著的利刃再次揮下,發出了切開肉後敲到硬物的聲音。
「這哪裡是魚了?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她駁斥的聲音帶著顫抖,瞳孔不斷收縮,忍著嘔吐的感覺驚恐地望向男孩。那雙宛如星空的眸子眨了幾下、微微瞇起,投來了困惑的視線。
「你才是在說什麼?」
月實站在一灘血泊之中,腳下散落著許多白髮藍眼的人的屍骨。

「一開始將他們定義為『魚』的不就是我們嗎?」
XCIX
日暈瞪大了眼睛。

對啊,是啊,說起來是這樣沒錯的,但是不管怎麼看這都不會是魚、也不可能是魚。要說的話,地上凌亂的四肢有著與他們倆相仿的形狀,若要這樣說的話,那他們又是什麼?

「不對、不對......」
月實偏頭盯著抓亂自己頭髮的女孩瞧,在對方喃喃自語的同時露出了溫和的笑容,手提著切肉刀走到了日暈面前。在他用沾滿了腥紅的手摸上對方的白髮時,她似乎顫抖了一下,金如陽的眼帶著不安與恐懼透過瀏海的間隙看著他。
「你只是累了吧,日。你該睡了。」
「我不要──」
下一秒月實掐住了女孩的脖子,看著他呼救、掙扎、最後失去意識。日暈像是壞掉的娃娃一樣倒在地上,不過月實並不擔心,反正日暈在這裡是不會死的。
XCIX
那是因為這裡可是他們的沙盒呢,從沒聽說過沙盒的主人死在沙盒之內的。最近日暈變得有些奇怪倒是挺讓人困擾,不過他現在沒空處理日暈的精神疾病,他還得煩惱今天的晚餐呢。
「啊,不能吃生魚片了。」
說著男孩又斬下了手臂上的一塊肉。
「那不然煮肉羹好了,這樣日應該吃得下去吧?雖然最近他變得很奇怪呢,嗯。」
月實一邊嘀咕著,一邊細心地將肉片打碎裝到旁邊白色的碗裡。
「不小心把這裡弄得髒兮兮了呢。」
彈指間屍骸便消失無蹤,男孩身上的血跡也如幻象一般消失。他哼著歌曲看向躺在床鋪上的女孩安穩的睡臉,確定對方在呼吸後便捧著一碗肉沫消失在門後。
XCIX
沙盒的門關上了,一切再次恢復成了寂靜。
XCIX
XCIX
他們唱歌、跳舞。也許他們會寫詩,也許他們會頌歌;也許他們會敘書,也許他們會點字。他們踩過一片又一片的原野,在開滿了花的午夜漫遊,在凋零的白日海上散步。
他們寫下的是一本又一本的書。
他們灑下的是一點又一點的沙。
沙盒中的孩子們仍在跳著永無止境的舞蹈。
XCIX
-
XCIX
——我們會——去向——何方呢⋯⋯

破碎不全的聲音來自深處震動。

——吶——我說——

冰晶碎裂與天空崩落的聲響。

——我們到底從哪裡開始錯了?

金色的碎片閃著耀眼而奪目、燦爛而恐怖的光。
XCIX
XCIX
他的——他們的主人是個陰晴不定的人。
XCIX
老實說,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生,想當然他也不知道。他倆面面相覷,望向主人,得到的也只是一個支離破碎的答覆。

「——為了——在——」

主人的身體不是很好,這是顯而易見的事。也許是因為他把聲帶剝下來送給了他們,又或者是因為主人的臉模糊不清,就跟他的身軀一樣殘缺不全。但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主人,想當然他也不會知道。他倆相望,最後又望回了比他們還要矮一些的小主人。
沒有臉的小主人又發出了破碎的聲音。

「——活——」

主人的嘴像是擱淺的魚一樣開闔了幾次,最後還是回歸成一條水平線。接著,那條水平線搖搖晃晃地、有些醜陋又好笑地彎起了扭曲的弧度。
XCIX
「——抱歉——」

他們收到的第一個完整的詞彙是主人的道歉。
XCIX
XCIX
「日。」
那個孩子站在制高點,長長的白髮隨風搖晃,純白的髮絲在陽光之下宛如冬日的飛雪。繫在他髮上的鈴鐺叮噹作響,搖晃幾聲後仍不見對方回頭。
月實手插著腰,站在高塔的後方穿過雲霧看著他,無奈地再喊了一次對方的名字。
「日暈,你有在聽嗎?」
「那邊。」
孩子冷不防地伸手指向遠方。高塔可以俯瞰他們的世界,他走到了孩子身邊,扶著高塔的尖端眺望日暈手指著的地方。
「那邊怎麼了?」
「那邊,有歌聲。」
他看著一旁目不轉睛的孩子,心裡思考了一下才回應:「什麼樣的歌聲?」
孩子搖頭晃腦地哼了幾句,那是個遠方民謠,他確信自己沒聽過、這個世界裡也沒有人哼過。日暈本就有些奇怪,這他早就知道了,但是今天是「哪一個」日暈他就不曉得了。聽完歌曲之後他替孩子拍了拍手,金眼的孩子滿足地瞇起了眼,對著他微笑。
溫和的笑靨帶著些許狂氣。
XCIX
「所以你今天想出去玩啊?」月實在旁邊坐了下來,拍拍高塔旁邊的位置示意對方坐下,不過日暈似乎並不領情地偏頭。
「嗯──沒有。」她樂呵呵地笑著,像是聽見了什麼開心的事情拍了拍手。「對了,實,說一個故事吧!」
「可以啊。」她叫自己實,那看來今天心情是挺好的。他喜歡跟「這樣的」日暈相處──此時金眼的孩子眼中像是容不下他以外的事物,這讓他相當滿足。月實紫眼內浮著的星點閃爍了一下,瞇起眼朝著日暈伸出手。「那過來吧,站在那邊你會著涼的。」
「我不會。」日暈哼了哼歌,雙手背在後頭,在高塔的邊沿上遊蕩,像是城市的亡魂。「說個故事吧,實,我想聽故事。」
「好吧,都聽你的。」他聳了聳肩,收回了沒能得到回應的手。「那我想想,來聽說個關於地表的故事怎麼樣?」
日暈發出了輕快的笑聲,和著他髮上的鈴鐺在空中震動。
「好啊,這次要挑誰呢?」
XCIX
這次要挑誰呢?月實撐著頭,看著在邊緣上跳舞的孩子微笑。
「我想想看,要挑誰呢?」
「挑個溫柔的孩子吧,或是一個殘忍的孩子。」
「日想聽好故事還是壞故事呢?」
日暈轉了幾圈,純白的身軀上飛舞著暗紅色的絲帶。金色的眼中倒映著少年的身影,她笑了起來。
「我想聽一個無人生還的故事。」
月實看著她伸出了手。
「好啊。」
手上握著的是一本純白色的書。

「那這次的故事就由我來寫吧。」
XCIX
XCIX
日暈一直都有點奇怪。
她有時候看來憂愁,有時候明媚,有時候殘忍。轉變可以在一瞬間發生,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日暈會變得這麼快,模糊不清的身影就像是要融化在城鎮的虛白之中,就連月實都快看不見他。日暈就像是太陽最後的一絲光芒,如煙、如風、如水,變換多端卻又毫無改變,剎那間便成空洞,消逝在夢境之中。
日暈總有天會被自己殺死的。
XCIX
XCIX
他覺得自己就要吐出來了。
噁心,噁心透頂,他翻騰的胃壓出來的也僅僅是黑色的墨水。
噁心。噁心的感覺自腳底爬到了後腦勺,他嘔吐了好幾次卻還是有什麼東西要從他的身體裡衝出來。不安的感覺不斷腐蝕著他的知覺,在嘔吐幾次之後他緩過氣來,對上的還是那雙閃著紫與黑的眼睛。
「你怎麼啦?日。」
溫和到令人噁心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冰冷的首撫上了他的臉龐。他覺得自己又要吐出來了,在幾秒後終究是忍不住在對方面前又嘔出了許多的墨水。
他咳了幾聲。那個歪斜著頭的孩子咧嘴微笑。
「你看起來真可憐。」
暈頭轉向,那些震動組成的字句也跟著旋轉了起來。
「忘記不就好了嗎,日,你還是以前比較好。」
「是誰殺了我的啊?」他虛弱地回話。孩子歪著頭想了會,瞇著眼睛,抬起了一隻腳往他的腹部用力踢去。
他又吐了出來。
XCIX
XCIX
「——關於這個地方的規則,我想了一下。」
XCIX
「首先你說過,在這裡是不能傷害任何人的。」
幽暗的室內僅靠飄著的點點金光照亮,聽著他說話的那個人影過於蒼白,在暗中看來也微微發著光。人影凝神注視著他;他把玩著手指說了下去。
「但這種說法有個漏洞,比如說,如果我強烈地懷抱著『保護自己』而非傷害他人的想法的話——」
啪。語畢,他手中瞬間出現了一把漆黑的槍。
「——那我就可以獲得武器。」他檢查了一下槍口,「然後我研究了下,這把槍裡有沒有子彈呢?究竟可不可以發射呢?」說著他替槍上膛,朝天井扣下了扳機。

一聲巨響在室內爆炸,人影卻只是眨了下眼睛。
XCIX
「答案是可以。」他吹去槍口的硝煙,再次看向了人影。「接著我試了一些其他的東西,比如說剪刀、菜刀、甚至是武士刀——很神奇的,當我是抱持著純粹研究的心態去祈求這些東西的話,他們便會源源不絕地出現,而且每個都可以使用。」
「好玩的是,這些東西通通都是以最基礎的狀態出現的。以剪刀舉例好了,當我想要一把剪刀時,我就獲得了一把最普通的剪刀。」他用兩根手指夾了幾下,比劃剪刀的樣子。「它甚至連安全剪刀都不是。當我指定擁有某種剪刀時,它才會變成安全剪刀、裁縫剪刀、或是園藝剪。當我毫無要求的時候,不管多少次都會拿到同款剪刀——差別只在於顏色。」就像是大賣場的多種同款剪刀,他說著向後靠在椅背上。
「也就是說,這些東西都擁有某種最基本的『設定』——而定下什麼東西該以什麼樣子出現的就是你。」
他看著沒有反應的人影聳了聳肩。
XCIX
「再來,也許『傷害他人』不能成為武器被使用的理由,但同理的,『保護自己』就成了極佳的理由。」
他伸長手拿起桌面上的槍,對準了圓桌對面的身影。
「比如說,我強烈地懷疑你是要加害我、因而對你進行保護自我的攻擊的話——也就是所謂正當防衛——那麽這些物品的傷害就會成立。首先不論有沒有其他東西能傷到你,但我知道我手中這把槍能射到你、而你肯定會死。」
人影看著他,再次眨了一下眼睛,接著露出淡淡地笑容。
「我不會死。」
他皺了下眉頭。
「我知道。但即使如此,此時此刻的你會死。」
「你說得沒錯。」人影雙手交疊,附和他的說法。他皺了下眉頭,不過在停頓一下之後繼續說下去。
「但既然我現在對著你不抱這種想法也能扣下扳機——」
碰。子彈擦過了對方的臉頰,在死白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道殷紅。人影仍舊淡淡地笑著看他,而他則是再次把槍放下。
XCIX
「——這就代表你『不被包含在任何人裡面』。」
他瞇細了眼看對方。
「這套規則只套用在所有生活在箱庭之中的人,也就是說外人不受到這個限制,但也同樣不會有在箱庭內獲得武器的方式,除非他們本來就擁有武器。但是你不可能是外人,你明顯就是屬於『我們這一邊』的人,光看你與他人之間的差別待遇就知道了。」
說到這裡他直起了身子,看著幽靈一般的人影。
「那麼,既然可以說是管理這裡、甚至是創造這裡的你,為什麼不被包含在這套規則裡?這樣很危險,你不可能沒想到這點;人是有自我意識的,他們可不會乖乖聽你的差遣。」
人影看著他,在許久的靜默後也許是意識到自己非得給個回應,他輕嘆口氣。
「我沒有讓任何人聽我的話的意思。」
「你可能會被殺。」他反駁,然而人影只是看著他,以帶著些許落寞的堅定語氣說:
「我不會死。」
XCIX
「我不會死——更準確來說,是死不了。」
他聽著皺了眉頭。人影有些哀傷地看回去。
「那要是真死了怎麼辦?」
人影輕輕嘆了口氣。
「⋯⋯屆時會有人來接替我的位子。」
「誰?那個之前曾替你接管這裡的人嗎?」他想起那個無論身形或是色彩都不定的人形,但幽靈僅是搖了搖頭。
「不知道,但應該還是我。」人影頓了一會。「新生的『我』。」
他聽著覺得蹊蹺。「那簡直就像是在說你是鳳凰一類的生命體。」
人影聽了發出笑聲,輕笑著,帶著些自嘲地回:「我可不是那麼璀璨的東西。」
「只不過是從淤泥中再次爬出來罷了。」
更準確來說,應該是苟且偷生吧?人影喃喃自語。就只是在醜陋地掙扎著罷了。
XCIX
XCIX
還不夠溫柔,他們說。

還少了些什麼——我們多加一些溫柔,多放一些善良,取走所有威脅。他會溫柔可人、善解人意,他會鎮定而理性,受束縛而不去反抗,會是我們最棒的作品。他會很溫柔——他們歌頌——脆弱亦無妨,破碎再拼湊即可,在碎成粉塵的失敗之中,我們必定能夠淘汰掉更多不需要的部分,成就一個更加白淨的靈魂。

取走那些不好的,留下那些好的。和藹可親、一視同仁是好的;忿忿不平、任性妄為是不好的。為了我們完美的樂園,這裡的造物也必須完美,在失敗之中我們必定能找到真正的完美。

他不需要像個人,可他需要像個聖人。痛苦也好悲傷也好、憤怒也好哀怨也好,那些都是不需要的,聖人必須完美無私而公正,必須成為所有人敬仰卻觸不得的存在,藉此成為真正的唯一。
XCIX
取走、取走、放入、放入。

取走、取走、取走、放入。

取走、取走、取走、取走。

取走、取走、取走、消除。
XCIX
被打磨成玻璃狀的人偶在光下透著光芒,灑落在地上的是純粹的白。這樣很好,他們說:以前的失敗會成為這次的成功,我們可以說,我們創造出了最完美的樂園守護者,他不僅沒有心也沒有肉體、更沒有靈魂。真正的純粹便是不存在任何能夠被玷污之物,為此我們取走了他的心臟、他的眼淚、他的記憶、他的思考、他的一切。他只需要完美就好,只需要看起來完美就好。畢竟我們需要的是聖人。
XCIX
他們鼓掌叫好,在無人看見的角落,玻璃製的人偶從眼角落下了無形的哀傷。
XCIX
XCIX
絢麗的、閃亮的、狂亂的世界在他面前展開,那是他從未見過也不屬於世界上的燦爛。他覺得自己掉進了什麼瘋狂的世界,在像人像花像魚的海中他吸著空氣、在倒掛在地板上的雲朵上墜落至空中、在以為落入空中時迎面又撲來森林的清風。在近乎瘋狂的幻境之中日暈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唱歌跳舞,他看著轉圈的孩子大聲高歌著自己聽不懂的語言,成為轉動世界的軸心,在他們周圍鋪開了大把大把的鮮花、又將鮮花化作蝴蝶飛去、在空中散作點點花瓣。那是令人目眩神迷的畫面,他的視線卻黏在日暈身上,久久無法自拔。他覺得這畫面真是美極了:不屬於世上、只屬於日暈的那片瘋狂在他看來是那麼地使人著迷。

他還想再看更多,還想再更了解這個既殘暴又仁慈、恐怖又吸引人的世界。
XCIX
XCIX
——醫生,媽媽什麼時候才會來接我呢?

等你病好了就會來接你了。他拿下了聽診器,看著坐在椅子上踢腳的孩子說道。

是嗎?他發出了笑聲。
XCIX
醫生,媽媽什麼時候才會來接我呢?

等你病好了就會來接你了。他接過孩子的蠟筆塗鴉這麼說道。

是嗎?孩子偏了偏頭。
XCIX
醫生,媽媽什麼時候才會來接我呢?

等你病好了就會來接你了。他替孩子做過檢查後說道。

是嗎?孩子透過呼吸器吐了一口氣。
XCIX
醫生,媽媽什麼時候才會來接我呢?

數不清第幾次之後,孩子站在欄杆上這麼問道。

那裡很危險,快點下來!他大喊著朝孩子伸手。
XCIX
孩子似乎笑了起來。

——其實醫生你也不知道,對不對?
XCIX
白色的鴿子飛了過去。

白色的孩子掉了下來。
XCIX
XCIX
醫生,你看不到怪獸嗎?

孩子指著空無一物的黑色床底。

醫生,你看不到朋友嗎?

孩子指著空無一物的白色牆面。

醫生,你看不到大家嗎?

孩子指著空無一物的灰色房間。
XCIX
他瞇了瞇眼。

——看不到呢,抱歉。

孩子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沒關係,總有一天我會讓醫生也看見的。
XCIX
XCIX
醫生,你知道嗎?金色的城鎮會帶給大家幸福,那裡充滿了奇蹟,會有個沒有臉的國王替大家實現願望。

孩子踢著腳說道。

——為什麼國王沒有臉呢?

孩子聽著問題歪了歪頭。

沒有臉才公平啊。國王不需要臉,
因為他是快樂王子那樣子的國王。
XCIX
可是快樂王子有燕子,那國王怎麼辦呢?

那⋯⋯

孩子細細思索後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那,就讓國王有很多朋友就好了。
XCIX
XCIX
醫生,媽媽什麼時候才會來接我呢?

在第八次櫻花盛開的季節,孩子喃喃自語道。

等你病好了就會來接你了。他這麼說道。

孩子沒有回答他,只是低著頭,看著白色的棉被。

——其實醫生你也是假的,對不對?

孩子輕輕說著。
XCIX
其實醫生你也是我的幻想,所以不知道,對不對?
XCIX
「也許那時候,他就已經找到答案了。」
載入新的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