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CIX
✍《永恆都》

據說那裡是被時間遺棄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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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夢鄉的住人不會看見未來。
無夢鄉的住人不會回憶過去。
無夢鄉的住人不再擁有夢境,

無夢鄉的住人不會陷入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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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恆都的無夢鄉就是這樣的地方。

他今日也睜著疲憊不堪的眼睛望著遠方,灰濛濛的空氣沉澱著沒有光的天,周遭的建物卻活像是在大晴天下,牆壁都閃耀著象牙色的不實。即使如此,象牙塔與塔外的人們皆將這裡奉為聖地;那是因為高貴的他們不再需要入眠,無夢鄉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夢境是潛意識製造出來的虛假的幻境,在那裡的他們不需要會迷惑人的幻境,因為他們擁有著永恆的生命、富饒的生活,以及人所夢寐以求的一切。

無夢鄉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他看著手背上銀色的刺青,抬眼望向遙遠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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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悠悠地走下了塔的階梯,數著自己的步伐,確實數過了三百六十五階,走下了二十四層樓,經過了六十道窗,接著才來到了七扇門之外的城鎮。
這裡是無夢鄉,是人們夢寐以求的一切所在之地,是被應許的樂園。
他記得有人這樣說過,但在沉悶的空氣之中,他卻只吸入了深深的絕望,再吐出了被捏造的希望。行屍走肉的人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走,他們宛如殭屍,這個世界的支配之下的殭屍。
無夢鄉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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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夢鄉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他們永遠無法脫離這永恆的都市,不論夢或愛或希望或一切激勵人心的嚮往都陳屍在遙遠的過去,而這份過去又被埋在象牙色的大理石街道之下。永恆都是樂園的頂點,但他只覺得這裡是被時間遺棄的禁地,彷若他們再也無法與世界接軌一般,這塊純白色的淨土就這麼被棄置在世界上遙遠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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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恆都沒有出口,只進不出。要說的話,當然也不是沒有出口──他看了一眼周遭驚呼的人們,看著又有一個彷彿屍體一樣的人被帶走,耳語聲帶來了口信:又一個人吃下了毒藥,他再也不會醒來了。
永恆都的人明明就不需要睡眠,為什麼要為了體驗夢境而自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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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用說嗎,不就是想出去嗎?
耳語聲再次傳來,這次是從他嗡嗡作響的腦海,從他早已因久未沉眠而感到疲倦的腦裡。他厭煩地搖了搖頭,無視於地上流淌的美麗色彩,踏過剛剛消失的人的體液而去。永恆都唯一的色彩與生命都被裝在他們的體內,但是總有人會為了離開這裡而捨棄他們得到的一切。

為了做夢,許多人不惜陷入永眠也想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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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也罷,畢竟這裡是永恆都。他打了個呵欠,在走回了二十四層樓高的象牙塔之後,用疲倦的姿態倒在他永遠不會使用到的床上。噢,他也許會躺在上面沉思吧,但他知道自己的眼睛就算闔上也必定再次睜開,因為這裡是無夢鄉,而無夢鄉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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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他也很想要撕裂自己的軀體,只為一窺夢境的豔麗。

他闔上眼開始想像,卻只迎來一片空白的間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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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之塚的人們都是被現世埋葬的瘋子。
象牙塔的住人是毫無救贖的罪人。
花都的孩子是世界的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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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你呢?你來自哪裡?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這裡的人。」
他眨了下眼確定眼前的男子是在問自己話,但是還是沒有回答。男子唉聲嘆氣了會,高大的身軀蹲下來看著他,玻璃珠一般的眼隨著他臉上裂開的笑容瞇了起來。
「你該不會是不會說話?不能說話?聽不懂?哪一個?」
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外面、裡面、上面、下面?鏡子裡面?」
他沉默下來,男子的聲音卻還是喋喋不休地繼續。
「喔,還是說你是被消去了記憶?被奪走了一切嗎?你為什麼在這種地方,你不知道嗎?不知道的話可就麻煩了,哎呀還真的是麻煩了,這樣都不知道該把你當做晚餐還是殺掉呢,還是扔到墳墓裡面埋起來呢?」
在一連串的問句之後,男子的臉忽然湊近,陰影覆蓋在他身上,成了巨大的黑暗。
男子笑了起來。
「你自己挑一個吧?我不會讓你痛苦的。」
他瞇了瞇眼,在好一陣寂靜後撇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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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你殺了我,我也會活過來的。」
「哎呀,有死的覺悟不是很好嗎。」
男子自說自話地繼續笑著,抬手將戴著手套的手塞入他旁邊堆成小山的碎片。啪哩、啪哩,他聽見什麼東西碎掉的聲音,但是沒有看見赤紅色的液體。男子在他面前挖起了不少碎片,接著站了起來,全部往外灑去。
「——那很好!非常好!旅人啊,站起來吧,在死前我們來跳舞、唱歌、殺人吧!踩碎鏡面、打破墳塚、捏碎回憶吧!在死前創造最燦爛慘烈的故事吧!」
男子自己大笑了起來,而他只是繼續仰躺在地上,看著視野中顛倒的男子癲狂地笑著。
這地方也跟他曾在的地方一樣莫名其妙啊。
時參感覺他眼裡長出來的黑翼抖了一下,不快的觸感再次提醒了他這裡是現實——不合情不合理又詭異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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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成為你人生中最渺小的存在。」
妳這句話還真是莫名其妙,他連說出口的時間都沒有,她就這麼自鐘塔上墜落。
鐘聲響了十三下,他聽見世界的聲音低語著要他回頭,但他只是瞪大僅剩的那隻眼睛,看著那抹鮮豔的色彩自她的軀體綻放成巨大的紅花。
不要留戀我。
她最後細語著無法成為救贖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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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每天都會從浪濤之中現形,踏著送來鹽味的風來到海港之上。
海都的人原來真的存在啊。少女每次看見少年都會有些訝異,但她仍會笑著跟坐在港口邊的少年打招呼。
「嗨,今天也是上來吹風的嗎?」
少年點了點頭。據他所說,海底下是沒有風的,為了吹風跟曬太陽,他總是會來到貼近外圍的這個小港口來。明明她記得海都只是一個傳說,但少年彷彿就是證實傳說的人,穿越了浪來到她的眼前。白髮、藍眼,藍與白相間的服裝,還有貝殼裝飾的手鍊──完美符合了傳說中海都孩子的形象,她一開始見到還真有些不可思議。直到她發現少年在數次問話之後都不願開口,她才確信少年就是海都的人。
──海都的人只要在陸地上開口說話了,就會失去自己「浪」的身分,成為一般的人類喔。
沒想到傳說的這塊也是真實的。她看著少年在地上用水寫下的文字,還真有些不可置信地眨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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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都有很多人嗎?」
比陸地上的少。
「你們能呼吸嗎?」
可以呼吸啊。
「你們該不會有鰓吧?」
我們用肺。
「咦,你們這樣不就是人嗎?」
我們是人啊。只是比較不一樣的人。
看到這裡,她低頭看著少年工整的文字,復而抬頭看著對方的臉眨了眨眼睛。
少女瞇起了眼睛,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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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說得也是呢,真是太好了!我還以為你們真的就是魚呢!」
少年沒有表情的面龐隱約皺了一秒。
不,我們只是人而已。他又強調了一次,但少女只是笑得更樂了。
「抱歉問你這麼多問題,很煩嗎?」
不會。細長的手指頓了一下,我喜歡跟人聊天。
「真想聽聽你的聲音啊。」
到海裡就可以了喔。
她看著對方過於直率的話語,一時之間無法辨別這是真是假。但是看著堅持要與她筆談的少年,還有對方大海一般的眼瞳,她決定還是相信對方是在說真話。不過雖然是這樣說,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髮,嘿嘿笑著小聲說:
「可是我不會游泳......」
少年看著她,朝她伸出了手。她瞪大了眼,訝異地看著對方白得像死人的手,視線反覆在少年的臉與手之間來回。
「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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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接拉過了少女的掌心,在對方一聲細小的驚呼之下在對方的掌中寫字。
我帶著妳。水面附近就行了,記得閉氣。
「哎,真、真的嗎......?」
她感覺自己的臉慢慢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緋紅。少年點了點頭,接著抓好她的手,站在岸邊看著下方湛藍的海。她看著少年堅定的神情,沒有猶豫多久也跟著站了起來,在對方沉默的注視之下大大吸了一口氣。
「準備好了!」
她大喊一聲後便憋了一口氣在肺部裡,見對方好像幾不可見地笑了──笑得她差點要因羞赧而忘記呼吸,接著便向下倒去。

噗通,冰冷的海水淹過她的身軀,浸濕了她身上的每一處衣物。她閉著眼睛久久不敢睜開,果然下海還是太莽撞了,這麼想著她握緊了少年冰涼如水的手。

「妳還真傻。」

少年的聲音宛如貝殼吹奏的樂曲,輕輕流過她的耳邊。她緩緩睜開眼睛,見到那個幾乎沒有表情的少年在水面之下笑得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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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瞬間差點要把肺裡的氣全部呼出來。少年可能是發現了她的表情,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一起去游泳吧?」
好啊,她無聲地握緊了對方的手,而少年只是瞇眼笑了起來,以優雅的姿勢轉身,握著她的手往陽光照射的水面游去。海都的人果然是魚吧,少年蒼白的髮絲在水中閃著銀色的光,宛如魚腹的銀線一樣美麗。她被對方牽著在海中游了幾圈,中途還不忘抬頭換氣──她差點就要憋死了──在海中一切都像是閃著奇妙的光芒,淺海的陽光輕輕隨著水波搖曳,在他們身上蓋上了金色的被褥。
海裡好漂亮啊。她看著一群魚游過,轉頭看著開懷笑著的少年這麼想道。少年應當是無法理解她的想法,但看著她的臉卻是笑了出來。

「很漂亮吧?」

很漂亮。她在心裡又重複了一次,就算海水涼得有些凍人,她還是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微微發熱。
她同樣瞇起眼睛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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