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創作】〈禮物－－藏藍色的心〉01
「你是我的禮物，也是我的劫數。」

他已經沒進公司整整兩個禮拜了。她知道他出差海外。每一日她都在默默數算。當然，以申暉槿這般小小職員本不該知道高層如他的個人行程。但偏偏，他淡然在某個大型會議隨口地提了一句：「這件事得等幾號之後才能處理，因為月初我要去一趟成都。」她便擱在心底，等某天停車場沒再出現他慣開的車，潛心推算也就大抵估摸出了歸期。

他不在的日子，因為大位空懸，猝然發生太多變化，檯面上風平浪靜，檯面下風起雲湧，諸事崩解，人心動盪。
算算日子，他快回來了吧？

暉槿暗暗雀躍，倒也不為什麼，只要她座位前方的窗，窗框鑲著的風景，又再度浮現他坐鎮江山的身影。那麼，無論發生什麼天崩地裂的事，彷彿都能踏實安心。

暉槿這樣想著，就輕輕淺淺地微笑了。雖然這好心情，因為下一秒接了通電話而瞬間毀盡。
是那個無理取鬧的協力廠，極盡胡攪蠻纏，顛倒是非，偏偏暉槿的專案得與之合作，往往拼命做牛做馬也會在最後一步被他們破壞殆盡，重頭再來。
一開始，暉槿還維持一貫的和顏悅色，秉持工作專業商談溝通，當對話已經迴圈打轉了近半個小時，暉槿覺得自己陷入泥沼，明明知道是對方予取予求，但礙於立場與職位不能發作。幾經壓抑，她也有點慍惱了。

「不是的。文老闆，我們當初不是說好，月底交貨的嗎？」
「您不應該將拖延的原因歸咎我司尚未確認品質吧？連貴司答允的打樣至今都沒寄來，我司是要檢核什麼、確認什麼？這已經倒因為果了吧？」
「……您這樣講，我實在無法苟同。再者，您現在想單方面毀約，我也沒有權限做決定……」
為了工作，應嚴謹有禮，謙和恭順但不可退讓。
直到對方得寸進尺的句子劈哩趴啦從話筒砸來，暉槿的嗓音明顯顫抖起來。她死咬下唇，緊握話筒，好半天不吭聲。偶爾才沙啞擠出斷裂的一兩句：「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請您不要……」

快不行了。
暉槿盡全力撐著。
但好累。
她的淚水已經懸在眼眶轉了又轉、就快要、忍不住、掉下來了。

驀然有隻手掌沉沉撫上申暉槿微拱的背，厚實的溫暖倏地漾開來。

正緊緊捂著話筒的暉槿大吃一驚，扭頭呆呆望著手的主人，那不知道在她身背默默站了多久的挺拔身影幾乎罩住了她整個天。而，那人正傾身彎腰，俐落按下桌上的電話擴音鍵。

下一秒，對方刺耳囂張的咒罵立刻清晰無比地響徹整個辦公區：
「所以說，妳能拿我怎麼辦？還不是要乖乖低頭求我。小女生還嫩著呢，你認真努力有個屁用？我理虧我偏不爽配合怎麼樣？在你主管眼中你就是什麼都沒搞定啊！難道不覺得自己很沒用嗎？如果我是妳，我會覺得非常丟臉哈哈哈！好啦我知道跟妳講沒用，不然妳叫能決定的人來啊！量你也沒那能耐，叫你們總裁出來談啊哈哈哈哈──」

「我是。」他斷然接了口，嗓音淡漠。

「呃？藍、藍……藍總？」
「找我有何貴幹？」語音平穩，倒似招呼著再稀鬆尋常不過的問候。然而，提問的人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眼神冷如寒冰。死寂，襯得對方在話筒那端倒抽一口氣的聲息巨大無比。

暉槿知道他在生氣。
藍圖平素喜怒不形於色，泰半都是溫煦有禮、微笑示人，甚是親善。就算難得有所不悅，也非常深沉細微。可一旦他真動了脾氣那著實是凜戾罩頂，尤以這種不怒反笑的神情最震懾人心，總能讓整個空間瞬間結凍，所有人大氣不敢喘一下。
對方可萬萬沒料想到此發展，囁嚅著試著打圓場，辯稱都是誤會一場。
「誤會？」藍圖佯裝驚訝地揚起尾音：「你是說、你誤會了我司優秀的人才、也誤會了我一手栽培帶出來的愛將？……聽你剛剛是質疑她很沒用、很丟臉是吧？」
這下對方張口結舌，除了慌亂賠罪一通，再也說不出什麼完整的句子了。

暉槿試圖伸手解除擴音功能，想至少讓這窒息的通話別這麼赤裸。藍圖雖從頭到尾沒朝她瞥上一眼，但整個過程都默默撫在女孩背上的大掌卻添了幾分力道，將她嚴實按住。

啊、暉槿心想，他真的、非常生氣呢。
只聽藍圖淡淡跟對方說：「道歉。你跟申小姐誠心道歉。不然任你這樣詆毀，她若離職，你拿什麼都賠不起我司損失。」
在對方忙不迭地道歉聲中，藍圖劈手掛斷了通話，寒著臉不發一語離開，回了自己辦公室。

現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辛苦受委屈了，他震怒出手了，順便也儆醒某些暗中挑撥較勁、各懷心思的好事者，切勿輕舉妄動。誰認真做事、誰無聊生事，他眼睛還雪亮著呢。

幾分鐘後，暉槿桌上的電話再度響起。她瞄了一眼，就認出這不常顯示但自己卻能默默牢記於心的號碼。
還能是誰。

就算知道是誰，暉槿心裡仍沒底。她暗暗清了清嗓子，深呼吸後把話筒貼向耳畔。「藍總，您找我嗎？」嗓音清淡恬靜，彷彿剛剛什麼事都沒發生。
「忙完過來。有事找妳。」
「好的。我現在就過去。」

輕嘆口氣，見這態勢連個冗言贅字都不肯多說，可真動了肝火。心底盤算著這回鬧得如此風波，被數落幾句肯定是少不了。

佇立在藍圖辦公室的大門前，暉槿的視線穿過玻璃，靜靜凝視這幅風景。藍圖坐姿微頃，眼神深思如井，右手指尖似是百般無聊地轉動鋼筆，左手托著下巴。
這一刻。他在等她。

暉槿不輕不重地敲響那綴有彩繪玻璃的大門。
敲門是禮儀，但大多數人往往是敲了門就順勢習慣性地開門闖進去。
暉槿偏不。
她偏要等到藍圖那投射在繽紛玻璃上的身影有所動靜。
比如，等他聽到敲門聲，抬起頭望過來說：「請進」或招招手示意她走近。
這一刻。他要她來。

進去後，暉槿仍百般不安地僵在門口處。
藍圖兀自失笑道：「怎麼？人站那麼遠是怕我吞了妳？剛剛嚇到了？」
「沒有。很謝謝您的幫助、但實在非常抱歉。」暉槿結結巴巴，努力張羅碎裂的詞彙。
「抱歉什麼？」藍圖揚起眉毛。
「自己能力不足，不夠專業有效解決問題，還勞煩您直接介入……在您面前失態了，非常抱歉。」暉槿真心覺得愧對任用。

以為素來嚴師角色的藍圖多少會訓斥幾句，畢竟適才自己代表公司的對外窗口竟只呈現像個完全手足無措、幾欲淚流的孩子而已，暴露脆弱，這在職場如戰場的殘酷之地簡直是自尋死路。

但藍圖卻不言不語，僅僅只是從公事包掏出一個小盒子，直直遞給暉槿。
「嗯？這是？」暉槿詫異，眼前的局面實在無法理解。
「我出差買的小禮物。給妳的。」
「欸咦？真的嗎？為……為什麼？」暉槿傻傻反問，已完全無法思考，呆呆地讓驚訝直接溜出嘴巴，手卻怎麼也不敢輕易去接。

藍圖便自己把盒子給拆了。
「也沒什麼，小東西而已。妳看，是個川劇玩偶，會變臉呢，有好多不同的臉譜對吧？這是悲傷的、這是開心的、這是生氣的……」藍圖一邊把玩，一邊溫言道：「暉槿妳吶，無論面對怎麼樣的事，臉上總掛著笑容，一直都這麼友善，讓每個人覺得舒服溫暖……」
「這樣不好嗎？」暉槿心底一揪，竟忍不住插了話。
「這沒什麼好或不好。因為這就是妳。」藍圖篤定回視暉槿受傷的眼睛。

「但我同樣也想告訴妳，雖然職場上人人皆戴著面具，但不是每分每秒都必須單打獨鬥，有些時候妳可以不用逞強，需要的話可以求助。以後工作上難免仍會有各種情緒，當妳努力笑著但覺得不開心、委屈了或正在生氣......如果願意，可以轉轉這個木偶的臉。我就會知道。」
「好嗎？」
「...好。」

暉槿當然是收下了藍圖送她的禮物，重重道了謝。
返回座位，當她悄悄將那小玩偶挪了又挪，將之擺放某處，又覺得太顯眼而再次移動。反覆數次後，她的心裡遂澄澈如鏡。
是了。
生命至此，藍圖給她的所有禮物，都是她的寶物，也會是她的劫數。
她將為此哭笑無主，在劫難逃，然後九死一生。

＊

好甜

tszip14: 謝謝葉葉喜歡 本來還在想說會不會寫得太悶了點
#還是有甜啦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