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組] Daybreak

凌晨四點半，機場大廳裡，光滑的大理石地板被打磨到幾乎能反光，幾個大男人縮擠在其中一張長椅上，沙發軟墊隨成年人體重凹陷下去的間隔不大，普蘭特也不避諱，幾乎和一旁的邦佐背靠背，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雙目閉起又要睡著。
睡著前驀地一瞥，距離視線不遠的落地窗外仍是霧茫茫一片，太陽溫吞地埋在地裡拔不出來，不用特地抬起手錶也清楚此刻早已超過原先訂好的登機時間，包括工作人員在內餓旅客，有不少人擠在小小的櫃檯，四周聲音嘈雜，聽來聽去仍沒有人能給出接下來確定的起飛時間。
雙腿大張，拉長手順勢伸了個懶腰，後頭的好友似乎是挪動的過程中被吵醒，揉揉尚未來得及完全張開的惺忪睡眼，昂起下巴代替詢問，想來普蘭特會看得懂他的意思。

坐起身，挪動位置到另一側，兩人成了各自佔據轉角左右一邊的相互站位，各自不大禮貌，毫無顧慮的伸長的腳便恰恰卡在一塊打結了。普蘭特見此也只是笑出聲，搖了搖頭，用以取代回答，再抬眼時眼睛又笑成彎月狀，相信邦佐能明白他想說的。
兩人齊齊望向沙發另一頭，凌晨時分的吉他手還沒來得及捲好一頭最寶貴的黑髮，捲度不上不下，雙眼還有些浮腫，看起來更不清醒，多半是酒精作用之下的成品。雙腿交叉，手倚靠墊，翹起的右腳褲管遮不住，露出一大截白色長襪，上半身則披了一件針織圖騰厚外套，看起來還是羊毛之類的材質，保暖又舒適。
偏偏吉米的面容看不出什麼溫度，手指斷斷續續敲著，刮過皮質的靠墊發出的聲音不大，卻足夠刺耳。伯明罕小伙再度默默交換眼神，普蘭特高高挑起眉，表情誇張，逗得另一人自然而然咧開嘴角，無聲地笑。

時機湊巧，在此時伸長的手遞出熱咖啡，團隊裡的最後一人掛上稀薄的淺笑，似有若無的濃度接近錯覺。棕色的髮尾微捲，翹成不太乖巧的弧度，最近才剪掉，正抵在肩膀高度，隨意朝四方分散，面上蓄起顏色同樣柔和的鬍鬚也卡在不長不短，稍嫌尷尬的程度，想來靠近時大概正扎人。男人的眉眼弧度都向下拉成長長的曲線，低伏般，半睜著眼，也不知該形容成還沒睡醒或是即將撐不住沉沉睡去的疲憊眼神。

邦佐簡單道謝，小睡片刻的效果聊勝於無。
至少他能看出瓊斯一晚沒睡，手都伏上太陽穴按壓，試圖緩解昨夜三小時極度耗費精力體力的巡演過程，再沒力氣開口，只能擺擺手，再牽動嘴角努力想笑得更和善一點仍未果。普蘭特啜飲過後才想起開口關心，瓊斯咬起下唇，似是思考，又若遲疑，最後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沒事」。
普蘭特眨眨眼，將對話間的暫停解釋成體面的拒絕，順著對方的意思，低頭又喝起咖啡。
彼得便在這陣短暫取得的平靜之中回歸對話。
體型高大，充滿威懾的臉龐在人群輕鬆開出一條道路，拖著隨身行李，緩步朝四人走來，轉達航空公司最新公告的起飛時間將視濃霧而定，最多半個小時，太陽就會完全升起。
「能一切順利的話就太好了呢。」
話畢，視線齊聚，落在瓊斯那張依舊沒什麼變化，連眼神都低低地，眼皮半闔，沒與任何人有所接觸。

瓊斯想睡覺時說話特別刺耳，此乃巡演期間朝夕相處下來吉米自行得出的結論。
反應相較平時遲疑一步，面具的一側總算能端詳出破綻，伸出手，扣住碎裂成沙的凹陷，破碎的鋒利邊緣滑在手掌上頓時鮮血淋漓，瓊斯疲憊的臉缺少的笑容吉米則會為其補上。手撐上下巴，撇過頭，避開注目，哼笑出聲，硬要二選一的話，還是這時候的瓊斯相較之下讓人更能忍受一些。
不那麼完美的自我展示，怎麼想都更像活人，雖然最多也只好了那麼一點點。吉米很難肯定地說自己討厭哪一邊的瓊斯更多。

「吉米，喉嚨不太舒服嗎？」
聞言轉回頭，怔怔望著開口的人繼續說下去，毛絨外套以外又多蓋了一件機場提供毛毯的瓊斯幾乎快要閉上眼，唯有言辭與之相反。「喝點熱咖啡會好一點，對醒酒應該也有幫助。」
不禁啞然，控制表情，不願透出太露骨的反應，吉米就是討厭這樣，在一切都平淡如水的對話裡，瓊斯像個毒使，摻入雜質，無色無味令人無以察覺，足以扼住喉嚨如同燒灼的某種傷害便那樣滲入肌膚，流淌在身體裡，越說越錯。再計較下去又反倒顯得自己小心眼，以小人之心去揣測瓊斯的每一句話是否又暗指何處。
某次普蘭特沒來得及攔住邦佐，脫口而出「吉米確實是蠻好懂的人就是了。」

話中當事人慢了拍，才挑起半邊眉，用上一種混合不可置信與強烈指責的眼神發射過來，雙眼細細瞇起成狹長的，危險的表達。普蘭特的手還扒在邦佐半邊臉，擠眉弄眼好一陣，猛烈搖頭示意對方不要再說下去。
邦佐被擠著，幾乎堵在一塊的嘴唇和標誌性，簡直像是生來便有的鬍鬚也糾纏在一塊，仍勉強開口。「羅伯特、你不也說……」
聞言後者神色慌張，瞬間褪為青色，沒敢去看後頭那銳利的視線更如尖刺，狠狠剜在背上能輕易刮出血痕的情緒表達。
齊柏林飛艇的吉他手已雙手環胸，細長的手指不斷點在上臂，沒翹起的那邊腳尖也合上節奏，一點，一踏，逐漸加重力道。
依舊不言語，早已道盡本人的意思。

故作誇張在吉米看不見的角度翻了個白眼，順道制止邦佐再沒忍住笑出聲的普蘭特終於緩緩轉過頭。背對對話現場，只將視線向後投去，精準落在吉米那間隔精準，延長且固定的輕點不知不覺間串成線，匯聚四個點與器材電線遂成了完整的鏡面，反射自我，依靠輕微的光線扭曲便能昭示在場的空氣塞滿其所不能承受的熱度，幾乎要能藉此騰騰升空。
「哎算了，都這樣我就說了。」長相俊秀的青年金髮又留長了些，膽子似乎也跟著伸長不少，結實的臂膀向後頸探去，撥動如瀑長髮，光線又隨之變化萬千，似乎總有此不可思議的力量，能將眾人視線匯聚的才能寄宿於此身。
普蘭特難得斂起笑，認真看著吉米開口道。
「吉米你……至少在面對瓊斯時，可能比你以為的還要笨拙不少喔。」

再和傑夫抱怨時男人也只是停下手邊撥弦的動作，看了窩在雜亂床鋪的吉米一眼，隨後跟著便倒在床上，窩在吉米旁邊，側過臉，正正對上青梅竹馬滿是不悅的銳利視線，視線並未逸散，同時分神的手再度彈撥零散的音，彷彿沒串上線的珍珠，散落一地。
「我覺得就是這點啊吉米。」
「你要幫他說話？」隨著側躺的姿勢，黑色的長捲髮自耳後落下幾縷髮絲，折疊在床上，在自己的房間，本應隸屬吉米・佩吉絕對的地盤，卻彎彎繞繞沒能看見頭緒。
「嗯，就是這個。」傑夫拉起一邊嘴角，笑得輕鬆坦然，面對青梅竹馬直白地不滿也不緊張。「吉米你會將情緒做為武器揮舞，像現在這樣明確地讓我知道你生氣了，要人別去惹你。」
眼看用手撐起上半身，正托腮，臉色更加冷淡的人渾身是刺，傑夫既沒有害怕，亦無顧慮。

淡淡揚起笑，已自身習慣的步調開口說下去。「但就我對那人的印象來說，他是把情緒當作弱點，絕不會輕易讓他人察覺的類型不是嗎？」
錄音室內幾乎不與他人主動交談的身影，背對工作人員搭出的隔板，兀自低頭撥弄琴弦，口中細語忙著記錄實驗般的新點子，比起身旁活人顯然對手上的琴付出更多心力，此般景象仍歷歷在目。保持不動，設好重心，兩人間的距離向來如此，飄忽而又模糊的界線早在長年的相處間押上合理的印記，傑夫定定望向一時之間想不出適當反駁因而臉色越發難看的好友，而後又是笑容可掬，燦爛地像打了光，被人特別框起來標註的重點。
「……又怎樣？你笑得很噁心。」吉米冷著臉將人推開，手勁毫不留情，無奈兩人的肌肉量明顯有所差距，努力了好一陣子也沒能真的將人趕下床。傑夫對此不怒也不惱，笑著打哈哈。

「沒啦沒啦！開玩笑而已，開玩笑而已！」目光掃過此刻仍凌亂，披在床上更加分散的那頭長髮，過去的某些片段掠過記憶邊緣。

咀嚼著過往沒能得到解答的片刻時光，吉米將身子往下沉，承受不住這般放縱力道的沙發沒托穩人，便順著邊緣緩緩滑落，直到大腿已滑出去一半，才百無聊賴地伸出手，卡在沙發邊緣，阻止下墜的速度。
餘光瞄過，右側瓊斯低垂著眼不再說話，倚向沙發，恰巧又或者該說是偏偏不巧，轉過身，便只能看見一半側臉，本就不常主動開口的人此時幾乎要睡著，捂起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另一側的邦佐不知何時點起煙，笑聽普蘭特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氣氛融洽，吉米更覺無聊，待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彷彿身邊的所有聲音正在抽離，成了真空的內層，然後一瞬間失了空氣的肉體便會瞬間壓縮，如同大手拍扁的一灘紅色，再看不出原型。
也不知隨行記者在這般無所謂的尋常光景中看見了什麼，舉起相機，遮住臉，轉動焦距，選擇了意想不到的時機。

鏡頭閃起亮光的那一刻，瓊斯幾乎是分秒不差轉過頭避開，細瞇起眼，皺著鼻頭，整張臉扁扁地，拉過身上毛毯將全身再裹緊一些。一轉過來便正正對上隊友同樣來不及反應的臉，吉米沒說話，怔怔接住瓊斯早已累壞的疲憊眼神。
還是不知道這人在想什麼。
是否會想家，有何不滿，對前幾天研究的和弦能否提出意見，買了那把曼陀林要用在哪裡，想離開了嗎，又喜歡吃什麼，晚上睡得好嗎，會不會特地道別，想改變什麼，需要我們嗎。填滿胸口的疑惑在光照不到的角落恣意生長，越發頑強，與此同時又濕漉漉地，上頭還沾著水氣，分不出來自雨天還是空蕩蕩的心房。
「不喜歡拍照？」連自己都意外的是，在一團混亂的思緒裡嘴唇先行一步，開口提問，又打開了一次不該開啟的盒子。

瓊斯抬眸，水霧盈在瞳孔裡，晶瑩剔透的灰藍色挑不出毛病，一切都恰到好處的存在似乎不需要任何裝飾或添色。調整自我，擺正位置，瓊斯看起來將所有細膩的動作都做了個遍，才不緊不慢地，彎起眼，勉強自己再扯開客套但勞累的笑。
「沒什麼……只是不擅長看鏡頭，也笑不出來，隔著鏡頭後面總覺得看不到人的存在，只有我一直被盯著。」難掩倦色，伸手揉了揉鼻樑，特別是眼眶中央酸脹難忍，早已超出負荷的壓力又轉移陣地，也在眼下堆積成一片青色。
微微張口，還想說些溫柔的好話，頓覺彆扭，轉而閉上嘴，嚥下最初的想法。
「怎麼？我們最安靜的成員，連派對都不喜歡參加的優等生，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怕被看到嗎？」
「詹姆斯，那就是我們還不夠熟了。」
瓊斯笑著聳聳肩，既不否認也沒有完全承認。

對話又推遠了一步。不同於吉米面對傑夫時開玩笑佔據主旨的小打小鬧，瓊斯的話雖輕柔，用上十分力，任其飄走的靈魂大概再也抓不回來。
手握成拳，牢牢握在手中，刻成執念，化為細細的線，分裂了一條又一條，再賦予相應的意義，那是吉米自東方書籍上學來的知識。想來亦有道理可循，人所經歷的一切會沉澱做血肉，塑造肉體，隨著小小的決定，邁出的每一步而改變。
「其實你生氣的時候可以直接說出來。」幾番思考與掙扎過後，吉米蹙起眉，絲毫未掩飾滿臉不悅。

瓊斯先是挑眉，再以目光回應，要吉米繼續說下去。
「我們……至少他們兩個不會介意的，你想說什麼就說，不然更煩人。」瓊斯笑了，看起來還是一副累到不想再開口說話的樣子，被提到的兩人倒是想起要加入話題，一下子全湊過來了。
「還是不了吧，我可不想被討厭。」說來輕巧的人又打起哈欠，接連不停哈欠伴隨將要下墜的眼皮，幾乎撐不住。
普蘭特連問了好幾次「怎麼了怎麼了」，瓊斯依舊笑而不答，最終還是閉起眼，無法抵擋，頭低低靠上沙發，面對著吉米的方向不小心睡著了。
不明所以的兩人還想問這是怎樣時，便看睡不安穩的人順著靠墊滑下，恰巧停在吉米肩頭，過程很安靜幾乎沒發出聲響，再仔細一看，吉米也閉起眼準備休息，連帶著躁動的兩人也自覺降低音量，面面相覷。

普蘭特還想聊下去，話到一半又覺無話可說，只能聳聳肩退回原來的座位，笑著迎上邦佐的咖啡輕輕乾杯，凝望窗外漸漸散開的雲霧，感受天將要亮，穿透遮蔽，破曉的瞬間。拂開層層疑竇的曙光照亮室內，開始還有些刺眼，等到適應過後邦佐點點肩膀要他看前方。
晨曦是淡金色的光，一點一點地，分佈不均，描摹勾勒出兩人相倚的身影，正睡著，毫無甦醒的跡象。
人聲嘈雜，事態混亂，前路未明的狀況下仍閃閃發光著。未能挪開視線，靜靜守候在旁的人啜飲手上那杯已經涼透的咖啡，絲毫不覺苦澀。
而晨光漸濃，正要起飛的風又送至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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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這時期照片寫的，純屬本人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