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灘地豹者
一份關於盧梭鎮騷亂的證詞
舊文重發,2025年萬聖主題創作活動 夜巡拼圖
魔幻寫實 後殖民 東南亞 小說
泥灘地豹者
當戰爭像章回小說般在新聞上連載兩年之後,羅鎮察覺自己也將登上舞台,哪怕只是最不起眼的一行註腳中的幾個字節。

東洋人成功佔領了呂宋,並以那裏為前進基地,兵分二路,一路挺進印度支那,一路繼續沿著群島前進。東洋人的鐵殼船與鐵鳥在這片熱帶海域上現蹤,令原本分屬不同國家的總督們憂心不已,甚至連澳大利亞也陷入恐慌,當邊境忽然成為前沿。同盟的將軍們迅速達成共識,將所有的戰力與資源往深南收縮,並在那邊建起海上防線,等待地球的另一端騰出手來。

羅鎮所在的大島,也位於撤離區。雖然羅鎮居民的看法與感受跟層峰人士有很大的不同,但決定就是決定。當居民還在推敲報紙以及公告上的字句究竟代表什麼實質改變,撤退行動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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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天之前,戰爭並沒有替羅鎮帶來太多麻煩,甚至讓羅鎮的生意更加繁忙。羅鎮位於內陸運河中段,搭乘渡輪沿著錯綜的水道航行一個白天可以抵達沿岸的首都。這裡過去因為橡膠園發跡,後來發現了鑽石礦脈,湧入更多的投資客與礦工,鎮區也進一步擴張以收納更多人口。

彎曲的河道將羅鎮一分為二,左岸的乾燥高地是一區,來自歐洲或其他外籍高階工程師、主管居住的地方,居民自稱這區是盧梭村,其他當地人則稱為荷蘭村。這裡自成一個社區,甚至有專屬墓園。左岸的二區是羅鎮的主要街區,雜貨店、餐館、茶館、戲院、紅燈區、宗祠與行政機構都在這裡,多次出任甲必丹的羅家大宅就在二區中央。右岸三區低勢低窪,長年飽受淹水困擾,居民多是來自其他南亞的礦工,通往首都的泥濘道路也在三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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蔥鬱熱帶雨林包圍在礦場、牧場與橡膠園之外,陰暗而多彩的世界中存在游牧聚落,沒有人了解他們的戶籍,除了首都的語言學者,也沒有羅鎮居民了解他們的語言,因此稱他們「噗咻噗咻」。

一台飛船降落在牧場的空地上,荷蘭村的居民紛紛提著簡便行李登機,同時讓信任得過的本地傭人帶著傢俱搭乘渡輪往首都會合。緊急撤退的機位有限,二區中只有羅家老爺以礦場股東的身分排上名單,讓羅老爺帶著妻妾與子女們一起搭上直達澳大利亞的飛船。偏偏小少爺在登機門前老毛病氣喘發作,一時鎮不住,羅老爺萬般無奈,只能讓老管家與老廚娘將阿駿帶回家休養,再另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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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蘭村居民撤退的雖然倉促,但步驟也確實。飛船的影子一埋進雲裡,圍觀的人們就發現牧場那些匍匐的乳牛們不是因為害怕這龐然巨物,而是被射殺了。同時,在礦場給工人們發薪資的小艾也聽見一聲轟然巨響,原來是公司高層把帶不走的機械都炸了。但羅鎮的長官們還是有替留下的居民著想,起碼武器庫跟糧倉沒有清空,他們很清楚哪些東方臉孔和另一些東方臉孔水火不容,更擅長替猜忌添柴加火,分而治之幾乎等同他們的呼吸本能,就連羅鎮也不例外。當晚,腦筋動得快的傢伙偷偷摸回牧場,把棄置的牛屍支解帶回,這批牛肉乾在往後的日子堪比金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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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人的前腳一走,東洋人後腳就來了。隔天一早,一隊東洋人的鐵鳥隊低空飛越羅鎮上空,撒下大量勸降宣傳單,以及幾枚飛彈落在連接兩岸的大橋,以及一區的荷蘭村。好些終於找到機會參觀荷蘭村那些高樓層紅磚建築的倒楣鬼,都和順手摸來的紀念品一起埋在瓦礫堆底下。

羅鎮的居民忽然理解,他們已經進入風暴圈了,耳聞東洋人暴行的有志青年紛紛打聽加入游擊隊的管道,偏偏鎮長與警備局長的代理人也失去蹤影,甚至代理人的代理人也失蹤了。羅鎮居民群龍無首,感覺自己被拋棄了。

但打擊最深的,是好不容易喘回一口氣的阿駿小少爺。根據晚了三天的報紙,同一批東洋人的鐵鳥隊追上了撤退中的聯合飛船隊,多艘飛船遭擊沉,包含了載滿羅鎮要員的那艘。不諳世事的藝術家少爺成為羅家遺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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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找小艾去幫忙繡游擊隊制服的番號,但她拒絕了。自從礦場歇業以來,她確實都在幫忙繡番號,卻是為了另一個偉大的行軍。她當然知道,暴虐的東洋人是敵人,等到東洋人來了,像她那樣年紀的女子都要遭殃,東洋人比羅老爺好色,人數也比羅老爺多,而且起碼羅老爺真的大方贊助了學校、醫院跟孤兒院;但那些洋大人也是敵人。東洋人與西洋人都是帝國主義侵略者,剝削邊陲只為了供養內地。但是民族主義者更是大意不得的敵人,須知民族的歷史就是少數資本家族的歷史,民族獨立的大旗只是為了踢開聰明的同業,方便獨享普羅大眾的血肉。都是啄食窮人屍體維生的食屍鬼,哪裡還有分什麼本族人外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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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大道理,當然不是小艾自己想出來的,而是葉君告訴她的。葉君來到羅鎮,對小艾而言宛如光輝從天而降,儘管他確實是跟其他掏金客搭同一班渡輪而來的。自從葉君來到她身邊這三年,小艾彷彿重生到嶄新的世界,透過葉君睿智且犀利的眼神凝視新生的肉身。

葉君受延攬至羅鎮擔任中學外文老師,教學熱忱,頗受歡迎。學校工作之餘,一邊舉辦文藝康樂活動,一邊組織讀書會。他像顆小太陽般,有源源不絕的熱情來推廣智識與辦活動,也像農夫一樣曬出一身焦糖色。他站在人群中演講,在床上也持續演講,但小艾發現自己躺下時,葉君表現得更起勁。她覺得可能是自己身材的緣故,高得不像個安分的聽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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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混亂時局之中,有群人眼裡卻浮現了另一條明確的道路。這是在邪惡帝國對抗正義帝國這宏觀敘述之外的第三條路線,就算報紙總是不甘願地用角落方塊報導,但它確實發生了。那個第嶄新的可能,就是「第一寰宇公民聯合」。「第一寰宇公民聯合」的誕生是這場帝國混戰中唯一的勝利,人民的勝利。托洛斯基黨人成功地在聖匹得堡驅散了第三羅馬這古老鬼魂,隨後退出自居正義的帝國主義聯盟,並且隨後成立了「第一寰宇公民聯合」,鼓吹在城市、封建鄉村與殖民地遭受壓迫的世界公民們,一起投向正確的戰場,擊倒帝國主義、資本主義與民族主義這顛倒世界的邪惡三位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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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了,殖民地官員跟大地主。留下我們跟另一群帝國主義的犬牙浴血奮戰。然後戰爭結束後,他們再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班師回朝繼續作威作福,享受我們辛勤工作的果實,就像以前一樣。他們會建造紀念碑宣稱,這是我們的勝利,自由人民的勝利,但我們在哪裡呢?我們就在這裡,建立真正屬於公民的社會,宣告公民的勝利。」

在羅鎮政委會上,葉君激昂宣示,用他雙眼中的火炬替群眾照亮道路。那場集會的地點在中學宿舍,羅老爺出錢蓋的。

雖然代理人們都放棄職務另謀生天,但政委會要完全控制羅鎮,還有最後的阻礙,那就是羅家小少爺。羅家實質控制羅鎮太多東西了:礦場、農場、碼頭、戲院、鴉片、糧倉、甚至是水仙廟與墓地,連亡者魂魄也受羅家操縱。排除那沉溺於白日夢的阿駿,這一切經濟命脈就由那依然留著辮子的老管家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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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可不好,他們所擁有的已經超過過他們應該擁有的太多了。

政委會邀請羅家遺族到學校禮堂開會,由諸位政委們曉以大義,希望羅家能主動配合世代的脈動,葉君則全程緊盯著阿駿。阿駿穿了合身的黑色西裝,表示對會議的尊重,但很明顯地打從一開始就遁入了白日夢。終於,說客們都筋疲力盡了,阿駿茫然望向身邊的管家。

「少爺,我們走吧。」

穿馬褂的老頭拍拍阿駿肩膀,一起與小少爺坐上轎夫的黃包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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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遺憾,葉君只能帶著黨衛隊與人群,將羅家拖進時代的巨輪底下。政委會打斷了羅家的法事,下達最後通牒,無奈善意溝通無法讓雙方彼此了解,主席葉君只好施行武力介入。眾人將老管家、廚娘與阿駿綁住,拉到羅宅前院廣場,由葉君宣示他們羅家百年來的無恥罪行:壟斷生產工具、吸食辛勤工作普羅大眾的血肉、勾結帝國主義、洋人走狗、盲目崇尚西方文化霸權、販賣鴉片、操弄鬼神迷信、強擄幼女為妾、魚肉鄉民、高利貸、提倡孔教、牽豬仔人口販賣。由於老管家不斷咒罵葉君忘恩負義、不得好死云云,葉君只好讓人用石頭堵住老管家的嘴。葉君深吸口氣:

「最大的問題是,他們竟然不覺得這是個問題,還視作光榮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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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君派人把阿駿的作品搬出來,一一向展示。首先是一幅裸女畫,面目模糊但一對乳房的特徵鮮明;道德淪喪,葉君將畫作甩到地上。旁人遞上另一幅,深藍色調空無一物的房間;虛無主義。還有一幅人影迷離的舞會;享樂主義。下一幅,憂鬱的自畫像;頹廢主義。再一幅,膠彩弁天;媚日與迷信。瓷器與古籍的靜物畫;炫富。旁人還想遞上一幅飛翔在空中的溶化懷錶、扭曲的鬱金香與另一幅純粹是線條與方格的畫,但葉君已經沒興趣繼續評論,他已經受夠了這些布爾喬亞的顧影自憐、無病呻吟、鋪張淫靡、羅曼綺思。

「小少爺,你可曾認真看過農民、工人、車夫、礦工、洗衣婦、挑夫這些辛勤工作流汗的人民一眼嗎?我很遺憾,這些都是壞藝術。屬於公民的社會,需要的藝術是真誠呈現人民樸實認真生活樣貌的寫實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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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君使個眼神,黨衛隊成員們站成一排,脫下褲子一起用普羅大眾的尿水淨化這些墮落主義圖騰。阿駿發出慘叫,跪下拼命磕頭求饒。葉君要他舔黨衛隊小夥子們的腳底,阿駿照做了,眾人笑得不可開交。他們接著把羅家主僕三人剝得精光,分別讓三條黃牛拖著遊街,讓鎮民朝他們丟石頭與潑糞,表達平日忍受的憤怒。當然,餓死的駱駝比馬大,為了避免鎮民們忌憚羅家餘威,政委會成員與黨衛隊率先示範,接著站到後排,敦促民眾做出正確的選擇。遊行隊伍在水仙廟前廣場多繞了幾圈,有些青年人們玩得起興,朝阿駿砸了塊大磚頭,令他滿臉是血,小艾忍不住瞪了那演過頭的小夥子一眼,同時注意到平時總躺在廟口榕樹下的廟祝不見了。葉君也玩上癮,拿起槍托重擊阿駿膝蓋,讓他站不穩,只能給黃牛一路拖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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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羅家大宅的前院廣場,阿駿看到他的作品成為一團火光,暈死過去。葉君亮出所有人的借據,丟進火裡,引起群眾歡呼。最後的高潮,由葉君宣示政委會的裁決:死刑(幾名政委互咬耳朵:不是說流放嗎)。但在這最後高潮中,葉君、政委會成員與黨衛軍眼神來回交錯,似乎沒人想要開一槍。在高潮反轉之前,葉君邁出大步,掏出口袋的左輪手槍,略顯生硬的扣下板機。兩個替奴隸主賣命,更加用力咒罵啟蒙者的昏庸家奴首先正法。他接著走到阿駿身旁,但子彈已經用光,於是跨坐在阿駿身上用繩索緊勒他的脖子,狼狽地像是第一次斬雞的少女。他命人將這三人的屍首棄置森林,回饋走獸,結束了這場大戲,也藉由擊碎羅鎮的舊秩序,引領眾人進入全新的歷史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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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公民社群成立後,「第一寰宇公民聯合」派來慶祝賀電與政策建議,並敦促盧梭鎮公民社群繼續朝島上其他地方擴散啟蒙進步思想。按照指示,葉君宣告成立生產委員會負責擘畫一切的生產與消費秩序,包含產銷、資源分配與職務再分配。由於市議會已經毀於上次的轟炸,他將辦公室搬進羅家大宅,並重新命名為「公民會堂」。

葉君在他嶄新的辦公室逐一會談其他政委,商談他們在公民社群中所要實際負責的領導工作。終於輪到創始成員之一的小艾進入辦公室,她期待被委以重任,自從礦場關閉之後,她就沒有管過人也沒有管過錢了,她懷念被大家稱呼大姊頭的日子。她也希望葉君能分配她一個合理的起居空間,地下室的宿舍太潮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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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完成了她第二個心願,給了她荷蘭村受損最輕微、唯一沒有倒下的那間住宅,並要她擔任墓場管理員,負責第一區裡的外國人公墓,看好那些歷史的幽靈。她知道自己被排除了,她沒天真到相信人民哪裡需要她她就往裡去。從小,由於她的髮色與身高,人們總背後議論她是妓女生的雜種,他卻偏要挑這點做文章。小艾耳根紅透,感覺受到污辱,但還是接受指派,至少一區在雨季時不會淹水。

她搬進荷蘭村廢墟中那棟唯一挺立的磚造建物,除了二樓的牆壁破了個大洞。她去廢棄的牧場回收柵欄的木材,擋住牆上的大洞,然後自己釘了木頭窗戶來替換破掉的玻璃窗。她花了兩周整理那棟房子以及修理家具,發現住在荷蘭村的房子裡原來要走那麼多陡峭的階梯。她在閣樓找到一幅鬱金香的木板畫,於是把畫作掛在客廳。她一直想親眼看看那花實際長什麼模樣,可惜這熱帶島嶼氣候不宜鬱金香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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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另一幅畫藏進閣樓,那是羅宅混亂中她偷偷塞進裙底的,出自對阿駿的同情。她希望自己的生活好過些,也希望那些同樣出身孤兒院的同伴可以少受罪,但她可沒希望折磨羅家老小。更特別的是那幅肖像畫的背景,儘管筆觸如雨中窗戶模糊,但她一眼就認出了是孤兒院,這讓小艾當下決定要保住這幅作品。

整理家園同時,小艾也沒耽誤職務。她替墓園除去藤蔓、修剪灌木、灌溉花圃、扶正墓碑,順便把還沒用上的空地開闢成菜園,種些洋蔥、大蒜、番茄、胡蘿蔔、地瓜與馬鈴薯。她相信,只要讓這片公墓像以前那樣整齊漂亮,亡魂就會繼續在地底安寧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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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鬼魂還是跑出來作祟了。許多人在深夜目睹了阿駿的亡魂在荒野嚎叫遊蕩,他所走過的田野彷彿受到詛咒,莊稼腐爛發黑。有鎮民私下想收拾羅家遺骸,卻只有尋回兩老供入水仙廟,阿駿的遺骨則不知所蹤,更有了阿駿成為飛僵的傳說。雖然小艾在第一區的墓園從沒有看過阿駿的鬼魂,但婦女部成員替她送來糧票與布票時,順便帶來了第一手的八卦。

葉君的英雄事蹟暫時壓制了不安的鄉野傳說。一架東洋人的鐵鳥低空掠進羅鎮的上空,一路拖著黑色濃煙。防空警鈴大響時,葉君英勇率領黨衛軍對空射擊,人民的意志再度奏效,帝國主義的鐵鳥折翼,栽進山坡地。正當眾人歡呼歷史的勝利,燃燒的鐵鳥引發野火,燒光了即將收成的作物。自從生產委員會開始運作,他們立刻將罌粟田、菸草田、甘蔗田與橡膠園改植糧食作物,但這場敵襲讓生產委員會的努力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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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葉君還是替這場勝利舉辦了慶祝,為了讓鎮民忘記阿駿鬼魂的陰影。燃燒後的田地將更加肥沃,帶來更大的回報,葉君如此勉勵。

當然,小艾沒有被邀去這場盛宴,某個傳訊的剛好忘記了。當她準備熄燈休息,墓園忽然穿來窸窣腳步聲,令她不禁豎起耳朵,睡意全消。隨後,有人敲響後門,她躡腳走到門邊觀察動靜,沒有聽見對方離開的動靜,門又敲響了一次。她把割草用的鐮刀放置在門後隨時可以掄起的地方,謹慎推開門縫。

是阿夏,久違的阿夏。阿夏是小艾童年時代的好友,一起在孤兒院裡被嘲笑是混血雜種。阿夏天生深色的皮膚,還有圓滾滾大眼,一看就是叢林中的「噗咻噗咻」。當阿夏在伐木場工作時,她遇到了她所屬族群,於是選擇與她的人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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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解開門鍊,邀請阿夏入內,但她卻把門邊鐮刀塞進小艾手中,然後拉著小艾,一路穿越墓園,進入叢林。她驚訝於阿夏,竟然可以只憑藉月光,在叢林中穿梭而不迷失方向。當然,不迷路不代表叢林久沒其他威脅,但阿夏腰間的刀鞘也警告那些掠食者,小心不要成為下一個裝飾品。

阿夏解釋,部落即將舉辦重要宗教儀式,在祖靈回歸期間,無法接待外人,所以希望由小艾帶回一位傷患,幫忙照顧。阿夏沒有帶小艾進入部落,而是來到一塊林中空地,坐著一名男子。雖然那人衣衫破爛,又蒙著雙眼,但小艾立刻認出,那就是阿駿。阿夏說,他沒瞎的那隻眼睛要是看到人,就會恐慌亂竄,但只要把眼睛蒙起來,就會配合聽話,平常也不多話,應該是不會造成太大的麻煩。小艾把阿夏拉到旁邊,低聲討論:

「妳知道鎮裡發生什麼事情嗎?」

阿夏點頭。

「那妳還是要把他交給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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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歸宿不在這裡。」

於是兩人牽著阿駿,慢慢走出叢林,不斷提醒他腳邊的樹根與石頭,或索性揹著他度過險坡,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回到墓園,小艾幾乎要高喊萬歲。兩人又合力把他扛上閣樓,總算在黎明開始前完成了這樁非法人口轉移勾當。為了感謝小艾的幫忙,往後的日子,小艾早上偶爾會在門邊發現由芋葉、竹葉或竹筒包覆的食物。

正如阿夏所說,閣樓上的阿駿比老鼠還安靜,似乎忘記了怎麼說話。雖然阿駿可以自行照料起居,她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食物與飲水放在階梯上,但他似乎無法理解小艾送上那桶水與毛巾的意思。隨著閣樓上的氣味越來越濃厚,早晚會引起來訪的婦女部成員疑竇。

一個大雨的夜晚,小艾下定決心趁著雨水的巨大噪音解決問題,捧著清水闖進閣樓。阿駿一聽見開門聲,立刻窩在角落,把頭埋進腿裡,囁嚅乞求著「不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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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也小心翼翼跪著前進,緩緩來到阿駿身邊,溫柔將他抱進懷中,讓他痛哭嘶吼整夜。

當他隔天從小艾大腿上醒來,總算恢復平靜,足以完成自行清潔身體的重要任務。她從一區的斷壁殘垣中湊出幾套堪稱完整的男用服裝,洗淨後讓阿駿換上。她無法判斷他那一大塊紫黑眼窩的傷口是否持續感染,為求謹慎,她繼續用乾淨布條搽上烈酒後,纏在阿駿頭上。小艾順便用烈酒擦拭環繞他脖子的傷疤,結痂的傷口像是火紋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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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鎮開始進入雨季,而且今年的雨比往年都劇烈,前來交換訊息的婦女部成員也明顯降低來訪頻率,雨勢彷彿將一區隔離成孤島。小艾樂得清幽,她逐漸察覺待在葉君身邊的日子,她是如何緊繃自己,現在她覺得自在許多。靠著菜園的收成與阿夏的支援,食物倒也不至於短缺。麻煩的是阿駿的氣喘,根據他的說法,試過多種藥方偏方後,對他最有效的帖子是水蒸過的梨子與琵琶,這東西她無論如何是張羅不到的。在阿駿氣喘發作的夜裡,她只能緊緊抓住他的手,希望能藉此留住阿駿。

在他呼吸順暢的時候,兩人會一起坐在二樓,搬開木板,透著牆壁的大洞欣賞外頭的墓園雨景。羅鎮的色調向來強烈地不協調,各種高對比過飽和的色塊彼此抗衡,僅有雨季時統合在灰色雲層的基調底下,猴鳴蟲鳴鳥鳴豬鳴宣傳廣播等諸獸喧囂也被雨聲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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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看著不斷雨滴打在天使與墓主的石像,彷彿要洗淨諸罪孽,倒也忘記了時間的流動。

真的無聊了,阿駿就取下書架上的小說,把書中故事說給小艾聽,順便教她一些洋文。她在孤兒院學會了數字,葉君教了她中文,葉君也有嘗試教她俄文,但教完西里爾字母的發音之後,他就沒空繼續教下去了。她特別喜歡阿駿所讀的環遊世界的冒險故事,跟著阿駿輕柔的聲音探訪那些遙遠的異國城市:開羅、德黑蘭、貝爾法斯特、里約、京都、開普頓、舊金山、孟買、貝魯特。闔上書本,他們開始探索彼此的世界。她對阿駿做愛的方式感到意外,對比葉君像塊灼燒的炭火,一切碰撞與摩擦最終都要燃燒成灰燼,阿駿讓她體會到藝術般的美好境地,肉身是顏料,具有創造的潛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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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拭完身體之後,她很自然地替阿駿套上襯衫,扣上扣子。她審視鏡中的阿駿,感受到他的悲傷與憤怒,卻從沒看過復仇的火焰。小艾不禁覺得,藝術家真是特別的生物。

雨勢稍停,婦女部成員再度捎來訊息。這次小艾察覺對方態度有微妙轉變,以前婦女部成員來訪,多少帶有監視查探的意味,但這次卻多了拉攏的意圖。原來當他們沉溺於翻雲覆雨的雨季,羅振經歷了翻天覆地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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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二區與三區的尖銳對立。河對岸的三區居民不承認公民社群政委會的正統權威,另外成立了偽自治委員會,也不接受生產委員會頒發的糧票、布票與其他交換票據,堅持落伍的現金交易;兩岸的僵局,證實了持續革命的必要性。正當黨衛軍準備渡河統一羅鎮的經濟秩序,雨季暴漲的溪水阻饒了革命的腳步,洪水淹進了市街,沖毀了許多高腳屋。更麻煩的是,連月的大雨淹沒了田地。自從政府撤離之後,船運已經停擺,而經由陸運運進羅鎮的物資被扣在三區手中,公民社群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糧食危機。現實是脫韁野馬,背叛了生產委員會的數字與算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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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退去後的瘟疫,以及飢荒折磨著羅鎮居民。面對災難局面,政委會,或者說,葉君,卻束手無策。甚至有人說,葉君不沉溺於酒精與鴉片的時候,就是沉溺於女色,鎮民都叮嚀不要讓家裡婦女接近「公民會堂」。相對地,也有求溫飽的人主動獻身葉君。還有力氣離開的人,如果幸運沒被黨衛軍逮到,都帶著私藏的財產離開了。走投無路的人倒在床上、門邊、路上等死。

「但更悲慘的是,我們竟然沒有辦法……沒有辦法讓死者下葬,為了能……」

小艾沒讓婦女部成員繼續說下去,默默從廚房端出用隔夜菜熬成的粥,又塞了些地瓜馬鈴薯給對方。等婦女部成員離去後,小艾確認墓園無人,立刻把菜園裡可以採收的作物全都採收了,搬到閣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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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羅鎮嚴峻的情況轉述給阿駿,他低頭沉默了一會兒。

「聽起來,是缺錢買食物了。我們家有一筆應急的救命錢,藏在水仙祠裡。水仙祠的無主骨灰甕中,其中幾個表面有龜紋裂痕,裡面藏有女王頭銀圓。如果真的找不到,就跟廟祝求助,說:『琵琶飛天派來的』,劉叔就該知道了。別責怪劉叔,他只負責看管,不知道怎麼用。拿這筆錢,去三區換些食物,暗中接濟鄉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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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原本以為要瞞著政委會的耳目是件困難的任務,實際到了羅鎮,卻發現政委會已經停擺了,只剩黨衛隊聚集在公民會堂,與葉君沉溺於鴉片迷茫的美夢裡。婦女會也分裂成擁護葉君與反對葉君的派系,當然與她接觸的是反葉君的派系。廟祝沒能幫上太大的忙,他已經病入膏肓,只能勉強替小艾指出銀圓正確的位置。在廟祝最後的人生,他只重複喃喃「是災星畢舍遮轉生來著」。小艾回到地下室的房間,招集信得過的人手,私下聯繫三區的商家,趁著暗夜渡河運回糧食與藥品,完成了阿駿交代的任務。雖然解決了燃眉之急,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只要問題的根源依然沒有解決,情況只會更糟。葉君說服眾人,摧毀了可恨的舊秩序,但他卻無能建立新秩序,反而導向了混亂。甚至沒有等到東洋人的軍隊,羅鎮即將自我毀滅。但這已經不是阿駿託付給她的任務了,小艾回到荷蘭村廢墟,繼續扮演守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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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戰爭到了尾聲。邪惡的帝國聯盟敗局已定,正確的帝國們開始騰出手來,商議他們與「第一寰宇公民聯合」的戰後關係。幾輪密談之後,「第一寰宇公民聯合」同意暫停革命輸出,聚焦於內部發展。換言之,海外公民社群已經被放棄了,羅鎮政委會殷殷期盼的支援永遠不會到來。

總督們重振旗鼓,即將班師回朝。許多小道消息指出,由東洋人扶持的民族政府領袖以及公民社群的主席,都被總督們以叛亂罪處死了。這時候,羅鎮除了葉君本人,已經沒有親主席的派系了。政委會成員們回到學校禮堂開會,憂心忡忡討論如何應對即將回歸的官派鎮長與他的警備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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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是有正統代理人嗎?」

儘管小艾全程靜默,眾人還是把眼光投向她,然後政委會迅速達成共識:叛逆葉君蠱惑煽動民眾,用武力威脅羅鎮自治委員會迫害正統代理人,造成羅鎮失序混亂。幸賴鎮民最後英勇抵抗葉君暴政,擁護正統代理人,恢復善良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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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實現下半部的敘事,眾人衝進羅家大宅,打算將葉叛繩之以法,但消息靈通的黨衛隊已經把葉君妥當綁好,恭敬奉上。這次的罪名宣告草草結束,因為沒人擁有葉君的戲劇化口才。大夢初醒的葉君先是不可思議看著政委會成員,不相信這些人偶竟然沒有他的指令也能動起來,然後凶狠咒罵眼前叛徒,最後像個孩子大哭求饒,但是沒人在意葉君的言語。快,動作得快,總督的船隊已經回到了首府,得在真正的鎮長回來前將一切恢復原狀。眾人挑好碼頭邊的一顆堅固老茄苳,套好繩索,將葉君推上去,確認了王國軍一靠岸,就會得到正確簡明的結論。

小艾沒有興趣見證第二次的鬧劇,她回到守墓人之屋,一邊替阿駿更換臉上繃帶,一邊如實向他轉達一切。如她所料,阿駿也只是簡單回了聲喔,便接受了這一切。

「所以,我可以畫畫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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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朝過去靠攏,帶著滿目瘡痍。連結運河兩側的橋樑快速修好,羅家人士再度擔任副鎮長,協調二區秩序,致力恢復與三區的正常往來。但大家都知道,羅家阿駿少爺醉心藝術,大小事情實際上是他的新婚妻子小艾在打理。阿駿再次拿起畫筆,但他的畫風鉅變,轉成寫實主義,老實呈現在戰爭中逝去親人們的肖像畫與全家福,以及災厄前的羅鎮街景,鎮民傳說他還替小艾畫了幅全身像,但從不讓人看那幅畫。

雖然羅鎮恢復了舊秩序,但這不代表羅鎮恢復了往日榮景與歡樂。戰爭過後,無法修復的事物遠遠多於能可重建的。那些無法復原的,甚至包括了舊帝國的秩序。儘管叛亂首謀們都伏法了,但他們所傳達的意念仍然如游擊隊般,不時在活下的人們腦海中閃過,總督們都明白,臣民們看著自己的眼神不一樣了,多了不安分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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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雜的外交密談持續熱烈進行中,劃分戰後勢力範圍。傳聞,戰爭中有幾個城市成立了多民族的共和國,使用某種幾乎失傳的古老力量,有效拖延了東洋軍隊的戰略推進。小道消息說,憑藉他們的功勳,說不定可以獲得自治地位。同時,三區的人們開始流傳一種奇怪的說法,「真王即將回歸」。影響所及,甚至二區居民在廟前廣場閒談時,也會不經意脫口而出:真王即將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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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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