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愉快》

首先是血。溫熱、艷紅的沾黏在拳頭上，伴隨著揮出手臂的弧度在空中劃出一道半圓，擊打到下顎骨的衝擊力足以讓骨頭碎裂，傑米尼感覺自己再次出拳，角度完美，力道完美，對方的門牙、臼齒被打斷噴飛在空中。

傑米尼一直知道如何傷害人是最有效的。他的身體彷彿天生為暴力而生，在傷害人的直覺和身體能力上極為有天賦。把人打死？不，他更愛將人打到半死不活。

再來是帶來高熱的衝動。他撈住站不穩的人，給出一記右直拳，幾乎將人的腦袋打歪。他乾脆讓人跪倒在地，暴粟如雨點落在對手身上，看著對手扭曲的面貌。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

但再來的是不甘，還有一股極為強烈的憤怒，跟一絲絲擔憂。延遲的感受遲來的告訴自己，事情不應該變成這樣。但傑米尼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像頭不受控的野獸，伸手粗暴地抓起對手的腦袋，朝對方上腹部膝擊，絲毫不予理會理智的警告。

他知道自己正在失控。腦袋嗡嗡作響。眼前的視野血沫飛散，逃跑的人和反擊的人變成一道道殘影，追逐獵物讓他更加興奮。身體隨著血和暴力的刺激像台過熱的火車不停奔跑──接著，他感覺到有什麼人從背後抱著他，試圖阻止他，叫喊著自己的名字。

他感覺應該停下來了。

他應該停下來的。

這一切的開端是什麼？

傑米尼‧安堤斯在對方的擁抱中掙扎著，想起來了，有群該死的渾帳拿了母親和父親們開了下賤的玩笑。

他只記得自己啪的一聲，眼前一黑，理智瞬間關機，只剩下本能作祟。

憤怒寵愛著傑米尼，他現在渾身都充滿著力量，他朝逃跑的人咆嘯，看起來面色猙獰。但身後拉住他的提姆讓他無法自由揮展拳腳，他猛地朝後一瞪，揮拳揍向了那張精緻的臉蛋──

提姆 :

「耖——」劇痛如刀刃劈面而來，他被迫偏頭，踉蹌著後退幾步，整個人幾乎摔倒。提姆抹抹鼻尖，指縫間滲出的鮮紅佈滿手掌心。

「該死……」他低聲咒罵，抬眼望去——對面那張臉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那是他熟悉的摯友，如今卻像被怒火控制的野獸，雙眼充血、呼吸紊亂，再次朝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撲了過去。

「不可以。」

這是提姆當下唯一的念頭。
他幾乎沒時間思考，憑著本能衝上前去。心臟狂跳，他忍著臉上的灼痛和頭暈，拉起在地上打滾的男人——

「你不想死就快走！！！」

見對方踉踉蹌蹌地朝遠處狂奔後，提姆幾乎是憑著本能撲了上去，一把將傑米尼死死抱住。兩人的身軀狠狠撞在一起，氣息亂成一團，掙扎的力道幾乎要把他撕開。

「冷靜點！傑米尼！」提姆的聲音嘶啞，夾雜著慌亂與懇求。
他伸手，一把抓住傑米尼的瀏海，逼迫那雙失焦的眼直視自己。

「看看我！」他幾乎是咬著牙喊出來的。

指尖拽緊濕熱的髮絲，對方的掙扎夾雜的憤怒和悲傷。提姆不敢鬆手，只能更緊地抱著，像是要用全身的力氣把那人從崩潰的邊緣扯回來——

傑米尼在一拳砸在提姆臉上時，腦子一抽，似乎感覺快醒了。但一看到提姆上前把人拉走，他的心底就湧起了一股背叛感，熟悉又甜蜜的憤怒遮擋了他的視野。

在他來得及揮動下一拳以前，感覺到有力量朝他一撞──提姆和他在地上滾作一團，粗糙的地面嗑得兩人都痛。傑米尼依舊瞪著那雙失神、冒著血絲的雙眼，嘶吼著自己也聽不清的語言，臉上爬滿不甘的淚水。明明提姆近在眼前，可對方嘶啞的聲音卻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放開我！」

傑米尼聲嘶力竭。他幾乎跟對方扭打在一起，憤怒還尚未宣洩完畢的不滿感讓傑米尼眉頭緊蹙，瞪視著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睛。他朝提姆怒吼。

「為什麼要阻止我？」「我要殺了他們！」

嗵！此話一出，他瞬間冷靜了不少。四周的聲音終於回到了他的耳朵內，車水馬龍的街道，圍觀人群的竊竊私語，還有眼前人的呼吸聲。

「放開我。」

「怎麼可能放開你！」提姆幾乎是咬著牙低聲吼出，手上的力道一分也沒鬆，指節死死陷入傑米尼的衣料，隨時警戒著對方下一次的暴起。額角滲出的汗水順著臉頰滑下，混著血氣與塵土的味道。

「你他媽—— 」感覺到懷裡的人又再次握住自己的手臂，提姆恨恨出聲。

「傑米尼‧安堤斯！你是牛嗎！」

「唉唷、我真的醒來了啦！」

傑米尼的話語裡沒有剛才怒張的攻擊性，反而變回日常中的口條。他現在已經冷靜的差不多了，他感覺得到提姆為了壓制自己的暴行而緊繃的身體，這讓他備感愧疚。但在被罵成牛的時候，傑米尼的臉變得有點委屈，淚眼婆娑，看起來像是欲哭要哭的。

「相信我，好嗎？」

「先讓我看看你臉上的傷口...」他拍了拍提姆的手臂，「剛才那一下很痛吧？」

「……」提姆偏過頭，看向傑米尼。那雙眼終於不再混濁，是他熟悉的、那個「原來的」傑米尼。
他這才鬆開手，整個人像被抽光力氣似的，往後跌坐在地。

提姆沒有立刻說話，只抬手摸了摸鼻子，血仍在往下滴，指尖仍然一片黏熱。
疼痛一波波地竄上來，帶著忍不住的煩躁與委屈，讓他所有的耐性都一寸寸消失。然後他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媽的……好痛、媽的……米勒夫婦一定要問、媽的傑米尼……媽的白目人。」他在心裡暗暗罵著，額角的青筋跳了幾下，表情陰得能滴出水。

傑米尼看著提姆抹去鼻子的血跡，渾身都在顫抖。他知道他差點做出無可挽回的事情，而在一旁的提姆也備受牽連，還被自己給傷害到了，心中頓時充滿了愧疚。他從沒看過提姆．伊格萊特這麼陰沉的表情，但想想剛才發生過什麼，一切都很合理。

他就像是個做錯事的小孩一樣站在那兒，完全沒有剛才的氣焰，兩顆拳頭收、放、再握緊，小心翼翼的靠近提姆。他一隻手扶著提姆的臉，另一隻手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條手帕，抹去提姆臉上的血跡，反摺之後，再按在提姆的鼻子上，替對方止血。

「對不起，提姆，對不起。」傑米尼的聲音在顫抖，「對不起。這一切不該是這樣的...」

提姆愣愣地被迫抬起頭，鼻尖還在隱隱作痛，但腦子總算冷靜了些。他抬眼一望，卻被傑米尼的表情嚇了一跳。

那人皺著眉，眼圈一片通紅，扁著唇角，像一隻被罵得不知所措的狗——只差沒直接哭出聲。

「我沒事。」提姆伸手，按住對方還在發抖的手，語氣比起剛剛柔和多了，「倒是你，你還好嗎？」

傑米尼沒有回答，只是固執地伸出手，想替他擦掉臉上的血。提姆只得順著他，自己也掏出手帕按住鼻子止血。

「你有想說明或是解釋嗎？」又過了一會兒，他將手搭在傑米尼肩上，緊緊地圈著對方。剛才那個男人的惡言他全都聽見了，他能理解傑米尼為什麼會動手，也猜到那股瘋狂下藏著的是多深的委屈與憤怒。只是——有些話，該由當事人口中說出才行。

「看哪。那不是同性戀Daddy罩著的臭小子嗎？」
他聽見其中一個人這麼說著。大概是某個地方地痞，聲音刻意地像是要讓自己聽到一樣。
「嗤、之前還以為有什麼來頭。沒想到查一查，只是個妓女生的崽！」
他們的嘴裡吐出更多難以想像的下賤的話，接著哄堂大笑。
「媽咪見義勇為後過上更好的生活，開不開心啊？」
之後的事大家都見到了。那一瞬間，小傑米的腦內只剩下母親死亡時的畫面，和拳頭下碎裂的骨頭的觸感。

無法控制自己一直都是傑米尼最害怕的。而現在的他，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的暴行傷害到了最重要的摯友。要是他沒有因為提姆的呼喚而清醒過來，結果想必比能想像的更嚴重。

要是提姆恨他呢？要是提姆被自己打到重傷，那該怎麼辦？要是提姆知道一切後選擇離開，而不是留下來陪伴，自己可以承受嗎？

對方按下自己的手的時候，傑米尼還以為自己會被拒絕觸碰。他默默看著提姆也掏出手帕止血，而對方非但沒有預想中的嫌惡和抗拒，反而圈緊自己。這給予了傑米尼很多力量，才讓傑米尼把喉嚨裡的話說出口。

「我會...說明一切的，我們先去找個地方待著吧。」他扶著提姆的肩膀，拉著對方站起來。

兩人來到公園隱蔽的角落，他們兩人坐在長椅上，眼前有一片亮晶晶的湖泊。他們並肩坐在長椅上，誰都沒有先開口，只有遠處風穿過樹葉的聲音。提姆低頭踢了踢腳邊的石子，終於轉向傑米尼。

「在你說之前，我有話要說——」
「第一，不要再道歉了，我聽得耳朵都長繭了。」
「第二，下次，如果還有下次的話，我們先把人拖進樹林你覺得怎麼樣？我覺得這比在公開場合殺人會好一點。」

傑米尼明顯一愣，提姆忍不住笑出聲，輕輕用肩膀撞了撞對方。
「開玩笑的，你放鬆點。」

提姆往椅背一靠，側過頭看著傑米尼，「好了，該你說了。」

「哈。」被對方一撞，傑米尼也終於笑了出來。他和提姆並肩坐在長椅上，望著前方的湖泊。

「說是要解釋一切，但要從哪裡開始說起好呢？」他望向遠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我可是第一次和人說這些。要是講得太難聽，你可別怪我啊。」此時的傑米尼的手正在顫抖，厲害的還以為抽搐了起來。他試著壓住自己的手，但沒有辦法，變成兩隻手在抖。

「提姆，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很怪…但你可以牽著我的手嗎？不然我好像說不出口。」

「哈哈。好可怕。」他低下頭來，看不見他的表情。

「你平常會問嗎？」提姆笑了笑，他往旁邊滑過去，坐在傑米尼身旁，肩頭貼上肩頭。
他抬起手，拉過傑米尼的手，然後整個握住，掌心的溫度傳了過去。另一隻手在手背上拍了兩下。

「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就好，」提姆低頭看他，「不想說也沒關係。」

傑米尼沒立刻回答，提姆也沒催促。

傑米尼低垂著頭，看見提姆滑到身邊，肩頭靠著肩頭。再來是手被整個握住，自掌心傳來的溫暖感受讓傑米尼的顫抖停了下來。他用力的回握住提姆的，像是要從中得到力量。

「...謝謝你。」過了一段時間，他才開口。「但畢竟讓你經歷了這麼糟的事，我認為你有資格知道為什麼。」

「那..先從我媽說起吧。」他像是下定決心了。「那是我還住在東岸的時候的事。」

「他是以賣春維生的女人。他很年輕、漂亮，待人很善良，也很堅強。雖然我們過得很辛苦，住的地方超爛，可是那裡就是我們溫暖的家。」

「而我們的社區很妙。雖然大家生活都很苦，但總是會互相幫忙。就和我媽的個性一樣，雞婆，什麼事都想管，看到別人有困難就想幫。所以當他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他也無法當作視而不見。」

說到這裡，提姆可以感覺到傑米尼的手指的指甲有點嵌入相握的肉裡，然後又放鬆。

「明明可以過小日子就好了，偏偏他跑出來當證人。你知道，就像是今Ｏ美國報導的一樣。」

「最後她幫到了一堆人，也害自己變成仇家的箭靶，跟我完全斷聯，被警方保護起來。那時候我們只能靠錄音聯絡，你知道嗎？就是那種錄音帶，聽到她聲音就跟聽收音機一樣。」

「那段日子裡，我好努力的做一個讓大家不擔心的乖小孩。因為我知道警察們都在幫我，也在幫媽媽。我努力討喜、變得乖巧，考試都考一百分，飯都吃光光，也準時上床睡覺，做到我在那個年紀能夠辦到的一切。」

「但他還是死了，他是死在我的懷裡的。我想他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會被仇殺而死，所以早知道再怎麼無理取鬧，我也要和他多見上幾次面。」

「她死掉那天……她是央求警方讓我們見面，說只是想見我一面。我們真的見到了，真的有一起度過一天。那一天，我媽整個笑得像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結果在送我走的時候，有人衝進據點開槍，她抱著我、一直護著我。她死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她身體慢慢變冷。那個溫度啊，我到現在偶爾還是會夢到。」

隨著傑米尼的話一點點說出口，提姆的表情也變得凝重。
他沒料到會是這樣的故事——沉重得讓人難以插話。那種悲傷像一顆大石頭，讓他喘不過氣。

有一瞬間，他甚至想伸手把那顆紅通通的頭抱緊，叫他別再說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壞透了，又再次刨開傑米尼的傷口。

他沈默了好一會兒，看著遠方的湖畔，然後慢慢地抽出手，在傑米尼微微一愣的時候，反握住對方的雙手。

「……對不起。」我不該問那些，更不該逼你去想起來，「對不起，我不該罵你是牛。」

「那你現在呢？安全嗎？」他吸了口氣，抬起頭看著傑米尼的臉。聲音很低，但每個字都說的很認真。

被反握住手的時候，他轉過頭來看著道歉的友人。直到空氣擦過臉頰，小傑米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哭泣，他不自覺的露出笑容，雖然有一點難看。

「別道歉，提姆。我總得說出來的。」

對方認真的低語讓他微微一愣，傑米尼對上提姆的眼神，繼續道：「沒事，我現在很安全。」

「多虧我爸爸，自從東岸搬到西岸來之後，就像施了魔法一樣，那些像惡夢一樣的事情就沒有再糾纏上我了。」

「他們愛我、教我很多事情，讓我敞開心胸接納新的環境。我在這裡遇到了很多很美好的人事物。禮奈、大衛，籃球隊的隊員們⋯然後是你。」

「我現在過得很好。」他握緊提姆的手，堅定的說。

他握緊了一會又失笑出聲，「糟糕，是不是太感性了？」

提姆也忍不住笑了出來，隨後伸手摟住傑米尼，給了他一個結實的擁抱。
「沒事了，現在有很多人愛你。」他低聲說，語氣堅定，「不管怎樣，我都會在你這邊，傑米尼。」

傑米尼是提姆來到美國後交到的第一個同齡朋友。對提姆而言，這個人總是陽光開朗、與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看起來像是從小在蜜罐裡長大的孩子——如果不是今天聽見這些過去，他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那笑容背後的重量。

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傑米尼不是沒受過傷的人，而是背著傷，仍能笑著向世界伸手的人。這樣的個性，讓提姆打從心底敬佩。

「好了，下次再發生這種事，我一定幫多踹兩腳。」提姆退開，拍了拍傑米尼的肩，語氣輕快了一點，「你可別被抓去關了，會很難救出來。」

「走吧，我請你吃漢堡。我順便買件新的衣服，這件看起來是不能穿了。」提姆伸出手，抹去對方臉上的眼淚，「唉，別哭了，你是愛哭鬼嗎?」

對方的話語，還有那溫暖堅實的擁抱，讓傑米尼的淚腺再次潰堤。

「好、我要吃漢堡。抱歉弄髒了你的衣服，抱歉、我、」他努力控制著自己，抽抽噎噎的，「我就是愛哭鬼啦，怎樣──」他哇的一聲，哭得更厲害了。

「謝謝你，提姆。」

「謝謝你沒有推開我，還願意說出這些話，說你願意為我做些什麼。」他的眼淚橫流，原本長得還不錯的臉都被涕淚給覆蓋，「看到你臉上的傷我就一直很害怕，你會不會因為害怕或是憤怒而離開？要是我真的傷害你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一定會後悔到死。」

「有你在真是太好了，提姆。謝謝你在我身邊。」

「不客氣，也謝謝你願意和我做朋友。」提姆用雙手捧起小傑米的臉，語氣真摯，只是想讓對方知道自己是真的這麼想的。

「走吧。」他站起身，順勢將傑米尼也拉了起來。男孩的眼角還掛著未乾的淚，提姆卻只是笑著，用半開玩笑的口吻安撫著他，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攬著他的肩往出口走去。

影子被夕陽拉得長長的，兩人的腳步在黃昏的光裡並在一起，漸漸遠去。

兩位少年並肩走著，有一時半會消失在夕陽之中，直到踏入漢堡店。他們享用著快餐的油膩美味，一邊恢復日常般的談天，傑米尼帶著發腫的眼睛笑著，和提姆相視。稍早的混亂彷若沒有發生。

傑米尼知道，這個傷口也許永遠無法完全癒合，但現在光是與愛他的人，親人、友人相伴左右，那他就可以繼續走下去。也許，他自己也能成為他人的療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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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看了我死我大死！！！！

李喜澤 : 謝謝你！！很高興提姆願意一起參與小傑米的主線....兄弟的純粹情感......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