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創作 神話研究 神話重述
關於近年神話重述作品的一些想法(2)
以美杜莎逆襲雕像為例，討論這類作品常見的報復錯對象的結構性問題
(文長下收)

現代神話再創作裡最尷尬的例子之一，就是那件「美杜莎提著珀爾修斯頭」的雕像

美杜莎的逆襲：美國紀念#MeToo運動雕像搬新家 | DQ 地球圖輯隊

這作品的意圖很明顯：讓被害者反轉成主體，問題是報復錯人了，如果你真的去看整個神話脈絡，美杜莎的悲劇是結構性的
她被詛咒，是神與神之間權力遊戲的結果，不是某個凡人男性的暴行
所以當作品讓美杜莎舉起珀爾修斯的頭時，畫面雖然爽，但邏輯完全錯位，你反的不是壓迫，而是另一個同樣被結構操縱的角色，這種處理裡有三個明顯的矛盾：

1.選擇性共感
很多以女性觀點出發的重述，也捨不得放掉「強大女性」的形象，她們不敢罵雅典娜(既是女神、又是詛咒者)，所以矛頭就只能轉向珀爾修斯，結果故事變成「男性壓迫女性」的模板，但真正的暴力來自神界，要罵結構又不敢罵神，於是乾脆挑凡人（半神）出氣

2. 版本選擇的隨意性
很多人忘了，美杜莎的神話，或者說，希臘神話本就有有好幾個版本，有的版本裡她天生就是怪物，根本沒有「被玷汙、被詛咒」的情節，神話本來就沒有唯一真相，結果現代重述卻挑一個最方便講「受害者敘事」的版本，這樣選擇真的有比古人更進步嗎?

3.敘事斷裂
都在喊「他殺了她」，卻忘記珀爾修斯後來還救了安朵美達，他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壓迫者」

更有趣的是，這件現代雕像本身的概念，其實明顯是在反轉切利尼的《珀爾修斯與美杜莎》，但切利尼那尊青銅像原本也不是什麼父權象徵，他當年是為了取悅金主科西莫一世，整尊像的政治潛台詞是：「看，這廣場上的其他石頭雕像都是我變的，我才是這裡真正的統治者。」
原作其實是一種權力炫耀與政治寓言(青銅vs石雕)，和男性壓迫女性沒什麼關係，美杜莎只是那個「最適合被拿來展示勝利」的神話題材
所以當現代藝術家反轉它，讓美杜莎提著珀爾修斯的頭時，她反的根本不是父權，而是一個當初就用來諂媚權力的比喻

難道因為你的出發點是好的，就可以這樣罔顧事實和作品的脈絡，直接硬套?

說到底，我還是想問一句：你殺了珀爾修斯，然後呢？
希臘神話裡討伐怪物的英雄多的是，這個死了，換一個更厲害的就好，神話結構沒變，你只是砍掉了一個「比較好砍的人」
而更諷刺的是：珀爾修斯死了，安朵美達也沒人救了
她被綁在礁石上，等著海怪來吞噬，於是那個原本象徵「拯救」的線索也一併消失，整個神話世界依舊冷酷，只是連溫柔也被處決了
看似反抗，其實什麼都沒改變

這整件事的問題在於——我們已經習慣從「弱勢群體」的角度去解構文本，但當這變成一種公式時，就不再是思考，而只是套用模板
以美杜莎為例，沒錯，你可以說在被迫害的版本裡，珀爾修斯也是幫兇：他執行命令、完成獵殺
但如果你真的把神話完整看完——即使是受害的美杜莎，後來也有石化路人的事蹟，她從受害者變成災厄，而珀爾修斯出征，也可以被理解為替那些無辜者報仇

神話的力量就在這裡，它同時容納「受害者變加害者」的悲劇，也容納「殺戮中仍存在正義」的矛盾，這些複雜性本該是重述者最該珍惜的部分
所以問題不在你能不能重述，而在你有沒有思考「為什麼要這樣重述」，若只是粗暴地把故事簡化成「誰壓迫誰」，那不叫反抗，只是另一種懶惰

以美杜莎的故事來說，真正該問的問題是：當受害者成為加害者，這樣的報復還能被合理化嗎？
這才是值得被寫、被辯論、被理解的議題，而不是「誰的頭比較該被砍」

說了這麼多「誰的頭該被砍」，不如回頭看看另一個與珀爾修斯相關、卻幾乎被完全忽略的女性：安朵美達
她的故事其實非常有趣，不是那種「被動等待拯救的公主」模板，而是一場關於結構性暴力與制度性犧牲的寓言

在有些版本裡，安朵美達是自願的，她知道自己被獻祭給海怪，是為了國家的安全、人民的安寧，於是她選擇接受，但這個神話的溫柔之處就在於：即使當事人願意，這種犧牲仍然錯誤，逼迫一個無辜者去死以換取集體的平安，不論在古代或現代，都是暴力，這個故事明明已經在古希臘時代就觸碰到「制度壓迫與個人意志」的議題，卻很少有人去重述它，實在可惜

更好笑的是，珀爾修斯和安朵美達，偏偏是希臘神話裡少見的幸福夫妻組合，不管哪個版本，他們兩個都活得很開心，沒有再出現什麼「男人救完女人就變心」的情節，也沒有那種「女人最後被詛咒、男人殞命」的悲劇套路
各種版本甚至異常一致：他們婚後安穩、彼此忠誠、子嗣繁盛，最後還一起被升上天成為星座(仙王仙后)，在整個希臘神話的婚姻史裡，這種無戲劇衝突的「相安無事」幾乎是奇蹟級的存在

所以當現代作品硬要砍珀爾修斯時，真的讓人問號
希臘神話裡品行有待商榷的英雄多得是，每一個都比珀爾修斯更值得被報復，他偏偏是少數沒有辜負妻子、沒有濫權，甚至還代表「善有善報」那一類傳統美德的角色，你還殺他?問過安朵美達的意見沒?

前一噗

@gigiared01 - #聊聊創作 #神話研究 #神話重述 關於近年神話重述作品的一些想法 (文長下...

殺珀修斯真的很問號，辦一個討伐他的後代赫拉克勒斯的討伐組織還比較有道理耶（雖然也是反覆被命運捉弄的一位

蓮蓮🦔別放棄錢錢 : 我真的覺得他們夫妻好慘，冷門就算了，珀爾修斯還常常變成邪惡的父權象徵的靶子，如果真要為美杜莎平反，那要殺也該殺雅典娜和波賽頓吧，這兩個是直接加害者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