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美:Scott(MONOEYES 的 Scott Murphy)也笑我說,「你一定會在說不幹了兩個月後就開口揪大家去巡演」啦。但我自己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太這麼覺得。最近這段時間,我越來越有那種感覺。我覺得關鍵在於:我從現在開始,能不能真的燃燒殆盡、徹底做完該做的事。如果我能做到的話,也許真的能迎來那樣的日子。
細美:當我說走下擂台,不代表會完全停止做音樂,這點我自己也還不確定。但至少我不會再去挑戰那種「世界冠軍賽」等級的極限了。我想成為那種可以像 Mike Tyson 一樣,坦然地說出「我已經打夠了」的人。當我開始那種不再逼迫自己極限的生活時,我相信會發現很多新的事物。如果那時候我想把那些東西分享給大家,也許還是會寫歌。但那樣的音樂,大概會和現在的完全不同。我現在就是這樣的感覺。
細美:嗯……多少有一點啦(笑)。不過因為我之前就累積了很多曲子的草稿,所以那時要做的事情比較像是:從已經有的素材中選出要用哪幾首,然後思考它們要怎麼搭配。這種事不太需要講究創作環境,所以在哪裡做也還好。再加上,我從去年發 EP 的時候就已經決定:這張專輯要讓製作人 Mike Green 放手去做,讓他完全自由地製作。所以我是把幾乎只有彈唱 demo 的版本帶去 LA,讓他發揮。以前我都是自己把每首歌從頭到尾精雕細琢,但這次沒有那個過程,時間上就輕鬆許多。
細美:首先是因為去年第一次和 Mike 合作製作的《The Unforgettables E.P.》真的太棒了。再來是,我和 Mike 本來就是從朋友的關係開始的。台灣不是有個叫〈FireBall Fest〉的音樂祭嗎?大概兩年前,我收到主辦單位 Fire EX. 的邀請,問我能不能飛過去合唱一首歌。雖然我只能待一天,但在後台等待上場的時候,剛好我前面坐著一位白人長輩,我們相談甚歡,就聊個不停。
細美:我當時真的完全不知道他是誰(笑)。後來別人才告訴我說:「他可是幫 ALL TIME LOW、Paramore 的首張專輯,還有 SUM 41 做過錄音的製作人耶。」但說實話,在知道這些之前,我就已經因為他這個人本身很有魅力,跟他聊得超開心了。隔年我自己跑去洛杉磯旅行,就想說既然來了,就找 Mike 出來吃個飯。結果他說他的錄音室就在附近,於是我就順便去參觀了一下。那時我正好想到「對了,我們要錄 MONOEYES 的 EP 啊」,就順口問他:「如果我拜託你製作,你願意接嗎?」他馬上答應了:「當然可以啊。」
細美:現在我對這張《Running Through the Fire》能完成感到非常滿足。這樣也算是為 MONOEYES 的 10 周年留下了一張紀念專輯。而接下來,我會再去巡迴演出,去看看不同的風景。然後明年嘛……我開始覺得,也該是時候好好來製作 ELLEGARDEN 的新專輯了。雖然不知道幾年後才能完成,但今年我已經把行程跑得夠滿了,明年就想多待在錄音室,好好靜下心來。雖然我好像每年都說這種話就是了(笑)。
〈カーマイン〉是將《ONE PIECE》這部作品的世界觀,與細美武士自身作為信念的生活方式重疊而成的作品。與此相比,《Running Through the Fire》雖然同樣深深映照出細美的內心,但透過製作人 Mike Green 的手腕,以及貝斯手 Scott Murphy 的作品,讓專輯呈現出更為個人化的面向(註:可參照 P96 之後的 Scott 訪談),也使樂團感更為強烈,給人一種「只有 MONOEYES 才能做到」的印象。
此外讓人驚訝的是,細美開始比以往更能接受那些與自己想像不同的曲調與編曲。其實首張專輯《A Mirage In The Sun》在起初是以他個人的 Solo 專輯為構想,所以帶有很濃厚的細美氣息。但在那之後,樂團成員的色彩逐漸增強。他以前也曾表示過,自己希望如此。然而在這次的專輯裡,不僅曲子的結構在 Mike Green 的指導下有了很大變化,連專輯封面的設計都交由團員決定。
他並不是會對誰都打開心扉的人,也不是什麼都能理解的人。16 年前,我第一次採訪他時,行程一再延期,好不容易才完成的訪談中,他只是望著窗外,一次都不願與我對視。大概是因為他曾見過人性污穢與醜陋的部分,才會如此吧。因此,他需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接納他人。不過隨著他進行各種活動、與人接觸,那樣的存在逐漸變多。他遇到了一位可以稱為摯友的男人,也遇見了所愛之人。他學會了寬恕。這也影響了他的音樂。雖然依然帶著時代氛圍所造成的嚴肅緊張感,但整體視角卻更為溫柔。這份包容力,在前作《Between the Black and Gray》最後一首〈彼は誰の夢〉裡已能感受到,而在這次作品中依舊存在。
或許,他與魯夫都已經不需要真正找到那個 ONE PIECE。因為早已明白,人生中真正重要的東西,其實存在於尋找過程本身。即便在此停下也無妨,因為那目標過於高遠,心靈與身體都會被消耗殆盡。即便如此,他仍選擇繼續奔跑,因為腦海裡有著當年夥伴們的笑容。與糟糕的現實戰鬥,踏出止步的那一步,把曾經一起見過的夢想化為現實。大家一同奪回它,並將那份奪回的模樣,永遠銘刻在心。
ELLEGARDEN 以〈カーマイン〉作為電視動畫《ONE PIECE》的片頭曲,在數位平台上架後掀起熱議。緊接著 MONOEYES 又在 9 月 3 日發行了暌違四年的完整專輯《Running Through the Fire》。這波突如其來的連續發表,不只是展現出兩支樂團當下的充實狀態,同時也強烈地烘托出一件事:細美武士這個人,確實下定了一種「覺悟」,再一次全力以赴地面對音樂。
這樣的兩種狀態——對人打開的心、以及對自己更深層的探索——如今並存於細美武士的內心,而我們則透過他自己的話語,一探他此刻的思考與狀態。本篇訪談,就是為此而生的一篇深入特集。
細美:其實在去年(2024)九月發行《The Unforgettables E.P.》的時候,就有先敲定一件事。我們打算在 2025 年春天,到洛杉磯去錄製 MONOEYES 的新作品。雖然當時確實是這麼想的……但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整個製作期也就跟原定計畫差了滿大一段。
細美:嗯,沒錯。MONOEYES 在大阪、名古屋的公演,還有 ELLEGARDEN 的亞洲巡演,全部都因此延期了。因為一段時間內都沒辦法演出,我有了滿多空白的時間,也因此想了很多事。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大概算是我心境上出現滿大轉變的關鍵吧。
細美:我覺得自己原本的價值觀,是那種會慢慢、逐漸改變的類型。但這次就像地軸整個被撼動了一樣。雖然我一直以來都很清楚,沒什麼東西是會永遠持續的,從年輕時候開始,我就有意識地活在「總有一天會結束」的前提下。但即便如此……我發現,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間開始產生一種誤解:「明天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會理所當然地到來」。那時候我就在想:為什麼我的心態會鬆懈到這種程度呢。
細美:雖然不是那麼直接,但……可以說是相近的感覺吧。我一直覺得自己是那種「隨時都能接受結束」的人,也以為自己早就有那種覺悟了。但現在回想起來,那覺悟其實還不夠堅定。也沒想到自己會反應得那麼慌亂,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細美:嗯。那時候是去年的 12 月,REDLINE 那場 FES。那場應該是隔了好幾個月以來,第一次重新站上舞台。本來我還以為自己對結束早就看開了,結果站上台的瞬間,整個人就被情緒擊中了。回想起為了回到這個舞台所經歷的一切,我忍不住哭了出來。
細美:對啊。我本想不被觀眾看見,但一哭起來連說話都說不出來,只好背對觀眾、轉身面向鼓手一瀨然後掉眼淚。而就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意識到:「啊,原來我這麼、這麼愛玩樂團這件事。」
明明一直都覺得自己是那種「明天就算結束也沒差」的人啊,這反應也太震撼了。是那種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情感,在那一刻直接炸開。同時也讓我感到自己的那份覺悟還很稚嫩。所以從那之後,我整個人的檔位就變了,思考方式、對待音樂的態度,全都切換了。
細美:該怎麼說呢⋯⋯那種感覺就像是:如果要做,那就要像《小拳王》的矢吹丈一樣,把自己燃燒成一撮純白的灰燼。趁著時間還沒用完之前,把我能用百分之百努力去完成的事情好好地做完。
細美:我自己也以為是那樣啦(笑)。但現在回頭看,那個「燃燒到100%」的自我,其實可能只有10%左右的程度吧。雖然我總是說「把每一張作品都當作最後一張來做」,但現在回想起來,我到底有多認真在說這句話呢?現在的我真的會懷疑那時候的自己。
像這次的 MONOEYES 新專輯,如果它真的變成我音樂生涯的最後的一張作品,而我現在正努力要完成的ELLEGARDEN下一張專輯卻沒能問世,那我也希望自己可以接受、沒有遺憾。所以我想做出那樣的作品。
細美:我們是在六月初飛去洛杉磯的,錄音本身花了三週時間。原本是計畫整整待滿一個月,但因為我真的很想去參加 DEAD POP FESTiVAL,就把行程縮短了一週,變成三週錄完。說實話那段時間真的很累。
細美:原本我是打算把今年1月到3月當成作曲與編曲的衝刺期,想要好好地面對每一首歌。但因為那段時間剛好要補演因為我生病而延期的幾場演出,加上 ELLEGARDEN 收到了《ONE PIECE》的主題曲邀約,我原本預留給 MONOEYES 的時間,就被演出與 ELLEGARDEN 的創作佔用了。
細美:對對對。收到《ONE PIECE》的邀約之前,我原本打算 12 月放鬆一下,然後 1 月到 3 月把 MONOEYES 的歌完成,4 月到 5 月正好是 FEEDER 和 ELLEGARDEN 的巡演,我就跟他們一起跑亞洲跟歐洲,接著再飛去美國進行 MONOEYES 的錄音。結果,12 月和 1 月幾乎都用來創作〈カーマイン〉,3 月一結束補辦的演出就立刻飛去歐洲。所以 MONOEYES 的創作,就只能在歐洲旅途中,比如飯店、巴士裡、或者偶爾有空檔就跑去錄音室這樣,一邊完成的。
細美:那時是唱片公司的人來問我:「ELLEGARDEN 收到了《ONE PIECE》的開場主題曲邀約,細美先生,你們要不要接?」。因為這不是什麼競標案,也不是我們主動去提「我們出新歌能不能合作宣傳」這種,而是對方直接來說:「我們想讓你們寫下一季的主題曲」,所以根本沒有理由拒絕。我的反應就像是「真的假的?超想做的啊!」然後就一口答應了(笑)。
細美:是啊,這當然是一個原因,但還有一點,就是「請你把音樂放進這部作品裡」這樣的邀約,應該是我人生第一次遇到。所以我也覺得很想試試看。而且說真的,如果是自己超喜歡的漫畫邀請你寫主題曲,那根本沒有拒絕的理由吧(笑)。
只是當時我唯一擔心的,是到底還有沒有足夠的時間寫 MONOEYES 的歌。不過反正我原本就打算把12月空下來當作休息期,想說如果能在那段時間寫出《ONE PIECE》的主題曲的話,那整體應該還行,就答應了這個案子。
細美:雖然它是充滿奇幻要素的少年漫畫,但其實裡頭有很多非常「真實」的部分。比如說這個世界本來就很殘酷,努力不一定會有回報,就算拼盡全力也還是有敵不過的對手存在。《ONE PIECE》的世界觀,其實是架構在這樣的現實法則之上。正因如此,主角們要跨越這些殘酷現實,就必須擁有遠超常人的覺悟與堅持。對我們這些在現實中過生活的人來說,那種精神能帶來很多啟發,也讓人產生共鳴。
細美:對啊。這部作品的主角總是會毫不猶豫地挑戰那些一般人不會反抗的東西——像是權威、體制、強權、主流、壓倒性的多數……這一點跟 ELLEGARDEN 的團員本來就懷抱的反骨精神是相通的。而我自己會這麼喜歡《ONE PIECE》,也是因為這一點吧。
但能夠徹底肯定這種價值觀的作品,其實不多見。而它就是那種能夠完整肯定我們價值觀的故事。而這部漫畫還這麼受歡迎,這件事本身就說明——雖然大家未必都真的去實踐,但內心某處其實都懷有類似的感受。對我來說,《ONE PIECE》是一部給我帶來勇氣的作品。
細美:對吧。不過就像我剛剛說的——當你有了「不能浪費餘下的時間」這樣的意識,去製作下一張 ELLEGARDEN 的專輯時,你就不會再去想「下一張之後還有什麼」。這首歌對我來說就是邁出的第一步,而我原本以為,那一步應該會再晚一點才來。但因為接到了《ONE PIECE》的邀請,我就比預期提早開始寫歌了。
所以這首歌對我來說,某種意義上也是最終章的序幕,是升起的狼煙。我得好好寫出一首值得的作品。但與此同時,它也是一首屬於他人作品的主題曲,身為音樂人,我必須把自己的創作對應到那個世界觀中,並百分之百回應這份委託。
細美:可以這麼說。我當時覺得,如果我們作為樂團邁向某種終點的「第一步」,能夠與《ONE PIECE》這部作品正往結局推進的那種情感呼應起來,那這首歌不論是從哪個視角來聽都能成立。
這一季的動畫中,除了魯夫,還有巴索羅繆・大熊和他女兒珠寶・波妮等三位主角般的角色同時存在。所以我特別想寫出一首,無論觀眾把情感投射到哪個角色身上都能成立的歌詞。
因此在創作初期,我花了很長時間思考:《ONE PIECE》這部作品的核心究竟是什麼?
細美:但對我來說,那個過程與其說是辛苦,倒不如說是前所未有的新鮮。最終得出的結論也許和大家心中的《ONE PIECE》不太一樣,但我自己所認為的「核心」,就是我剛剛說的——那份極其深沉的「覺悟」。這份覺悟不只是這部作品的主軸,也是我自己人生的主題,更是 ELLEGARDEN 這個樂團存在的信念。所以我就想:那我就用盡全力,把這個核心刻進歌裡吧。
細美:完全沒有(笑)。雖然在這篇訪談進行的時候,動畫本篇還沒開始播出,只是發表了主題曲由我們負責的消息而已。但我有聽說網路上好像有些聲音說什麼「ELLEGARDEN要主流化了」之類的。但我壓根沒想過這些事(笑)。對我來說,所謂的「你願意為《ONE PIECE》寫開場曲嗎?」,本質上就是創作者之間的邀請。能不能帶來什麼宣傳效益,那些根本不重要。
細美:我想請大家想像一下。我第一次接觸《ONE PIECE》這部作品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覺得這漫畫超好看,就像著迷一樣不停地看單行本。那個時候,我根本想像不到有一天自己會為它寫主題曲(笑)。所以光是想到這點,心裡就已經湧出一種無以言喻的喜悅了。
細美:這一季的動畫(其實也不只是這一季),戰鬥場面都很激烈。主角也好,敵人也好,都是拼命戰鬥到滿身傷痕的那種狀態。所以我就想,戰場的顏色到底是什麼呢?結果腦中浮現的畫面,就是那種帶有暗色調的紅。
細美:嗯,當然也有那層意思,但不只是血。還有火焰、煙霧,甚至是整體情緒所帶來的色彩感。比如說盛夏時旺盛的生命力所展現的濃綠、晴空萬里的深藍、或者映在海面上閃閃發亮的夕陽橘——這些原本鮮明的自然色調,在那樣的故事背景中,彷彿都被一種濃重的黑紅給籠罩了。即使當人類在彼此廝殺時,鳥兒、蝴蝶和其他動物們依舊在美麗的自然裡自由飛翔,但我們人類所處的景色卻逐漸被這樣的紅色染滿。我覺得這一季就是那樣的氛圍,所以才會選擇〈カーマイン〉這個詞來命名。
細美:夢想嗎?
細美:我現在的夢想啊。嗯⋯⋯就像今天拍照時會注意自己的站姿、為了演出而保持良好的飲食與身體狀態,然後全力以赴完成一張最棒的專輯——在那一切努力的終點,我的夢想也許就是,迎接一種一切都變得平凡,和我老婆一起悠悠哉哉地,把每一天過得開開心心的生活。這大概就是我現在的夢想吧(笑)。
細美:現在的我,每個行動背後都有明確的目標、清晰的意義。但如果到了人生的最後,我想試著過一種不再執著於目的與意義的生活,只是單純地去愛著眼前的這一刻、這個當下。這樣的生活,我一次都沒有真正體驗過。
細美:應該說,我現在根本不是抱著「享受每一天」這種心情在活著的。我常跟一些格鬥家的朋友去吃飯,他們都會說「我們平常吃飯根本不是在品味味道」,只是為了打造能戰鬥的身體才吃。什麼好不好吃,其實根本無所謂。我現在的狀態也很接近那樣。我現在做的每一件事,說到底能不能撐到下一張專輯完成那一刻、用 100% 的狀態衝到終點,那才是關鍵。如果真的能達成那件事,那我會想試著過那種「每天都感謝自己出生於這個世界」的日子。我也很好奇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雖然朋友們常跟我說「你怎麼可能辦得到啦(笑)」。
細美:Scott(MONOEYES 的 Scott Murphy)也笑我說,「你一定會在說不幹了兩個月後就開口揪大家去巡演」啦。但我自己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太這麼覺得。最近這段時間,我越來越有那種感覺。我覺得關鍵在於:我從現在開始,能不能真的燃燒殆盡、徹底做完該做的事。如果我能做到的話,也許真的能迎來那樣的日子。
細美:或許吧。不過你想啊,就算是拳擊手,也總有一天會迎來「沒人想看我比賽」的那一刻,最終還是得退役的。我做的音樂,某種程度上是高度依賴身體狀態的表現形式。至少像我現在這種——每一次都像是挑戰拳王頭銜、拚命燃燒的狀態——總有一天得停下來。不然再繼續下去,我覺得遲早會變成一場「表演」,明明大家都看得出來已經不是那麼一回事了,但還是陪著演下去。我不想讓自己變成那樣。
細美:沒錯,很多方面都會去顧到。這一切也都是為了,讓我能夠全力跑完最後一哩路。希望能像拳王最後一次衛冕戰那樣,在KO對手後,還戴著冠軍腰帶走下擂台。
細美:當我說走下擂台,不代表會完全停止做音樂,這點我自己也還不確定。但至少我不會再去挑戰那種「世界冠軍賽」等級的極限了。我想成為那種可以像 Mike Tyson 一樣,坦然地說出「我已經打夠了」的人。當我開始那種不再逼迫自己極限的生活時,我相信會發現很多新的事物。如果那時候我想把那些東西分享給大家,也許還是會寫歌。但那樣的音樂,大概會和現在的完全不同。我現在就是這樣的感覺。
細美:完全沒這樣想過。對我來說,如果音樂只能從「熊熊燃燒的內心」裡誕生,那麼某個時候它就會走到盡頭。也許 the HIATUS 或 the LOW-ATUS 這些樂團,隨著年齡增長反而會變得更有趣也說不定。但至少,ELLEGARDEN 到目前為止的音樂,是為了燃燒殆盡才存在的。
細美:講這種話,可能會讓樂迷覺得很困惑吧。會以為「細美大概快要引退了」什麼的。但對我來說,這其實更像是一種自我承諾:我知道現在做的這些事,再過不久身體可能就撐不住了,所以我想在那之前,把所有我能做的都做完。我現在的狀態,大概是創作力的顛峰——不管是唱歌、寫詞還是寫曲,我希望可以在這個巔峰時期,把我想畫的圖全部畫完,然後告訴自己:「這裡就是我的終點。」如果不這麼做,人生就會變得鬆散沒目標。我想要戰到像《小拳王》裡矢吹丈對上何塞·門多薩那樣,打到最後一刻,燃盡所有。至於那之後會怎樣,其實我也不知道(笑)。但我知道,那場戰鬥就快來了。
細美:既然這場戰役無法永遠持續下去,那我想用「勝利」為這一切劃下句點。
細美:我對那種東西,完全沒興趣啊(笑)
細美:要我說的話,如果能讓一直以來深深愛著 ELLEGARDEN 的人們,真的覺得「這張專輯是史上最棒的」,那我大概才會認為:「這次是真的贏了」。這次寫《ONE PIECE》的主題曲,也算是讓這張專輯的旅程正式開始了。因為〈カーマイン〉也會被收錄在那張專輯裡。
所以我寫這首的時候當然要全力以赴啊(笑)。雖然我也不知道專輯什麼時候會做完,但我很清楚,我絕對不想在之後回頭時對這首歌說「啊,當初應該更努力一點」。既然要做,就要跳得比任何一首歌都更高。好險真的有跳過去。如果那時寫出來的歌自己都不滿意,我大概真的會說:「對不起,這首歌當作沒寫過吧」。
細美:如果無法寫出讓自己完全滿意的作品,我是不可能因為時間到了就「好吧,這首就用這個版本吧」這樣隨便交差的。所以我是真的在錄音室裡,痛苦到像在哀嚎:「誰來救救我啊啊啊啊!」(笑)真的是被逼到極限了。但我很慶幸自己在這個時間點做了這件事。我現在對「完成整張專輯到底會有多辛苦」這件事,已經有種身體直覺的理解了。如果不拼命去做,這張專輯也許永遠都生不出來。我現在這麼覺得。
細美:應該說,我才是 ELLEGARDEN 最大的粉絲吧。我比任何人都不想對這個樂團失望,也比誰都還期待新歌的誕生。如果出了一首讓我想說「喂,這什麼鬼啊」的歌……我真的交不出去這樣的作品。
細美:是啊。那段時間我在倫敦、韓國、上海等地巡演,每到一個城市的飯店,就打開電腦寫 MONOEYES 的曲子。
細美:嗯……多少有一點啦(笑)。不過因為我之前就累積了很多曲子的草稿,所以那時要做的事情比較像是:從已經有的素材中選出要用哪幾首,然後思考它們要怎麼搭配。這種事不太需要講究創作環境,所以在哪裡做也還好。再加上,我從去年發 EP 的時候就已經決定:這張專輯要讓製作人 Mike Green 放手去做,讓他完全自由地製作。所以我是把幾乎只有彈唱 demo 的版本帶去 LA,讓他發揮。以前我都是自己把每首歌從頭到尾精雕細琢,但這次沒有那個過程,時間上就輕鬆許多。
細美:首先是因為去年第一次和 Mike 合作製作的《The Unforgettables E.P.》真的太棒了。再來是,我和 Mike 本來就是從朋友的關係開始的。台灣不是有個叫〈FireBall Fest〉的音樂祭嗎?大概兩年前,我收到主辦單位 Fire EX. 的邀請,問我能不能飛過去合唱一首歌。雖然我只能待一天,但在後台等待上場的時候,剛好我前面坐著一位白人長輩,我們相談甚歡,就聊個不停。
細美:我當時真的完全不知道他是誰(笑)。後來別人才告訴我說:「他可是幫 ALL TIME LOW、Paramore 的首張專輯,還有 SUM 41 做過錄音的製作人耶。」但說實話,在知道這些之前,我就已經因為他這個人本身很有魅力,跟他聊得超開心了。隔年我自己跑去洛杉磯旅行,就想說既然來了,就找 Mike 出來吃個飯。結果他說他的錄音室就在附近,於是我就順便去參觀了一下。那時我正好想到「對了,我們要錄 MONOEYES 的 EP 啊」,就順口問他:「如果我拜託你製作,你願意接嗎?」他馬上答應了:「當然可以啊。」
細美:對啊,所以我一開始就對這個人有信任感。加上我們一起製作的 EP 成果非常好,透過這次合作我更加確認「這個人值得信任」。我也有觀察他是怎麼處理 Scott 的歌曲的。雖然 Scott 當時一臉超擔心的樣子(笑)。
細美:一開始當然是按照 Scott 想呈現的方式帶去錄音室的嘛。但 Mike 會整個把節奏什麼的都大幅改動,當變得越來越不像原本的樣子時,Scott 的表情簡直像要哭出來一樣。
細美:我當時心裡還想,既然會哭成那樣,那你就說不想被改編不就好了嘛。但 Scott 原本就是在美國玩樂團的,所以他很清楚「讓製作人去編曲」這件事在那邊是理所當然的。事實上最後成品也真的很好。我在旁邊看著這一切,就開始想:「下次我也想試試看這種方式」。
結果,當然有些歌最後跟我一開始想的完全不一樣,但我全部都喜歡。這還是我人生第一次,能夠這樣坦然地接受自己寫的歌被別人動手改變。
細美:我以前之所以沒辦法放手,是因為,不論人數多寡,總是有在等我新歌的人。對我來說,最終要對那些人負責的人,必須是我自己。如果大家聽了覺得「哇,這次真的很失望」,我希望那是因為我自己的選擇與錯誤;如果覺得「太棒了!」,我也想那是因為我做對了。我不想把結果丟給別人。
但我後來也意識到,也許這樣的堅持,反而成了限制我成長的某種阻礙。那既然要嘗試放手的話,至少要交給我信得過的製作人——不只是專業上,連做人都能信賴的 Mike。
細美:我想這也是事實。會有這樣的改變,應該是因為現在我真的被一群很棒的人圍繞著。不只是團員,工作團隊,還有我的老婆。相較於現在,過去的我根本不相信別人。
細美:但就是這樣,一個、又一個,我逐漸開始相信「這個人可以信任」、「這個人值得我信賴」的人也越來越多。現在我還能繼續做音樂、還能待在這樣的環境裡,沒有這些人是無法想像的。正因為有這些一點一點融化我原本頑固內心的人們,我才能開始覺得「信任人,其實也沒那麼糟嘛」。
正因為這樣,我現在反而有種想法——下次做專輯的時候,要不要再試一次,就由我們四個團員自己全部包辦看看呢?因為經歷過一次這樣的嘗試,才終於能把這樣的做法視為眾多選項之一。
MONOEYES 雖然已經是第十年了,但對我來說,還是個年輕的樂團。所以我希望他們能更自由地做自己,也希望他們的個性可以更強烈地表現在作品裡。
正因如此,我這次也覺得,或許我自己應該少出點風頭比較好。像這次的專輯封面,就是完全由戸高(賢史)和一瀨(正和)負責的。
細美:跟他們說,只要你們兩個覺得「就是這個!」那我就沒意見。MONOEYES 對我來說,不一定要符合我的喜好。只要大家喜歡,那我也就跟上去。我對這個團是這樣的心態。
細美:我當然知道,現在我能走在這條路上,是非常幸運的事。但就像我剛剛說的,那個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跑到終點的「到達點」。如果把它比喻成山頂的話,就算我現在到了九合目(山頂前的第九站),也不會因為這樣就覺得幸福,或是因為只剩下100公尺就能到達而覺得「我真的很努力了」,大概沒多少人會這樣想吧?雖然也許有人會那樣想,但至少我不是那種人。對我來說,除非真正站上山頂、真的覺得「我爬完了」,不然不管是一合目還是九合目,其實感覺都差不多。我想我應該還是那種「還遠遠沒做到啊」的感覺吧。
細美:我想所有做創作的人心裡多多少少都有這種感覺。我很喜歡的一個故事是葛飾北齋的例子。他是一個創作量驚人的畫師,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都在畫浮世繪。但他90歲臨終前曾說:「再給我十年——不,五年壽命,我就能成為真正的畫家。」甚至在85歲時,已經名聲鵲起的他還在女兒面前哭著說:「我連一隻貓都畫不好。」
我覺得這就和那一樣。對創作的人來說,內心總有一個誰也說不清楚,但自己就是想抵達的某種境界。那個「什麼才算是達到終點」的問題,其實也不太能用語言具體表達出來。
細美:也許吧?但我覺得,創作真正的核心就是藏在一個人內心深處的「生活態度」或「人生觀」其實並不那麼容易改變。即使那個軸心早已決定好,在不斷嘗試、修正的過程中,也常會發現「啊,原來這點以前我搞錯了」。那些曾經深信不疑的東西,某天會發現其實不是那樣,於是你會去修正,但這只是局部的修補,並不是整個價值體系被翻掉。
細美:比方說你在研究某種鳥類,找到了 10,000 隻,發現牠們全部都是白色的,那你就會下意識地認為這種鳥就是白色的。可是如果第 10,001 隻裡出現了一隻黑的,那你過去建立的確信就會被顛覆對吧。但要遇到那第 10,001 隻黑鳥,是需要時間的。我覺得正是這樣不斷累積與更新信念的過程,才會讓人有可能在某個瞬間,終於觸碰到「完成」的形狀。當然,也可能有人會一直保持流動、不定型。但我想這種「慢慢淬鍊出來的定見」,就是年齡所帶來的意義之一吧。
細美:我自己也不太確定啦。人生中會有很多快樂或悲傷的事發生,那麼在這些事面前,我該怎麼去面對、去活出我自己,我想先把那種做法,整理出一套只屬於我的「規則書」。我一直很想完成這個東西。現在大家看到的歌曲、專輯什麼的,其實只是我寫規則書時的草稿、過程中的一頁而已。不是什麼真理,也絕對不是對的事情。我從來沒想過要寫一套適用於所有人的正解,我只是想找到屬於我自己的結論而已。
細美:——想要看看那究竟是什麼,對吧?
細美:從旁人眼中看來,我的這段人生經歷也許真的蠻有意思的(笑)。也因此,對於那些願意一路關注我的人來說,我心裡會有種「想把自己走過的路好好整理起來、以某種形式呈現給大家」的想法。
細美:原來我以前那麼衝啊(笑)。不過說到底,無論怎麼爭論什麼才是正義、什麼才是事實,最終也不會有哪一方是 100% 正確,或是哪一方真的會讓步。所以我認為,與其堅持非黑即白,不如進行一種蓋然性(probabilistic)溝通比較重要。像是「我覺得我說的可能有 60% 是對的,但剩下的 40% 也許是錯的」,如果不能用這種態度去交流,根本就沒辦法從中學到什麼東西,更別說朝著幸福的未來前進了。
細美:我很誠實的好嗎。至少對粉絲和我老婆來說是(笑)。
細美:現在我對這張《Running Through the Fire》能完成感到非常滿足。這樣也算是為 MONOEYES 的 10 周年留下了一張紀念專輯。而接下來,我會再去巡迴演出,去看看不同的風景。然後明年嘛……我開始覺得,也該是時候好好來製作 ELLEGARDEN 的新專輯了。雖然不知道幾年後才能完成,但今年我已經把行程跑得夠滿了,明年就想多待在錄音室,好好靜下心來。雖然我好像每年都說這種話就是了(笑)。
沒錯,魯夫就是細美武士。(金光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