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組] 最好的距離

拇指施力，意識到指腹上的壓力，柔軟的凹陷缺乏力道，再過分些，施予重量，帶著煩躁的氣息竄入鼻腔，即便此刻的錄音室缺乏光源漆黑一片，稀薄卻欲蓋彌彰般淡淡的尿騷味，足以令人察覺。伴隨眉頭緊鎖的瞬間那個年久失修的開關總算懂得察言觀色，向上扳，往原先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打下巴洛克風的聚光燈，恰如林布蘭筆下最中央的主角並非意氣風發的盜賊，而是個可憐的小女孩。此刻披頭散髮，窩在顛倒座椅與控制台縫隙的人蠕動了一下，用手橫擋住光源，將頭深深埋進臂彎，又往深處的空地挪了挪，為自己所建造的短暫堡壘似乎成效不佳，齊柏林飛艇的吉他手喉頭梗著意義不明的嗚噎。

瓊斯走近，每幾步就不得不停下來整理地上亂成團，相互糾結的電線，不時還有一團亂糟糟的黑髮打結成球，落髮量驚人，瓊斯也不清楚是吸毒過量還是這陣子一連串的變故導致的，但仔細想想確實在記憶的角落裡有跡可循。
蹲下來，哼笑出聲，一切再自然不過。
針筒和嘔吐物混雜在一塊，就在男人蜷縮起的身子旁，相距不遠。雖有掙扎，瓊斯最終還是決定掏出手帕，隔著布料拾起隊友的犯罪證據，甚至細心掰斷針筒，避免尖端再意外傷人，這點他也有經驗，只是不若吉米那般誇張罷了。

嘔吐物他也愛莫能助，只能將睡迷糊中倒向自己這側的人往反方向推，大概不是故意為之的，只是個意外，毫無意識明顯不清楚的人用力過猛，直直倒在地上，發出不小聲響。沒注意被嚇一跳的瓊斯也跌坐在地，離那坨不堪的液體僅一寸之隔，小指首先反應過來，猛地曲起，勾住其他手指，交纏，緊繃著，一時之間竟難分難捨。
才想起轉頭過去關心吉米，人還沒醒，嘴角留著痕跡，膝蓋下意識朝身子縮，臉向下埋，再次逃離此刻來自人工的光亮，身上的黑色絲質襯衫經過一整天的工作早已皺巴巴的，沒一點當初的模樣，還得依靠這般明確的目標，瓊斯方想起時光的流逝。

對方今天又是這般沒日沒夜地工作，此時已是凌晨3點卻不見吉米回到飯店的隨行人員才慌忙敲醒所有人，開啟這場荒謬的尋寶遊戲。
拉過那張四腳朝天的可憐板凳，爬起身拍拍灰塵，上上下下審視了一遍，平復呼吸，約翰・保羅・瓊斯好不容易坐正身子，低下頭，花了好大力氣才忍住沒往那屍體一般橫躺的物體踹上一腳。
雙手撐臉，才不至於令過於沉重的眼皮闔上，視線仍向下投射，隔著半個身子，吉米倒臥在地，夢囈不斷，不時還發著抖，想來不是什麼好夢。
他多少想過，在某些夜晚，要是把盤根錯節的電線塞到對方手裡，再選上一個順眼的音箱，重重推在隊友頭上，保險起見還要將廢棄針頭的尖端對準頭部，以防重量不夠沒能確實殺死人，並偽裝為一場毒品催化的意外，順利脫身。

這麼一來便能止住那些終將被毒品奪走的音符，趕在他們徹底消失之前緊握手中，徒留空殼也罷，只要能在此人墳墓刻上空蕩蕩的五線譜，瓊斯便能笑出來。笑容足以抹去錄音室裡不大熟識，出於禮貌的點頭致意，足以燒卻報紙上不斷出現的雛鳥之名，足以斷開電話線不斷繞圈的自我推薦。也不會再有四人之間分享不完的唱片和即興riff，更不用住在一塊忍受彼此大相逕庭的生活方式，不必在派對上舉杯傾灑，不再去看夜晚的篝火，和火光騰騰之間若隱若現的那幾張面容。
但也僅止於想想罷了。
不是可憐這個男人，也並非有什麼舊情留戀成絲，只是細細想來，動手殺人這個選項似乎不夠明智。再多看一眼，眼前人正痛苦著，被折磨著，如此便足夠了。

瓊斯並不清楚，追在他後頭的真面目是消逝的年歲、不再銳利的武器抑或是身為這一切解答同時也是問題本身的海洛因。
「或許死了才輕鬆呢……」垂下眼皮，視野短暫陷入黑暗，瓊斯想著，點點頭，肯定自己。怎麼能放任吉米一個人走，身為朋友，做為同一條船上的夥伴，怎有讓吉米一個人輕鬆解脫的道理。
思及至此，終於能夠抬起僵硬的脖頸，仰頭凝望天花板的唯一光源，多日累積的疲勞頓化了視線，模糊的光暈是白色的，逸散出的光卻是藍色的。
摸進大衣口袋，花了不少時間才自昏昏沉沉的腦袋中抽離，總算找到最後一根菸，卻遍尋不著打火機。無計可施，只好再次蹲下身，配合著吉米，往吉米的褲子口袋又摸了好一陣子，疲憊的大腦還記得隊友習慣的大概位置，到了已經准許對方幾乎整個人掛在自己身上的程度，才找出他所需要的最後一樣物品。

點火，吸氣，令煙火氣緩緩浸入肺部，便能感受到自己仍確切地活著，廉價而又便捷，且確實有效的方式，瓊斯低低笑了聲，儘管此處再無人清醒，仍習慣側過頭，禮貌性地避其鋒芒。
叼著煙站起身，跨過那不知何時才會迎來日出清醒的夢，潰爛而流膿的腐臭味，瓊斯又打開了內部排練室的燈，幾人所需的樂器這幾日都擱置於此，四處走動，依過往與吉米所為相差無幾的方式挪動麥克風位置，再將電線連上，擺放整齊的踏板，一切井然有序。

坐下，正正坐在吉米身旁的位置，在原先的那張板凳上，將那斷斷續續因而說不出口，無以表達，卻又偏偏無法吞回肚裡的句子全數絞碎並破壞殆盡，以自己的規則重構，自最低處建造起，相互交疊。在時有衝動的念頭飄過腦海時，瓊斯仍會盯著對方的臉，細細衡量起於自身於友人，何種方式所構築的和弦進式，是會更痛苦一些，再無法自拔，此生過後縈繞不斷的旋律亦將盡是此般溫和的無言，只有吉米・佩吉這樣的人必定能讀懂的無數話語。
倘若如此，他便能再次笑出來。
如此這般，對兩人而言便是最好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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