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故事：一輪明淨的月】

歌聲輕揚。

銀月聆聽著誰人的輓歌，它沉默不語。

法朵踏進房間時已是深夜。

黑袍上沾滿泥沙，乾涸的血跡也早已浸入那沉沉夜色之中。這一整天他幾乎都在馬背上度過，直到明月當空，才隨便找了個驛站讓馬兒稍作歇息，在明天太陽初升之時，他們便又要繼續日夜兼程。

那一日死去的豹人報上了佛地杜多的名字，而在隔日，他便接到命令，必須緊急返回席爾瓦北方支援。
佛地杜多對席爾瓦的侵攻開始了，一如四十年前狼群所做的那般。很快，烽火與死亡便會捲席自己居住的那片土地。

法朵想，或許死去傭兵所回答的，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一個詛咒。

他從未想過，復仇竟是須臾的事。

當凝聚的魔力炸飛四肢，當鋒利的刀刃沒入胸膛，那些高懸著的仇恨，便如寒冰驟融，化成水滴落入深潭，泛起漣漪，然後——就這麼散於一片死水之中。
大仇得報的快感並未如同想像中那般甘甜，那龐大情感的一角忽地便沒了去向，只能朝虛空溢失而去。那麼當仇敵都被清理殆盡，他內心日益變大的空洞，又該何去何從？

法朵望向窗外，安靜的夜裡，皎皎月牙依舊潔白無暇。

他想起許多許多年前，當歲月仍然靜好，母親也曾與他一同賞過月，在波光瀲灧的賽卡達湖旁邊，母親給他唱過關於芙蒂俐烏絲的傳說。那時的他年紀尚幼，任性地喊著想家，母親無法，便只好無奈又溫柔地，給他唱了一首關於回家的歌。

回憶浮起的剎那，法朵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好好唱過歌了。

學者鎮的戰役讓他不得不提前從飛鳥鎮出發，情報搜集、打探敵情、戰鬥、殺人，泡在濃重的血腥氣裡頭，已有月餘未曾在昏暗的小酒館裡演出過。
諷刺的是，如今自己的手終於如願沾上仇敵的血，法朵卻驀地懷念起那在酒館一隅高歌的片刻。

是因為太靠近那心軟的人，他的心也跟著軟下來了麼？

法朵又憶起母親唱的歌，她的歌聲那麼溫軟，如同雛鳥的尾羽。那個時候的「法朵」，他的心是否同樣軟綿溫暖？

法朵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的目光掃過隨意擱在椅背的黑袍，撇過自己仿佛仍沾染著腥臭的手，只覺現在的自己，或許已沒有資格回答這些問題。

「幸好，」鳥兒眸光黯淡，在灰燼般的眼睛裡忽明忽滅，視線盡頭，便是那輪明淨的月。「至少你還是同以前一樣乾淨。」

他回不去了。既然復仇已經開始，那麼這簇星火，便會燃到敵人死盡的那日。他不該去想那些過去的日子，不該讓軟弱蠶食己身。

只是法朵仍然會想起與自己擦肩而過的那些人，比如那位眼神純粹，對離去之人選擇感謝的赤鹿少年；那位如孩童、似清風，愛玩卻又通透的牧兔少女；還有那位正經過頭、死板生硬，卻仍心軟地朝自己伸出援手的鱷魚傭兵。

法朵知道，每次一曲畢了，便代表著一次見面與離別。
他只懂如何以歌曲送別他人，卻未曾用歌送別過自己。

他忽然好想、好想唱歌。

月色下，鳥兒伸展羽翼，歌聲從喉嚨深處溢出，他如稚子般笨拙地在回憶中摸索，試圖拼湊出當年母親所唱的歌。

「我如此思念歸去的地方，如此想念幸福的過往，」

「可是為何，一切今非昔比？」

「可是為何，我選擇了放手？」

「我背負著離鄉的包袱，走得那麼遠，無人能聽見。」

歌聲流淌在狹小的房間，低緩如夜蟲鳴唱。
鳥兒抬起夜色的翼，腳尖觸地，在木地板上安靜地翩然起舞。

「我知道這個地方，保留著我遺失的過往。」

「在誰人的心底，我仍如明月潔淨，如清風乾爽。」

「所以我將臉洗淨，將手擦乾，」

「想尋到那離我而去的平靜，那無法覓回的微光。」

鳥兒的歌終究沉沒於寂夜之底，銀光照入一雙淡灰，卻未能承諾他一個安穩的夢境。

待太陽升起，他便會重新變回「法朵」，唱頌命運的歌者，憤怒懷恨的復仇之人。

所以至少在這無人的現在，就讓他高歌一曲，送別那誰都不是，卻能安然躺在母親懷中，無垢無瑕的小雀吧。

歌聲輕揚。

銀月聆聽著誰人的輓歌，它沉默不語。

文中歌詞改寫自Francisco Moreira的《Lugar》

Francisco Moreira – Lugar

寫得太好了，法朵讓我大聲哭泣。手刃仇人，一腔憤恨不知何去何從，沉靜片刻，還是要完成未竟之途。為了媽媽和逝去的天真，法朵必須走下去。道中的這一個晚上似是在偷偷喘息，可以歌唱、可以舞蹈，明早仍然要再踏上荊棘之路。所幸法朵似乎將迎來復仇結局，無論結局如何，希望法朵身上的重擔能變輕一點，成為一隻純粹享受歌唱的雀兒......

索貝克 :
叔中你怎麼偷襲⋯⋯！

法朵大半的人生都是為復仇而生，但也因此他除了復仇，也並未真的剩下什麼，回過頭來才發現自己竟然變成了這種模樣⋯⋯因此唯有以歌祭奠自己，再繼續把未竟的復仇之路走完

我覺得這種長年積怨一朝解決，反而會讓懷恨的人不知該何去何從，恨意不會憑空消失，但復仇已完成，留下的只有空虛⋯⋯接下來的災後重建唯有法朵自己去做了，幸好有叔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