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HS_赫爾同學
[ 主線05──渡鴉 ]

「在那度過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每一分鐘,所有的細節都還歷歷在目,永生無法忘懷。 」

Okinawa Battlefie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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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著頭,向下看去。

「走走看吧。」

負責我的醫師是個沒有什麼情緒波瀾的矮胖男人,約莫六十出頭歲,在這間軍醫院中資歷算是深的,畢竟同樣身為在戰場上服務的人,能夠活過耳順的也並不多。他冷冷地說著,語氣聽不出關懷或任何其他,或許是看破了死生無常,比起醫護人員,他面對我的樣子更像是一個修車的黑手。

一旁的護理師挽起我的手臂,想要將我扶起,被我不動聲色的抽開了,示意她我不希望有人碰我,我能自己起來。

結果一站起身我便踉蹌了一下,看上去大概很狼狽吧。不等護理師出手,我便扶住椅背,堪堪穩住腳步,撇頭一看發現護理師其實也沒有要過來扶我的意思,真尷尬。

我試探性地緩慢移動身體,嘗試把體重往右腳上放,右腿因久未承重而頻頻發抖,膝下截斷的地方好痛。

「有感覺嗎?」黑手醫生詢問。

我低頭莞爾,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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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說情感上的嗎?」

「……」

「開玩笑的。」

我扯開一個並不真切的笑臉。

我的聽力比我想像中恢復的更快,縱然不能聽清遠處傳來或比較細微的聲響,但若在同一個空間中專注地與人對談,還是能順利交流的。

至於視力似乎是無法恢復了,我在醒來的隔天早晨便被帶去先配了副眼鏡,鏡片很厚,壓的我鼻樑和耳朵上方都很疼,據說是有一千多度,散光也有三百度以上,在醫學上已經是重度弱視的等級了。也不太能處在有強光的環境下,會有灼燒般的刺痛感,這些都是被炸彈近身波及的後遺症。

得到新的義肢之後,我被護理師帶去醫院的庭園裡走走,其實我是沒有什麼心情散步的,但醫生說了,如果不想做復健行程,就自己去習慣習慣,我只好和護理師兩人百無聊賴的在這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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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理師是個三四十歲的女性,大概是一名母親吧,起先的一週裡,見我還是個孩子,總還會溫和地試圖與我找話題聊聊天,但看我總冷著臉,不給什麼反應,便不再自討沒趣了。

今天也是,直到我表達出我想要回去了,護理師才緩緩地開了口丟出她今天的第一句話:「請稍等一下,薩爾特維克上校想要見您。」

我眉毛一抬。

「不見。」

「他已經到了,我請他直接過來庭園這裡了。」

護理師剛說畢,我才注意到她正看著花園步道的盡頭,一名身著整齊軍服,與我有同樣赤紅髮色的年輕軍官正朝我們所在的位子走來。

我抿緊雙唇,拿下壓的我生疼的眼鏡,用病號服的衣角擦拭。

男人的步伐穩健,速度極快,不消多久便走到了我面前,他的右手也打著石膏。我瞄了眼他身後,對方是獨自前來的。

「下午好,哥哥。」我語帶笑意,臉上卻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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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蒙嘉德薩爾特維克,現行海軍上校,我的親二哥。

上校無所遮掩的將我從頭到腳掃射了一番,視線絲滑到甚至也沒在我那新取得的義肢上停留,好像我從出生啟便是長成這樣似的,再看也看不出什麼花來,那眼神很是犀利,像某種邪惡的鳥類。他的視線回到我的臉上。

「把眼鏡戴上。」

我不著痕跡地捏了一下眼鏡鏡腿,不需他下達第二次指令,便乖乖聽話了,畢竟前一次違背這個人命令的後果,是讓我斷了一條腿。

「傷勢都好了?」他的語氣聽不出任何關切。

「托您的福。」

本想揶揄兩句他的手倒是還沒好,但嘴巴動了兩下,怎麼也說不出口。

這是二哥第二次來探望我。我第一次在病房裡嘗試自殺的時候,他有來過,當時他除了手傷,還拄著拐杖,如今倒是已經行走自如了,大概很快便能投身回到第一線吧。

那次他只說了一句話,要我好好養傷,否則就把我定罪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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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理解他哪來的靈感想到要以死脅迫一個才剛自殺失敗的人。但那時的我同現在一樣,說不出任何的玩笑來,只敢在心中暗想。

耶蒙嘉德不是那種聽得進任何廢話的人,他自己也是,張口絕無半句廢言,只說他認為最重要。

就像此刻,見他伸手進懷裡,掏出一個牛皮信封,我認出了上頭的蜂蠟,是維雷利亞陸軍培訓學校的校徽,他不需要多做解釋,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學期都快結束了吧?」

「這是大哥的意思,他說那離戰爭遠一點。」

我沉默,接過信封,卻沒有打開的力氣。

我因在敵國領土犯下軍法,本屬海軍的少尉官階被拔,雖然似乎因著家族裡長輩的勢力從中周旋,讓我不至於直接被判死,但基本上,官方的名冊中我是徹底被除名了。

這是要我重新開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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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我犯下了堪比叛國的罪名,在戰場上不聽上級命令,甚至與我軍兵刃相向,他們仍然沒有要放過我的意思。

我永遠要為了國家作戰,這便是赫爾薩爾特維克活著的唯一意義。

我收下了信封,忍著右腿斷面處的疼痛感,拖著還並不習慣的金屬義肢,轉身背向二哥打算離去。

護理師早已坐在遠處的長凳上,等待我們結束談話。可才踏出去兩步,一股奇異的神經刺痛感就從右腿傷口的根部傳來,我猛然停下,卻不想讓二哥發現我的異樣,便佯裝有話未說,開口問:

「父親呢?」

「病逝了。在你甦醒之前的一個月。」

太棒了,現在我的生父和養父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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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的答案是我本來沒想到的,可心情卻意外地很平靜,並沒因此有什麼起伏。父親因病臥床已久的事我本是知道的,但我不曉得原來他已經死了。醫院裡沒有人會跟我說多餘的話,戰事紛雜,生生死死不過家常便飯。我與二哥也並未談論過這個話題,上次他來時我根本還沒有辦法開口好好跟人溝通。

「有痛苦嗎?」

「走的安詳,循軍禮厚葬。」

「真羨慕。」

二哥沒有答話,但我聽見他嘖了一聲,他知道我現在耳朵不好,那是故意讓我聽見的。

「別以為只有你才見識過地獄。」

我把嘴巴閉得死緊,從裡面默默咬住口腔內的軟肉,直到將內壁咬破,才艱難地張嘴說道:

「殺了我。」

「活下去。盡可能的。」

我用力閉起雙目,戴著眼鏡令我的眼睛容易疲勞,鼻樑也是真的很痛。

「……你當時想殺我。」 「是,但你活下來了。」 只有我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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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隊上的其他人全死在了那座島上,我向院方確認過了,他們連屍首都沒能運回自己的國土上。

斯文、馬可、維克多,他們和我,都還只是未成年的孩子。

當天晚上我躲進了精神圖景中,院方送來的晚飯我動都沒動過。

從那南方孤島上得救,已是三十天以前的事了。

而我失眠的毛病在回國後絲毫不見緩解,反倒變本加厲,醫師開的安眠藥雖還算有效,但我十分痛恨藥效退去的隔天早上,那種彷佛頭一次從昏迷中醒來後的空虛感,更寧願忍受睡眠不足帶來的精神折磨。

眼前是一片連綿不盡的海岸,在我的精神圖景裡,長年都是仲夏,沒有見過它呈現其他季節該有的屬性,只有日夜的區別。

但自從離開了島上,它始終都是日暮時分的傍晚景象,我並不清楚這是因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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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在夕照下鮮紅如血,白色的海灘與規律拍打的浪潮形成一條綿延不絕的長線,通往我也沒去過的方向,據從前曾一起訓練的戰友所說,它沒有盡頭,永遠走不出去。

我坐在岸邊,屈著僅有的單膝,抱著完好的左腿,將下巴抵在膝上。雀在我的上空不遠處盤旋。

雀向來不是活潑可愛的那種性格,不怎麼對人獻媚或撒嬌,受訓時期也不見他與其他精神體玩鬧,不過是我知道他很有靈性。

他知道什麼時候可以來煩我,而什麼時候不該。

在我滿心求死的時候,或者是夜半無法入睡的時候,雀都不會責備我,也不會試圖引領我,就只是輕巧降落在我的右肩肩頭。對於這難能可貴的陪伴,我想我是十分感激且慶幸的。

每當精神狀態面臨著極大的壓力而難以自控的時候,我總會放任自己困在仲夏海岸,我想也無所謂了,現實世界也並無重要的事情等待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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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般景色會令我回想起受困南島野地的那陣子,我們在撿來的石板上畫著正字數著日子,生火烤蝦蟹或貝殼來吃,能咬碎的話連甲殼類都是整隻吃下肚的,裡面都是營養。

在那度過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每一分鐘,所有的細節都還歷歷在目,永生無法忘懷。

對此,最一開始我很害怕,那種恐懼是我從未經歷過的,我能夠預感到,我一生都會將那些事記得一清二楚,並永遠飽受折磨,這樣猛烈的恐懼令我在夜晚時常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

我睡不著覺,白天也沒有精神,想到往後的人生都將在此陰霾之下不堪其擾,我卻仍活著,便覺索然無味。可人類終是習慣的動物,類人類也是,痛苦得久了,似乎就能找到辦法與之共處,畢竟我還沒發瘋,足以證明這一點。

抑或是我其實早就瘋了也說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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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我拈起一點灘上的細砂,往嘴裡送,是海水的苦鹹味,這整片海灘都是鹽粒,並不是沙。我不清楚它是在何時變成一片鹽岸的,我很確定它們曾經只是再普通不過的貝殼砂,如今嚐起來卻像人的淚水那樣鹹,我認為情緒滿到應當流淚的時刻就會去嚐一點,因為我已經再也哭不出來了,很難去描述當我做出這個行為的時候是怎麼樣的感覺,只是每每我懷念起落難孤島的日子時,便會用這樣的方式來紀念。

薩爾特維克(Saltvick),直譯過來就是鹽灣的意思,就某種意義上來說,如今我竟成了整個家族中最與此名相襯的人了。

我想到現實中放在病床旁的機械義肢,流線的設計很輕巧且基礎,彎曲的線條宛如船隻的龍骨,沒有過多試圖擬真的裝飾,純粹就是一個無機物的模樣,誠實而坦蕩,金屬的光澤只要有一點光線照射便閃閃發亮,其實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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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白天,二哥說了,那裡離戰爭遠一點。

我覺得可笑,再次掬起一把鹽。雀無聲無息地飛落到了我的肩上。

簡直無稽之談。

世間無處皆有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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𝓣𝓸 𝓫𝓮 𝓬𝓸𝓽𝓲𝓷𝓾𝓮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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