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𝙒𝙚𝙚𝙠𝙡𝙮 ▚｜1673.▌▞
Eosphorus 　with 厄命如斯

　　 　　

只一夜的月影垂淚，只一夜的奇蹟連結地與天。
巨大古老的龍骨之城恍惚朦朧，
銀血將他遺留，虛假的月從天墜落。

阿方索將芮沙送入水中月，母親溫柔的淚無法洗刷他的骨肉，轉化黑至白的靈性之水來不及轉化愚人金，把殘缺赤裸的他遺留在乾涸。

人類之子走出了呼喚與黑夜，龍與龍的妻子重新替他回朔整裝。諸多未語、諸多未盡，那是第一回並非黑月、他卻尋不見天上慈愛的眼，白色圓月既漫金沙海中淌曳銀輝。

那是舊的月死去、抑或真是登上異界之門的具象？
即使是煉金術士也無法用算式證明。

他與眼底映照出不同世界的友人席地說了一夜話。
目視銀白色的扭曲珍珠剝落七彩色散薄膜、展露漆黑龍身振翅，向光收束之地去。
朝地平線盡頭眺望，與相識最長久的他道別。

無光夜幕被揭起，
以為會缺席的灼亮終吞噬摯友身影。

破曉的第一道光還未撕裂天穹，也已將廢墟上不剩形影的丘陵打明，月的殘影如同風化的失心者消散，藍與白的馬納粒子以流螢的形式，再舞最後一節翩翩。

阿方索心中五味雜陳，方結束的旅程馬不停蹄地催促他啟程，迷惘的霧漸散、肩上的包袱重疊，他徒勞拍去沙塵、即使下一秒重新被刷洗。

在砂岩的谷中立足、回身，背向日所升起的方向——日將行的方向。

要不是懸於天際的巨岩看上去就要從夜的指尖墜地砸死萬物，艾西不曾瞪著月亮到天明。她沒有看見任何頌讚月亮的人找到登上月亮的台階。或許台階在月的背面，又或許月的信徒看見無限接近的重生之地上頭是另一處坑疤的沙漠便失去了信仰。


　　　你要去往何處？


即便答應與凱琳一行人回東陸大地，相處幾日下來，她仍略顯生份地與眾人維持一定距離，相處起來最無壓力的或許是那幾頭還長著舌頭、舔著所有接近之人的活方舟。

風將如雛鳥腹部斑紋軟毛的薄雲繡上天空藍，艾西不會失信於任何時間相關的約定，因此踏入營區時未迎來如常的寒暄讓她愣了幾秒，直到對上藏於軟金中的曇天愁緒。

她屈身向前，接受例行治療的同時沒有多餘詢問，艾西注意到紮營地的氣息為純粹甜美，能見度一項很高的刺鼻味此時不見蹤跡。
彷彿讀心一樣，凱琳在取完她手臂上的細針後給予她方向，讓她再次去尋不讓人省心的人。


　　　你要去往何處？

焰髮的戰士比煉金術士及沙漠珍珠更晚進入巨大的古龍遺骸，卻更早出來。沒有閱讀遺跡中被刻意遺落的線索，艾西的選擇從未受知的影響。

她沒有回應那聲聲召喚。

艾西隱約有種感覺，斯特拉利亞是一口巨大的蟹籠，那聲音是勾在籠底的魚，曼出的鮮血隨著瑩瑩流水貼近他們的感官。
去或不去都是自己的選擇，但去抓住那條魚的青蟹，從來無法走出蟹籠。

轉眼間，她看到一處人影，所以繞過一處裸岩。晨光瞇了她的眼、陽刻男子凜立身形。
『這倒比上次好多了。』


「拉尼茲，你病了嗎？」她啟口說出與想法完全不同的話，寒涼如清晨尚存的一息冷空氣。

阿方索總覺得此時此刻現身的形影，或許不該是這個北方女人、卻又無法再從疲憊腦海中構築出其他可能。
尚有知覺的掌中握著帶入銀血的河中，又再次帶回的寥寥無幾。

『...如果為太陽落下後、是否還能見到月亮，這般任由時間就能驗證的事焦急是一種病的話。或許。』

1672年的終結，接續在抹去的夢之後是又一年伊始、全新的曆法？又或災厄之後，早已沒有人心心念念著由太陽與人所記述的規律？

他在內心暗忖，少見迷茫仰躺在暄和翠玉之上，目光似稍稍與天色錯別，注視更廣大的那片，半晌才隨著又一陣絆足的風回歸。

「...我沒有在水底下的月裡看見他們。」青年的嗓音低沉，嘴角淺揚，站在光中卻有幾分寂涼。面對那句冷涼用剖心的思緒來答。

「我在想，這究竟是我違逆了女神、還是女神先一步割捨我。」那段話語輕如鴻毛，彷彿只是在樹蔭之下笑談，兩個年輕仕童打趣著被農家姑娘婉拒一般。

他想起在許些前的日子裡才與人就著瀟灑談笑風生，但他亦知自己直至最後時刻也為曾心存僥倖——盼望無可挽回的奇蹟將他從馬上斬落。

那是一份顯而易見的鬱，她平靜地等待綠眸回望後才前進。

人類彼此的意識沒有接通的管道之後，艾西自然不會知道阿方索已於意識空間內回應她的問話。對方文不對題的回應彷彿仍身在恍乎間，艾西能感覺到瑪納之流，卻未知這些慣於操使瑪納之流的人是如何感受斯特拉利亞的河。

「你想看見誰，拉尼茲。」

她回問了一個自己已經猜到答案的問題，這種看似不具意義，甚至多餘的動作，往往只在讓被提問者回答，讓那些念想有機會宣之於口，而不再是悶於腑內酸敗。
落羽松針清掃，清池望向青年腳邊，聽見像是哀嘆自己被拋棄般的語句讓她嘴角古怪抽動，縱使艾西能理解那不過是一句玩笑話，但她仍在無聲笑顏後淡然地說了句：

「這不是顯而易見麼？」
義肢在地面隨穩定腳步踩出些微聲響，艾西走到阿方索跟前，從光走進陰影當中。

「...噢(ouch)。」男人先是低低笑了幾聲，發出如同嬉鬧的少年間才會故作受傷的聲音。無可否認他仍被對方總是有些銳角的話逗樂，一次次宣告與外表不相符的乾燥幽默感病入膏肓。

阿方索總在看入他人的眼底感到力量湧現，將生為他人而活，興許有人會這樣諷刺又或讚美。
教會的老嫗、年輕的隨從、陶店的鋪主、溫潤如林的龍、眼底星空的少年；艾爾索爾的人們、旅途上的相隨者。

然而他卻鮮在冰色的眼裡看見祈願，反倒無意間見證為己而活的形影。興許也是如此，他們才會在破敗的建築物旁、在龍屍的火堆之前侃侃那般多。

曾經說過的話語構築出了註定的抉擇。
阿方索．拉尼茲祝福她在耐瘠的田耕耘，終究也該實現隔空對著家鄉許下的諾。

「曾經指導我、鞭策我的人們。」他遲來地、緩緩地回應同樣必然的答案。
將猶豫不決的模樣重新收起，即使代表感性的硫磺仍舊散落一地，但水銀與鹽將投射的方向已然揭明。
「...又或許我只是遺憾沒能在最後與我想知道的真相打上一架，渾身不痛快罷了。」

在日出斜射的陽與艾西之間被他阻擋，他們的身高相差無幾，落在女子身上的陰影尖端是他新生的角，黃晶的鵝黃透過光洩露少許在焰紅之上。

阿方索這才留意到俐落短髮之下，女子右耳深綠色的布料耳墜早已不見蹤影，提醒著自己，距上次有型的告別過去好幾夜，有不少恩怨與認知也已翻篇。
「那個地址，我的萊門同行住處，還收得著信嗎？」

那聲配合的回應讓熟悉的場景再現，艾西知道恍惚間甦醒的人不再睡眼惺忪。即使那雙眼睛被拉回現實時，看上去仍充滿念想。

「全知全能的神啊——或許嫌你野蠻罷了。」
無信者誇大的詠嘆，她嘴角牽出淺淺弧線，這會她被對手搶佔了先機——在廢墟之間，斜陽之下，指着天際大言不慚宣告的青年，與現時講出相似話，表情卻完全不同。
艾西說不清哪個應當接近他想要的，卻認定每個當下都為真。

既然行子突襲挖苦的機會沒了，她拿出紙筆，這是為了再次紀錄所聞而向凱琳討要的物件。

「那個地址。」她一邊翻頁一邊哼了聲，垂首未見陽光透過黃晶打在髮側捻出的那朵簪花透明閃動。艾西翻去了一些心情書寫、預定事項等有關「未來」的字跡，她將一塊空白交給阿方索。

「你的萊門同行住處是否還在未可知。應該說，整個萊門的情形未可知。」她停頓了瞬間，將多餘的回憶及不安暫且壓下。
「不如寫下你的地址，告訴我如何寄信。」

抬首相對，艾西眨了眨眼睛，雲霧暫且飄離了森林，專注於當下的陽光並張著葉子大口呼吸。

「...哈哈，在萬能之前，人還能怎麼不野蠻了。」聽得艾西應是調侃的字句，此時卻有活水溫涼，在冰湖之下，是人性滾動。
阿方索不再眉頭深鎖，細密的暗金翩翩，扇地一剪森綠明滅，彷彿山林映倒在水。

而湖面所納的身影翻出書寫用的紙筆，上一回這樣遞入他手中的紙張，在腦海中似乎是還是她從牆面撕下的獵龍士傳單，為追逐的敵影生厭，滿是硝石火藥氣味；而今那疊薄樹漿凝成的奶白，得以暢想未至的文字，帶著草藥與花香。

一切的巧合與緣分，如今回看彷彿連貫。
深了嘴角的靨，探出手，接過向他展現的空白。

阿方索眼底煦緩在女子提及萊門情勢的一霎同染憂慮，只幸眼簾低垂，掩去大半。
「倒也是好，寄信給我應當更容易。」習慣繪製算式的手飛快輕巧，在空白之處的正中落下花雋而瀟灑的筆跡。「萊門有聯邦驛站了嗎...沒有的話，交由舊日修道院即可，那些修士能將信件傳達。」

他將寫上文字的紙張方向倒轉，正遞回對方手中，而隨他鬆開書寫筆一同攤掌，是幾顆在沙漠之中過於彩亮的晶石，一顆顆被打磨地像是迦南少年的軟糖立方。
其中水藍如翠的小粒被一起平放在承接的平面之上。

「那夜得的天河石，應付查洛伊特焦頭爛額給忘了，好在斯特拉利亞的月之淚沒能帶走。」他還惦記著再與眾人相遇時交付——或許這也是其中一份令他被浪潮遺留的殘響。恰好此刻也只他二人，艾西不必顧忌飛龍目光。

一聲哂笑墜落湖面。當知道斯特拉利亞會將人帶走後，艾西曾留了一點時間聆聽阿方索與提歐的討論，並花更多時間向凱琳問了那些擾人的煉金術師對於斯特拉利亞的猜想。

有個想法油然而生。藉著凝視花朵綻放的過程，她斂起思緒奔流。查洛伊特的女神做錯了很多事，但至少有件事做對了——祂將阿方索留在這裡，繼續面對他的疑惑。

她記得青年在末日廢土之間暢談未來的豪情，誠摯相信一切將好轉的盼望；但她也記得而偶爾瞥見青年輕淺描述的過往傷痛，那抹隱而不發的深沉情感——或許這也是個在大義與私情之間找尋自己的故事。

拉尼茲最後選擇了什麼？藍眸轉動，艾西未在拋棄論中說出口的反問是『難道不是因為你選擇留在這裡麼？』

筆與紙相交之處寫出意義，暗金色的髮絲改變了陽光的形狀，隨書寫而微微震動，紙上出現有如打印的文字映入眼中。

上一回的書寫也是在晨曦中，充滿鐵與血與難聞的生物發酵味。不過書寫的是她，以沾血的布以及沾著胭脂的手指。
艾西有時腦中閃過這件事都不禁接著想，情急之下加上這兩種特殊的用具，流於布面的字跡究竟是擁有意義的地址，還是潦草的讓人猜不透所書為萊門或是萊姆？

「天河石？」艾西幾乎要習慣煉金術師變魔術的技巧，水天如凝成冰涼的小方塊立於紙面，那是透明美麗的陌生。
以不能妄動的手抵著白紙，圓潤可愛的小石子在纖指間翻轉，舒展的眉頭眼角拉起勾，未知濃郁透明的天河石還得加上一雙眼睛。

「你要給我麼。」艾西移開眼神，看向阿方索的同時反而蹙損一雙眉黛，這可不是收禮之人該有的反應，只代表再次被捷足先登的微小不滿不保留地洩漏出去。她以最小的動作將雜念搖開，有如風吹動整片花海。

「先幫我拿著。」她將石子連同紙遞向男子。

「嗯，當下就想顏色特別像你。」確認的話語脫口而出，無暇顧及純粹的話語中聽在他人耳中是否有私心，被下一句話頭裡的爽朗氣流搖散。「我也給索茶瑪和埃也挑了各一個。」

艾西顰蹙纖眉的時候多，隨著亮水色凝細，雙唇輕噘堆起丘陵。阿方索這才後知後覺地為送出彩石的行為察覺失算，加工成更容易隨身攜帶的裝飾一類會更好？或許他得在將另外兩份禮物送出前做點修正。

「你...、喔，好。」男人本想不解風情地追問、請教，如同在曦芒遮蔽慘烈的峽谷那時，尋求對方的經驗見解，一份合格的紀念品究竟該如何改正才好。
這回女子搶先他一步，用輕盈的請求止靜他喉間疑問。阿方索頷首再次將遞回的紙張承過，翡翠溫潤，泰然等待艾西下一步指示。

「嗯哼。」

『特別像我。』

這種話由成年男子說出，在女人耳裡聽來是難以忽視的暗示。艾西眉眼一抬，正對上阿方索朗笑的眼睛，有意無意地說明可以拔除異想天開，她盯著那張臉的瞬間連動作都停下來，卻也沒再多問——只因沒什麼好追問的。那不過是對方表達友好的方式。

艾西接著動作，從腰後的暗袋中抽出一個比掌心略小的配飾，說是配飾或許不太適合，那是一個普通的雕件，於握柄處纏繞皮繩，形制近似阿方索的佩劍。

「幸得一塊不錯的橄欖木，可惜雕的不夠像。」她低首看著木劍。對於這作品，艾西不太滿意。既然有機會與對方同行，她應當可以修整得更好，卻受限於需要花幾個月修養的手而難以拿起刻刀。
『所幸木紋漂亮，少削去一點也好。』

手心握著皮繩，她將木劍往前遞，略帶薄荷清香的氣味不比聖徒之杖（Palo Santo）濃郁，但深淺分明的木紋以蜂蠟護木撫平毛躁；刀刃留下較明顯的刻痕，維持明顯的手雕印記。

「應該在香氣更濃郁時送給你，雖然有點淡了，但加熱會挺香的。」看入一雙翠瞳，艾西放攤平情緒的折子。她還是很喜歡這把木劍，如她送給孩子的許多雕件，而男人——與孩子應該相差無幾？

即便她如此想著，在不習慣的贈禮動作之前她無可避免地感到胃部緊縮。
不過是一柄回禮之劍，她如此提醒自己，就與那把她胸前的紅刃一樣。

十字掛鏈...不，自艾西手裡拿出來的，更接近家紋之上的騎士劍——他確信沒有人在路途之中見過他展示——毫無疑問，那麼答案應該更淺顯...
「誒...是我的劍？」他讓端捧的動作變成單爪，以血肉構築的那隻去接下意料之外的禮物。「哪裏不像了！不一眼認出來了嗎。」

木頭要比鐵器玉石溫暖、卻又更不受體溫導熱影響，是不受他的煉金術操弄之物，毋需綴飾、渾然天成。

「未免揀得太好...形狀與尺寸皆是，木質的顏色與紋路在切面下尤其突顯，細琢過多反若虛飾。」森綠眼底菁菁冉冉，投入驚訝與喜悅去用拇指尖在掌心把玩、摩挲。聽聞艾西的話語，阿方索更是將鼻尖湊近輕嗅，只差用雙指拎起、作勢比劃。

「謝謝你艾西，這是一份別緻的禮物，我很喜歡。」綠地與藍天相望、他誠摯清晰地將感謝與喜愛的話語道明。「木頭很好，可以貼身戴著做書籤書杖。」

只顧嘴角笑意滿盈，也不禁感嘆旅程中相遇的友人總是心靈手巧。
男人不留念想地將自己分送，是為了投入篝火；那麼向他回以好意的人們，是將他錯認作太陽、還是真正看見了光？

「啊...可是這樣的話...」如此一來，他也算是收下了淑女的禮物不是？應當以禮物和鮮花相贈。「我手邊沒有花束...」

「喜歡便好。」

收到讚許，她歪頭輕點接納這份喜悅，同時亦受收禮者的喜愛感染。免去必須復仇的枷鎖後，她更不具理由壓抑情緒，因此這份純然喜悅柔和了她的面部線條，也掃去緊張感。

艾西微妙的皺起眉頭，稍稍避開阿方索的眼睛。這並非針對眼前男人，而是不習慣情緒反應引導出的事實：即便她的身體如同所有生物般都朝向死亡的方向，但如今她的意志已扭頭轉向，看往對於生意盎然的渴望，不再與死亡並行。

或許從更早的時候，當她決定下刀雕琢回禮、決定吃下溫暖的食物，決定即便無以回報，也要用言語表達感謝之情時，她早已選擇反向道路。
艾西眨了眨眼睛，暫且不管自我剖析的想法，她緩下呼吸，接受這份舒坦。

「花束？南方人都這麼拘禮嗎。以這個抵我的債吧。」艾西向男人擺擺手，回首相望的眼角噙著笑意，即便插著腰對那片綠意說嘲弄的話，卻姿態放鬆的沉著肩。

「你的書會被壓出印子，阿方索，油也會沾到書頁。」輕盈語調使潑出的冷水都升高了幾度，艾西向前伸手，打算接回暫託對方拿著的東西。

阿方索許見過幾回淺色天河裡有日陽餘暉，但此刻的陰霾不再沉重。
只管視線交錯，至少之於他而言，這份難得的喜悅共鳴真切，隨之牽引本就閃爍的春意，讓綠芽得以灌溉，生氣於眼中流轉。

此一禮有來有往，到底是致謝之情和婉。
他若要為帳面上的虛禮執著，反倒使得也同該被歌頌的率性與樸質被割捨了。

「...既然你不嫌棄的話。」於是笑靨推起淨毒石下的兩道臥蠶，難察的憂慮與疑惑一同流逸。
他或許不會走，但他也是時候抬頭，去看看頭頂天空烏雲散盡。

「你倒是憂慮多了。能隨身在陣地或馬上翻看的書籍卷宗，還能指望它們多乾淨 ?」暗金色碎髮飛揚，他將皮繩掛在掌心、纏繞在虎口，又一次將應當交到對方手中之物穩穩遞上。

「除非本意是讓我拿來當餐具使，那我可就不客氣了。」男人挑眉，招架的話語仍然徐和如常。
他又一次側過臉去看如今只殘日照遼沙的哀戚壯闊，不曾留下行者瘡痍、也不存月與龍骸一分眷戀。
半邊的翠綠隨太陽的尾點亮，在極薄的折面中照出赫里歐斯的綠柱石。

赫里歐斯的綠柱石偏折一縷暖陽，引羅蘭的靈魂封入單隻海藍寶石，使一切逼近透明。知更鳥的胸羽顫抖，將過於耀眼的石子藏入懷中。

是要回身躲藏、望向背後的幽幽暗影，還是接受陽光的洗禮，觀看每一粒沙土崩解出的幾和切面？艾西偏過頭去，踏進陽光底下，深深吸進一口末日早晨的空氣，順道被男人一身硫磺氣嗆皺了眉頭幾許。

「如果事態緊急，不用客氣——畢竟拆信刀也能拿來當撬棍。」她聳聳肩，閉上眼睛調侃自己，僅此一回，任由陽光曬得臉頰發燙。

晴朗的藍天與大地相接之處因遠方雲霧而不太分明，但單純的藍、白、黃構築出的影像讓人難以轉移視線。

「對了，你就當我多話吧。」
「我知道沒有人能取代逝者，但如果你想看見他們，可以以一池淨水照看自己。」

然後，她側身看向阿方索。徐風拉起金色簾幕，十字星星得以挑起光芒。艾西沒有見過那些人，但她想，那些人理當也用相同的方式看著他。

「他們活在你身上。」

份量厚重的話語落得輕盈平靜，因女人輕巧帶過之後沒有刻意留給男人思索及回應的空白，不論阿方索是否接受這個論調，她都讓那留作男人獨處時自我對話的題目。

腳跟旋轉，她指尖輕點大腿，提了一口氣望向被砂岩遮擋的營地，接著道：
「現在你可以思考，為什麼我說你病了。」

這回他笑得很淺，仿若無意間的抬手所折起的書頁。

或許踏遍諾維葛隆德威光遍及之地，也見不到第二個這樣用拆信刀的人；也或許能拿來這麼用的拆信刀亦僅此一把。

阿方索讓那份溫柔的幽默無聲流逝，任由逐漸開始回暖的風去吹動耳際細軟鬢髮。
恰如指針嚴謹的陽火攀升至他需要仰頸才能直視的高度，再一次提醒著記敘者抄錄的紀年已然翻篇。

艾西的嗓音又一次響起，恰巧迎上他扳過頸脖、緩緩回身。他看見藍天與沙漠、看見明豔的火、最後落到冰湖之中。

他們活在你身上。
他們還在我身上。
過去的煉金術士會錯辨成金的法門，將銅與錫燒合、用水銀洗鍊、最後賦予金的靈魂、自硫磺中重獲肉體新生。

而現今的他們知悉轉變中移位的是金屬的原初，他們無法使毫無相同構成之物洗脫成黃金，無論如何轉化，總是有最初構成的肉體、有硫磺或其他原初的『殘留』。

而水銀的洗鍊終究沒能帶走的那些，是嵌合完美相融，彷彿灌入容器在高溫中破壞並相互交媾，在千錘百鍊中鍛出的合金鋼。紋路與鋒利寫入皮肉、信念與價值構成骨頭。
除非鏖折，誰也不能帶走。

指尖仍在木紋上甘願蹉跎，盛夏林色跟著盛放硫華走，鵝黃色無火燭輝日下漸弱，靴尖朝向昨夜未歸的來時路，男人這方豁然開朗。

「我這都給人怎麼樣的印象...」你知我知。「不過，確實是晚了...」
只管誰都不會再感到肚餓，除了必要之外、或許更多是之餘心情使然。毫無疑問，這份飢餓在今日確實被提醒的比較晚。
「謝謝，一道回去吧。」

「你以為你給人什麼印象？」艾西沒有去看背後跟上的人是什麼表情，也沒人能看見她是什麼表情，仗著這份看不見的空間，她的語調添加許多嘲諷之外的昂揚。

前方陰影帶著肉眼不可見的清涼，艾西這才想起她並沒有看到提奧多。但作為妻子的凱琳，以及作為摯友的阿方索並沒有多說銀龍的去向，她緩下一口氣，不斷在指尖反覆滾動幫助思考的澄淨天河。艾西決定先不多做詢問。或說，伺機詢問。
畢竟，這是他們的時間。

「一道回去吧。」她悄然複誦，綻放清麗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