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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烈火降生,走向不畏懼當「弱者」的人生──專訪上野千鶴子 - 報導者 The Reporter

內文節錄:
我們問上野千鶴子是什麼讓她一直筆耕不輟?她笑著回答:

「很遺憾地,憤怒會讓人保持活力。」
不知幸還是不幸,總是不斷有讓她憤怒的事情接連發生,這種強而有力的燃料燃了超過一甲子,使現年77歲的她仍然能生機勃勃的到處演講、組織女性主義團體,上野千鶴子說:「我並不是選擇要生氣的。以我這個年紀,其實只想過平靜的生活。但事情總是一件接一件發生,讓我不得不感到憤怒。」

metoo 恐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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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上野千鶴子以教授之姿執教性別研究10年後,「性騷擾」一詞才獲得當年流行語「新語」大賞──在此之前,八卦雜誌都聲稱這類不當觸碰與玩笑是「人際關係的潤滑劑」──直到那一年(1989年),「性騷擾」這個詞才映入大眾眼簾,定義它是侵害的一種。

她回憶,那是一個爭奪「誰擁有話語權」的時代:當女性被害人和男性加害人站上法庭,法官是要相信男性的故事?還是女性的視角?上野千鶴子說,女性主義,其實是去翻轉「誰有權定義現實」,這也正是社會學者的工作,她視之為自己的天職,以對現況的怨恨為燃料,寫書、辯論、教育學生和民眾,都是為了改變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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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Too後的日本改變了嗎?
上野不是唯一學會以憤怒為推進器的人。過去幾年,隨著伊藤詩織事件、傑尼斯性侵案浮上水面,日本社會也學會一件事:讓憤怒帶來改變。

「這60年來,日本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尤其是在對性暴力容忍度這方面,」上野表示。兩年前(2023),傑尼斯事務所遭揭露默許創始人強尼.喜多川性虐待旗下未成年男藝人長達40年以上,上野很明確看到輿論變化──跳出來指責受害者可能是為了演藝事業「陪睡」的人已經徹底成了少數,大部分人都能認知到這是一種權力不對等的關係。

「在這背後,是過去許多女性受害的案子一次又一次地疊加,累積起來的經驗。日本社會不斷從這些經驗中學習,才終於發展到今天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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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2024)年底,日本#MeToo吹哨者伊藤詩織紀錄片《黑箱日記》來到台灣,完整記錄性侵案件在訴訟中纏鬥歷程、當事人心情的真誠告白,引起廣大共鳴(註)。伊藤詩織的案件標誌一個「說出來」的時代,上野觀察到,那之後,新的案件一個接一個地發生,令大眾的憤怒始終無法平息:傑尼斯案、SMAP成員中居正廣性侵案⋯⋯,還有一連串不符合時代潮流的法院判決也引發大眾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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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起,4起日本法庭以「受害人沒有抵抗」為由,給出「無罪」判決的性侵案激起民眾怒火,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2019年3月26日名古屋地方法院岡崎分部做出的「岡崎判決」:一名19歲女性控訴遭父親長期性侵,法院雖肯認事實與受害歷程,卻以「未完全喪失抵抗能力」為由,判父親無罪。
這之後,日本民間掀起修正《刑法》的運動浪潮,上野千鶴子也參與其中。最後,2023年,日本《刑法》終於通過修正「不同意性交罪」,把性侵的定義從要求受害者抵抗,改為沒有同意就是性侵。

相較於台灣在1999年就把「受害者能否抵抗」從性侵的定義中移除,日本的改變,為何來得這麼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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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野千鶴子點出了日本的殘酷事實:女性的政治參與率仍是極低。最大的差異,是日本女性仍持續遭遇一項男性候選人不會面對的挑戰:丈夫和夫家親屬的反對,「他們不希望妻子比丈夫更出風頭。」所以許多寡婦、單親媽媽出來參選,但已婚女性參與政壇困難重重。

此外,#MeToo浪潮的傳播也仍舊面對挑戰,上野千鶴子親眼看到對#MeToo的支持在日本草根的行動和倡議非常發達,但主流媒體很少報導,民間的聲音也無法傳遞到國際上。她甚至直接問過大型媒體內的女記者,為什麼?得到的回覆是:這類公民活動被男主管視為不值得報導。

難道這樣的現實不令人絕望嗎?穿梭回從事性別運動約60個年頭,上野千鶴子以她一慣耐心的語調,很肯定回答:「日本不是正在改變,而是已經改變。」她提到光是建立性騷擾制度就花了20年,似篤定改變仍會繼續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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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顧」作為一種行使非暴力的學習
「性騷擾、性虐待以及跟蹤騷擾,其實都是權力的問題,而不是慾望的問題。」
上野千鶴子更精確地指出,「對弱者的控制」帶來的權力感是施暴的核心。憤怒是推動改變的力量,但要真正讓社會有所變化,不能只靠女性主義者揭竿起義,更需要每個個體學會如何與「權力」共存。她在老年研究與照顧現場中,找到一條不同於對抗的理解之路:

「女人透過照顧他人的經驗學會非暴力(non-violence)。照顧(care-giving)本身就是一種權力不對等的關係:有一個個體,完全地仰賴著你,你可以對他做任何事!照顧者無時無刻都在接受濫用權力的誘惑,但也因此學會了如何克制自己。照顧並不是女性的天性,而是透過經驗學來的。既然女性能學會,為什麼男性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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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不意味著男人要結婚、生子、真的有需要照顧的個體實踐後,才能學會。不進入婚姻、也不生子的上野千鶴子強調:想像力很重要,當人處於一個多元的社群,包含身心障礙者、脆弱者,他們或許就有機會去拓展想像──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變得脆弱,會是什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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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2日的東亞性別平等論壇期間,發生了一個小插曲。當上野千鶴子聽見同台的伊甸社會福利基金會董事曹愛蘭從自己長照母親和姊姊的經驗出發,表達希望當自己不再能自理、無法認得周遭人事物時,可以依自己的意願安樂死,上野千鶴子驚訝地當場回應:「我不敢相信妳怎麼會這樣想!」
她接受《報導者》訪問時進一步解釋想法:「我反對『抗老』。」──上野4月剛出版的新書就以此為名。上野千鶴子認為,當今社會瀰漫一股「抗老」信念,鼓勵即便是老人也應該保持年輕、自立、老當益壯,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都要有生產力,反之,似乎就不配活著,然而,「人一出生的時候,是完全依賴他人、幾乎沒有任何力量的;而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也會再次變得完全無力。那又有什麼不對嗎?這就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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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這樣的心態稱之為「恐弱(weakness phobia)」。這種對脆弱與無力的排斥,其實也曾出現在過往的女性運動中──她觀察到許多菁英女性否認自己脆弱,甚至不願承認女性會成為受害者。

但近年她已欣喜看到新一代的女性們,在#MeToo運動中不畏懼自稱受害者。正如她在東大演講上作結的話語,上野千鶴子始終相信:女性主義絕不是讓弱者變身為強者的思想,而是追求讓弱者能夠以弱者的身分受到尊重的思想。

拋去對自立、永遠當個強者的迷信,不害怕成為弱者,不害怕依賴他人,從想像中學習感同身受、變成更好的人,這是77歲的上野千鶴子如今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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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一點筆記:
1、憤怒的力量:我不知道我的憤怒能帶來什麼改變,除了寫作。但至少我知道自己無法去喜歡會讓我憤怒的東西。
2、希望我能在照顧過程裡抵抗濫用權力的誘惑。
3、希望我能辨認性騷擾、性侵、跟蹤的行為裡的權力,在尊重一個人的意願之前,慾望一點也不重要,更不要用來模糊傷害的存在。
4、我不太確定是否要認同上野教授說的「反對抗老」,但希望我能不「恐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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