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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現代「異人」考。

折口信夫繼1924年的第一稿、第二稿後,1927年發表了《国文学の発生》第三稿,正如其副標題「稀人(まれびと)の意義」,在此書中將數年間對於相關課題的研究做出總結,確立了「稀人」的概念。

「稀人」是指有別於日常生活,突然出現的新奇之人,從現代社會的角度,即為「異邦人」或「外国人」。

「稀人」一詞最早衍生自《古事記》與《日本書紀》等古典神話中所出現的「常世(トコヨ)」,與祖靈或有相關。「常世」為遠離現世的聖地,居於此處之神祇偶爾會造訪現世。因其罕有來訪、稀少出現,部分學者以「稀人」這個漢字套用其上,但其本質上是指偶爾從超越日常的時空之處所出現的「高貴的神」。

《現代「異人」考》加藤秀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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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這些「來訪神」以人形的姿態出現,因此被稱為「稀人(まれびと)」,這或許與古代貴族用「麿(まろ)」的接尾語稱之有所相關,值得一提的是,「まれびと」的變體「まろうど(客人)」一詞被一直沿用到近代。

支持折口的「稀人」論更行穩固的,是流傳於南島─即沖繩的「儀來河內(ニライカナイ)」信仰。所謂的「儀來河內」是周遭地域的信仰中,諸神所居住的場所,可以說是日本本土概念中的「常世」之雛形,以此得出「儀來河內」的概念如下:

沖繩本島的儀來河內,是琉球神道中的樂土,相傳位於海之彼岸,⋯人們相信,神祇們偶爾會自該處搭船來到人間村落。⋯眾所周知,沖繩的村落是自海濱擴張發展,在許多方言中,其神被稱為『にれい神がなし』,為從海上來到各地村莊參與祭典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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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口的「稀人(まれびと)」論在後來的民俗學中更廣泛地解釋為「來訪者(おとづれ人)」,指的是來到村莊並在屋外發出「ほとほと」騷音的人,在日語中變為「來訪(おとづれる)」的動詞。

在民俗中,「來訪者」會穿著簑衣戴著斗笠走進家門,穿上這樣的裝束成為了某種「變裝服裝」,折口將其解釋為「脫離人格而進入神格的一種手段」。

許多的習俗都與「異形之神」的「來訪」有關,例如在秋田縣男鹿半島舉行的「生剝鬼節(なまはげ)」,年輕村民穿著名為「ケラミノ」的簑衣,手持木製的刀,一邊敲擊發出聲響地穿梭於家家戶戶間,以帶來祝福。這或許就是「來訪者」發展成固定節慶活動的例子之一。

生剝鬼是來自山間的「鬼」,這個奇異的訪客為村莊帶來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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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亦同,「外國人(外人)」有著金髮碧眼,膚色或白或黑,操用著不可思議的語言。而最近日本人的衣著也都變成了「洋服」,雖然外貌上並非「異形」,但總與吾等不一致。因此直到不久前,「外人」還被稱為「異人」,是被另眼相待的特異存在。

對於這種異形訪客,人類的心理是矛盾衝突的。一方面,因為那是非日常的外來者,所以是心生恐懼的對象,正如同在《桃太郎傳說》中,「鬼」是邪惡的象徵,是應該要被「消滅」的危險存在,桃太郎透過征討鬼所居住的鬼島而成為英雄。但另一方面,從「稀人」的例子可知,「來訪者」也是帶來祝福的神明或是其代理人,總而言之,鬼所代表的「稀人」,正是如折口所言同時帶有「恐懼與敬畏」的矛盾與衝突之複合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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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折口的「稀人」論發表後,準確來說是之後的1928年,民族學者岡正雄在雜誌《民族》上發表了令人矚目題名為「異人その他」的論述。這篇論文從「歷史的民族學」角度出發,精密地探討了美拉尼西亞的文化,在討論部落之間的沉默貿易問題的同時,亦論及了與異族談判時的緊張關係,岡從主客關係的角度,考察了原始社會的常民在與「異人」接觸時的心理轉變。

根據其說法,表達「主人」之意的英文「host」這個字,一方面衍生出「歡待/好客(hospitality)」一詞,但原始社會對客人的好客並不一定能表達「原始民族心靈的善良與善意」,這是因為「host」同時也是「敵意(hostility)」的語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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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Hostility」和「Hospitality」雖然意思截然不同,分別代表「敵意」和「好客」,但它們的詞源都源自拉丁語的「hostis」,最初指的是「陌生人」或「敵人」。對於陌生人的不信任與敵意,或是對於陌生人的熱情款待。

換句話說,他說:「原始且未開化的常民雖然害怕外國人,將其視為野蠻、怪奇的、惡靈的,⋯⋯但其歡迎款待外國人的風俗習慣,卻也難以單純地以未開化人民的善良和好意來解釋。」

而且,說到底,其對待客人或說外國人的態度通常都是負面的或是消極的,「異人或者說外國人,往往是未開化常民恐畏的對象,或是認為這些異人持有強大的咒物而對其畏懼萬分,或是根本認為異人就是惡靈。」岡正雄這麼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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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正雄在此提出對待「來訪者」或說「來訪神」的「客人歡待」風習,在美拉尼西亞群島到日本等地區特別明顯,映像人類學名作《與黑潮的神靈相會(黒潮のカミに会いに行く)》影片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因此,在亞太地區,「異人」首先是歡待的對象,「客人」可能是近似於「神」的存在,在某些情況下也可能是「惡靈」,但無論如何,「客人」都必須授以特殊的對待。

在傳統農家的圍爐裏,有稱為「客座」的位置,為客座的賓客提供特別的餐食是很平常的事。在過往的日本,客人有多麼重要,光是從能劇《鉢の木》就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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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在現代生活中,如果有客人到訪,會領他們到鋪有榻榻米的會客室,端出茶與點心來用心接待,即使孩子們在大聲喧鬧,母親一句「有客人來了」,也能讓他們安靜下來。

去到了偏遠地區或農村,一定會有客房、專為客人備著的被褥和餐具供客人使用。

由此可見,「客人」是多麼重要的存在,並且是種「特殊事件」。在這種情況下,「主」「客」的關係在形式社會學與人類學上,都是極為重要且令人感興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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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今的日本,約有三百萬的「稀人」居住於此,這些究竟是我們的「客人」,還是已經被日本同化的同胞,應該與我們同享「主人」的地位?在思考這個問題時,需要再次回顧自身的歷史。

※註:近期數據,目前在日居住之外國人約有341萬人。

首先,我們現今視為理所當然的「日本人」族群,並非原生於此列島,無意在此無止盡地復述日本人起源論,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們的祖先過去曾張開雙臂歡迎「外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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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例來說,根據坂元義種的研究,日本曾經有來自中國的倭漢(ヤマトノアヤ)氏的氏族,這個氏族是後漢皇室的後裔,因故在四、五世紀時移居日本,官職至従三位的苅田麻呂即出自該氏族,除此之外,據說在八世紀時有盼封為王族的宿禰賜姓。基於此般歷史事實,其中最重要的是,即便是從大陸移居到日本的氏族,也有取得王族地位的可能。

不僅僅是賜姓宿禰,在此前,自朝鮮半島移民的高句麗王、百濟王的後裔,也被朝廷授予朝臣的高位。也就是說,即使需要些許時間,「外國人」也能變為日本人。而此處所說的苅田麻呂,即為日本首任實質上的征夷大將軍坂上田村麻呂之父,從這點可以看到「外國人」獲得如何的厚待和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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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想來,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壯舉,一介移民的後裔居然被任命為國家的最高軍事指揮官。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古代日本並不拘泥其出身的「民族」,開放的社會流動性似乎是默認的約定共識,大體上,「民族」與「國家」的概念在上古日本是相當淡薄的,因此會有如此狀況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這樣的渡來人被稱為「今来」,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樣的稱呼為人所淡忘,這些高階技術人員集團,因為金屬加工與陶瓷製作等技術而備受重視,成為了豪族,這樣的移民人口不在少數。應仁天皇時代秦氏祖先的弓月君(ユヅキノキミ)帶來了一百二十縣的人民來到日本,此外,漢時的阿知使主(アチノオミ)帶著十七縣的人口來到日本列島。其移民總數達數以萬計,這在《古語拾遺》一書有所記載。

※註:「今来(いま‐き)」:古代稱新歸化之人。
「今来才伎(いまきのてひと)」《雄略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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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日本會接受如此大量的移民呢?有一種說法是,當時既沒有出入境管制,也沒有沿岸警備隊之類的設置。即便如此,如果想回絕的話,也是可以的,然而反卻授予等同王族厚待的理由是什麼?如前所述,這是因為他們擁有新技術,冶鐵、織布、燒窯等等尖端技術都掌握在大陸移居者的手中,最重要的是,他們懂得書寫文字,而這正是日本的王朝文化所尋求的,如果沒有他們撰寫文書的能力,那麼上述飛鳥王朝的紀錄就不可能流傳下來。在古代日本,「外國人」就是受到如此的優遇,以至於對於「稀人」有著強烈的「歡待」一面,這不僅僅是「歡待」,而且還很快的同化了「外國人」,將其迎上了「主人」的位子。

這樣「歡待」的傳統,同見於十五世紀的「南蠻文化」時期,以及明治時期的歐化思想。在更近期,太平洋戰爭後對於美國主義的嚮往,基本上也是「歡迎外國人」的一種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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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縱觀近世以來的日本歷史,「外國人」一直是我們心理矛盾的來源,也就是說,並非總是無條件的「歡待」,反而常常是「警戒」與「敵意」的對象。

事實上,這種敵意在日本現代社會的首次體現,是「維新」前夕的「攘夷」運動,一般來說這種意識形態或者說運動被歸為「尊王攘夷」,對於引領者來說「攘夷」是一種策略,盡管人們對於其是否真心要「攘夷」有所存疑,但至少表面上如此,其目標為徹底剷除「夷狄」。而結果就是從1859年橫濱的俄羅斯水兵殺害事件,到一群水戶浪士闖入襲擊東禪寺的英國使館,發生了一連串的流血事件。這些實行部隊篤信對於「尊皇」來說,「攘夷」是必要不可或缺的,全心投入「斬殺異人(異人斬り)」的行動。

當然,「外國人」在每個國家都是一個「課題」,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經常引發排外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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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代的日本列島對外國人似乎瀰漫著一種異常的「敬畏」感,在現今日本外國人普遍受到禮遇,「稀人」被當作「神人」對待,現代日本被稱為「外國人的天堂」並非毫無道理。

一個很好的例子是電視廣告,有多少廣告是選外國人為主角?啤酒是哈里遜・福特,威士忌是彼得·福克與史恩·康納萊,拉麵是阿諾・史瓦辛格,這並非玩笑,就像是好萊塢進駐了日本的商業世界,其他無論是從化妝品到茶泡飯海苔碎,所見的廣告主角都是外國人,或這該說人類學上的白種人,這到底是什麼原因?難道這些「稀人」真的是「高貴的賓客」,應該聽從這些賓客的推薦而購買這些產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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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是廣告業界,與外國的學者、文化人交流是件好事,即使國籍、膚色不同,也一樣是學術研究的同僚,應當是一視同仁地正常往來。然而如果是日本同事,可能會一起在燒鳥串店吃一頓,但遇到「外國人」時,好像不招待到高級餐廳就不太合宜,有些人甚至會詢問「可以吃日本料理嗎?」。就好像到訪法國時,被問說「能接受法國料理嗎?」,真是愚蠢到家了。

如此簡單明瞭的道理之所以被忽視,是因為外國人仍然被當作「高貴的賓客」看待。這讓外國人在許多時候都感到很疑惑,明明是想正常地往來,卻被特殊的對待。大老遠來到日本想吃日本料理,卻被迫吃法國菜,想住傳統日式旅館,卻被安排入住全世界都一樣的豪華連鎖飯店。

隨著這些經驗的累積,部分外國人,儘管數量不多,試圖利用這樣的特權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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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前面談論的是現代日本人對於白人的「稀人」感,但如果這些「外國人」是黑人,或是來自亞洲諸國的移工時,那種「稀人」感就完全是另一回事。首先是「同情」與「蔑視」,畢竟其工資低,又從事著人們所討厭的重體力勞動。這都是基於一種自欺欺人的錯覺,認為這樣的外國人不如日本人。在這個「國際化」的時代,尊重白人,卻鄙視同樣為亞洲同胞的「外國人」,這難道不奇怪嗎。

在日本人眼中,「外國人」顯然有兩種:一種是來自「先進」的歐美西方國家,另一類是來自「落後」的亞洲和非洲國家。前者是「畏敬」的對象,而後者則是「輕蔑」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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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省略許多部分。
Chikei
他有沒有想過中古時期根本沒有民族國家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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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kei : 文章中段有寫:
「民族」與「國家」的概念在上古日本是相當淡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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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很長一段作者怒罵日本現代社會的部分我就沒譯了,例如說他覺得日本人學英語去配合外國人根本莫名其妙,短期觀光客就算了,如果想要在日本久居,應該要去學日文適應這個社會才是,而不是讓日本人去反適應這些人。
Chikei
我只是覺得這算啥不可思議的壯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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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不是從民族國家的概念來看,外來移居者沒住幾代,就讓他帶一堆兵,也是算相當信任了吧。
Chikei
也有可能是,這群人來的時候被丟到糾紛頻繁的邊境區域,撐住開始想往外擴張中央hold不住只好安個名號...
DarkAsk
這就是溫羅、兩面宿儺等等的故事,根據記載,溫羅是從百濟來到吉備地方的渡來人,帶來了冶鐵的技術成為地方豪族,然後被中央派來的皇子吉備津彥打爆了。

溫羅敗給吉備津彥的故事就是桃太郎打鬼的原型。

願意被收編就沒事,不願意被收編就變成鬼,說你是鬼你就是鬼(打)。
Chikei
孩子們,要強大茁壯阿,不然被打爆就算了還會被說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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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種事到處都是,十字軍東征期間,被輾過勢力的當地信仰,願意被收編,就是掛上名號變天使,堅決抵抗的話,該地的神靈就被寫成惡魔。
☀朝狐☀
雖然我們看是短短幾代,但那個時候缺乏傳媒紀錄,加上平均壽命短,也許就覺得已經落地生根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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