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艇弦/醬頁] over,under,down

「我！說！今天工作結束了！」
錄音師幾乎是連拖帶跩，面色不善，雙眼瞪大下了最後逐客令，才將兩個二十歲不滿的毛頭小子給趕出錄音室，以結束雙方一來一往，毫無停歇之勢的提問。一下是操控音量的平衡有何理論，再來又問修音是如何操作，為何將鼓放在右邊而弦樂器在左邊，隔板是否會影響收音，工作間嘰嘰喳喳地比烏鴉還要有精神，搞得幾名錄音工程師幾近崩潰。
細柔的少年音綿軟無力，說起話來總低伏在地不大起眼，彷彿正欲睡著前，最後的催眠曲惹人厭倦。另一邊也好不到哪去，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的，像是半邊精神都不在此地，絲毫看不出用心，略帶氣音的說話聲自唇縫漏餡。

一左一右正好坐滿了錄音室的狹小空間，兩人份內的工作早已結束，本該乖乖領完錢，擺出初出茅廬後輩該有的乖巧精神道聲謝，接受通知下禮拜再來，俐落拿起琴自動回家，從錄音室裡被排除，像事後收拾那樣打掃乾淨。
可不知不覺間青年們已從單純的提問，漸漸轉變為隔空對話，也不正面提出疑問，彷彿對著虛空單獨抒發己見，另一人便會咬上餌，修正前一句發言，再多補充點個人想法，還親切地輔以過去的經典爵士唱片為證，強調自己的想法並非全是天馬行空，而是其來有自，鏗鏘有力的說法。兩人便如左右聲道般越說越起勁，偏偏眼神全黏在錄音師手上，被死死盯著，手背都要出汗的程度，也算不上是對話，頂多能說是剛好卡準幾個縫隙的自言自語。

沒能全部嵌入，勉強卡上，產生些微變形，看似能順利運作，實際轉動卻停在原地動彈不得，毫無進展的話頭，兩人也不嫌煩，維持這種隔空出拳打不到癢處的相處方式，直到受不了錄音師一把拎起瘦弱無力缺乏鍛鍊，一整天下來幾乎是餓到前胸貼後背，又毫無肌肉可言的兩名年輕人，一把推出他的掌權領域，這場鬧劇才短暫宣告停歇。

夜色漸沉，緩緩籠罩下的陰影成了餐館上桌前的銀盤，依稀能辨認出反光與弧形折射下被細細揉長，壓扁，再經扭曲過後的反射殘影，最後幾絲暮光也敵不過灰藍色的侵蝕，今日的雲層又特別厚，彷彿吸走目光所及的全部顏色，將世間的一切輕鬆闔上邊緣、蒙起雙眼，與自己以外的一切區隔開來。兩人站在錄音室外的空地，再看了眼，此刻與自己相距三步之遙的人，最近好不容易稍稍留長的瀏海沒能順利卡住耳後，隨低頭沉思片刻的時間一同落下，悄無聲息，視野暗下大半。再定睛細細瞧來，迎上青年同樣朝己方投射而來的視線，與天邊如初一徹的灰藍色不帶主張，寂靜的凝視配上似乎是為表示善意，淡到幾乎要觀察不出來的笑容。
「……所以？」
良久的靜默，充填三步半的距離，吉米・佩吉沒忍住向後半步倚上陌生人的車，點起煙，正欲繼續這場雙人默劇，便聽青年率先開口。

本是想著先開口搭話顯得多不好意思，除了初次見面兩人還是第一次面對面談話，在此之前聽得最多的話應該還是匆匆招呼，發音都不完全的「Morning」。連全名都未必記得，可落到如今的局面，儘管對手笑容可掬，態度也溫和有禮，吉米還是莫名有種挫敗感，先前全沒想到，反倒會像是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更有勇氣一樣的局面。
抬眼，見青年也低頭點煙，試了幾次都打不著火，看來在這方面還是新手，好不容易成功了，又不小心燙到手指迅速抽回手，與自己差不多，長年下來佈滿厚繭的手指。頓時又揚起一股風的吉米驀地想起自己還比眼前人更早踏進錄音室的事實，揮揮手上支票，那是今天剛收到，熱騰騰的薪水。
「賞個臉吃飯嗎？」
如今想來，或許沒搭話對彼此都更好。

服務生離去的背影被兩人視線緊緊追隨，吉米已然感到有些後悔，出乎意料地邀約得到首肯，路上推薦了自己常去的日式料理*1，青年也對倫敦少見的料理表現出興趣，可真到入座時，兩人又回到相顧無言的尷尬狀態。
你看我，我看你。其實稍稍回想錄音室裡零星的記憶也能推測出此情景，掏出餐巾擦拭嘴角，低頭片刻，想起在場二人都是安靜縮在角落，不怎麼與他人交流的類型，吉米又一次悔恨於當下順著氣氛的衝動。
「抱歉，我還不知道怎麼稱呼你。」
恍然回神，抬起頭，後背重重扣上木椅背，發出不小的聲響，本就特別安靜，燈光也偏昏暗的空間裡響起一陣騷動，不少人朝此處望來。
青年看起來也不大介意，朝此處探尋的目光輕輕打在身上沒了力度便疲軟於無形，依舊挺直背脊，不算高大的身形配上剛正的姿勢，在氣場上減弱了瘦小的印象。

微微一笑，細長的眼型進一步瞇起。「Jim……其實我只知道這個名字，聽錄音室其他人都這樣喊你。」
「沒關係別在意，呃……」梗在喉頭呼之欲出的名字偏偏無法成形，青年自盤中佳餚裡脫出片刻，大概是察覺到吉米的窘迫，主動接下話題。
「約翰，約翰・鮑爾溫。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事就是了，我之後打算換個名字。」
吉米微微蹙眉，僅僅一瞬，目光鎖定在對桌淡然而辨認不出話裡有多少挖苦的那張臉，以男性來說白淨得嚇人，雖然吉米本人也沒什麼資格在缺乏陽光照射的膚色上對他人品頭論足。
「這下我們應該能算是扯平了，也重新認識對方了呢。」一貫平穩到幾乎沒有起伏的嗓音，這次溢出更明顯的笑容，滿臉欣喜。
可惡，這傢伙果然察覺到了。逸開眼神，吉米不置可否乾笑幾聲，右手習慣性撫上鼻頭。

「詹姆斯・佩吉，叫我吉米就好。」迎上遞過來的手，意外地寬大，指節和明顯的細筋難以忽視，有力的握手表明誠意。

兩人由此開了話頭，吉米自認不是多麼有天份的聊天對象，身邊人大概也就是傑夫與極少數幾人，願意聽他毫無頭緒的隨興話題，忍受剛要熱絡起來時又會轉瞬落下帷幕，宣告一切中止的古怪脾氣。可一旦談及音樂又是另一件事了，年輕正盛，初入業界又得益於快速改變的業界，隨時有新知與風潮，正隨著大洋彼岸的西部飄洋過海而來。吸收新知的少年心氣在胸口不斷跳動的心跳共鳴下，無限放大的音量與力道亟欲尋找釋放的窗口，不吐不快。
一切正是揚帆啟航之時，吉米有此預感。
望向正面對自己，停下手邊動作，拄著下巴面露微笑盯著自己瞧，靜待發言的人，一瞬間像找到拉帆的手。

發表見解間，吉米得以享受主導話題的輕鬆愉快，約翰只在必要時刻應聲，不怎麼談及自我感受，更多是基於樂理上的分析，可一旦察覺到吉米瞇起眼，又會止住話頭。偶爾的偶爾也會面露思考，在將烤魚放進嘴巴前低低說了句屬於自己的看法，而非教科書上的標準答案。
爵士、靈魂樂，與近期美國又掀起流行的幾名重點人物，還有環繞身邊，不比自己大上多少歲卻早已功成名就，幾乎是家喻戶曉的名諱。沒停留多久，兩人一致同意不論報章雜誌如何書寫，藝術家的價值本源仍不會脫離音樂本身，讚譽批評等等說到底還是透過相近之人口說出來更有力量。

「你聽過The Train Kept A-Rollin'嗎？*2我一直很喜歡，要是以後有了自己的團……不是像學生樂團那種的，但我始終覺得至少要翻唱一次看看。」說著說著又補充說法，吉米不願在話裡透出任何質疑對方技術的意思，雙方在錄音室早已打過不少照面，彼此清楚這個世界的規則，只要出錯一次，便不會有下次再見的機會了。
嘴裡尚在咀嚼的約翰搖搖頭，坦率表示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不然下次來我家吧，放給你聽。」
抬頭，約翰用不大好意思的眼神望向自己，方才垂下顯得心不在焉的眉眼此時雙雙挑高，似笑非笑的嘴角勾起半邊弧度，舌頭由內而外抵在左側嘴角，似乎是他的習慣動作，不大對稱。「你都是這麼順口釣人去你家的嗎？」
「也沒有，不是隨便邀人的。」

「但我不是第一個吧？」約翰笑意更濃，挑起半邊眉，卻又難說死他帶著挑釁的意思前來。
不用多少時間，將兩隻手手指都扳完時吉米臉色有些掛不住。

與此相對笑得正歡快，拉都拉不住的約翰順手撥弄瀏海，後頸剃得乾淨俐落，大概同他本人的個性差不多，不愛拖泥帶水或不清不楚的一切。這點在那往往幾乎要沉沒一般，連貫圓滑的低音起伏中，卻又將每個根音點撥得清清楚楚，甚至偶有強烈主張，反過來幾乎要吞噬主旋律佔位的貝斯音色相差無幾。
要形容成蟄伏未免太過溫吞，要說是趁人不備又有些過頭，更像是理所當然地，靜靜站在原地，做著他份內的事，從不張揚與誇耀，便已足具重要性的不可思議。
吉米想了想剛要開口，便看對桌人輕輕捏住杯頸，朝向自己的方向傾斜，裡頭的酒水搖曳，透著混沌未明的白色，聽老闆說好像是遠從日本那兒進口的傳統發酵酒，探不清亦道不明白。
「不過好啊，我想去。」清空盤內餐點的人擦起嘴角，神色自若，閉起眼，語尾明顯帶著愉快的勾起。
意料之外的回答又一次令吉米微微瞪大眼。

「……我以為你剛剛的意思已經足夠表明拒絕了？」
約翰笑著露出一排貝齒，也不在乎旁桌人明顯刺目且不滿的注視，又試了幾次才成功打著火，僅僅對著吉米投去視線，昂起下巴，固定的凝視用以代表詢問。
點點頭，青年便那樣呼出長長一口氣，並不著急解釋，不緊不慢開口，悶哼做為前奏，點綴在喉頭經過細細思量。「不……怎麼說，我只是剛剛覺得，說不定我們是能忍受彼此的關係嗎？」
歪過頭，手又不自覺摸上整齊向後梳的瀏海，吉米不知為何，默默在心底同意起對方始終面帶微笑的說法。
這是場比賽，彼此消磨，直到受不了為止，事實上可能所有人都是這樣的，只是今天的人不大尋常，自顧自帶著雲淡風輕的神情將其公之於眾，宣之以口。

分神間，手上刀叉出力不慎，順著軌跡滑出去，潔白的餐盤與佈上厚繭的指腹頓時暈開一道血痕。約翰幾乎是第一時間離開座位上前，毫不遲疑掏出自己的手帕壓住傷口，是包含今日與此前所有會面之間首次見識到的慌亂。
指尖刺痛的感覺依舊，約翰壓住傷口的力道不小，即使吃痛想抽回手也掙扎無果。傷到的是左手食指，上前的人影嘴裡絮語斷斷續續，唸著這下可糟了，會影響工作等等，遠比尚未反應過來的本人要更加緊張得多。
「吉米，吉米。你有在聽我說話嗎？還好吧？」

驀地，抬起頭，幾乎要撞在一塊的臉放大到太過靠近的地步，下意識要再往後縮，手仍被死死壓著不放，感到不明所以的吉米只得怔怔應聲。隨即見方才蹙緊眉，為了他人真摯擔憂的雙眼瞬間卸下防備，展露笑顏，眼尾重新垂成無害且彬彬有禮的態度，彷彿雙眼半睜，半邊心神實則不在此處。沒能盡數分給自己，沒能將此刻的對話當作全部，沒能為了自己給予全心全意的掌聲，唯獨那份出於人道主義的關心，看起來如此真實。
「你這雙手，可是彈琴的手啊，得萬事小心才行。」約翰一半混著氣音的說話聲淡淡響起，後頭又補上一句。「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吉他手了。」
「比Robert Johnson還厲害？」
吉米不禁對這句明顯討好的言詞打趣道。
約翰也沒慣著，輕笑回應。「這倒不至於。」

吉米也回以淺笑，默默在心底感到前路不順，恐怕自己會先忍受不了眼前男人，會在這場耐力賽裡輸給對方無條件釋放的溫柔。他就是受不了，被人這般溫柔相待。

*1 訪日巡演的時候醬泡爆料吉米頁在倫敦很常去一間日式餐廳
*2 The Yarbirds翻唱過的歌，兩人第一次為了樂團討論聚在一起jam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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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lafina - Belie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