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答集》｜Chapter 03 一團棉絮

他把臉埋在娃娃裡，眨著大眼睛，慢慢地呼吸著娃娃的洗衣精味道，很香，很讓人安心，細棉布輕輕的摩擦著臉頰上的皮膚，他捏著兔子布偶的耳朵。

「媽媽。」他小聲說了一句，一隻溫暖的手落在他的頭頂，輕輕地撫摸，手指在他銀色的髮絲間穿行，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能感覺到難以言喻的憐惜。

「媽媽，小橘去哪裡了？」那隻貓咪，媽媽撿回來的小生物，總是會窩在他的枕頭邊跟他撒嬌，會喵喵叫得讓他陪牠玩，還會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摸摸他的手。

另一雙手過來抱住他，連著娃娃一起，有力的臂膀托著他，好像要給他依靠，溫柔的手追上來摸他的臉，輕輕地吻落在他的額頭和臉頰上。

小橘是一隻很棒的貓，愛吃，而且很愛他。愛是什麼？是媽媽摸他的手、爸爸的擁抱、還有小橘的叫聲。

但是小橘不見了，他抱緊了兔子布偶。

小橘的葬禮很簡單，他看著消防員把小橘從路上鏟起來，牠可愛的橘毛上都是血，像一團髒掉的巨大棉絮，小橘到處都是，腦子、骨頭、腸子、血液、脂肪，他看著曾經屬於小橘的碎塊被裝進袋子裡。

鐘聲傳來，他回過神，發現自己還在葬禮的現場。他走過去看小橘的棺槨，他盯著小橘的軀體，伸手拔下一點毛。

愛是什麼，愛是媽媽的撫摸、爸爸的擁抱、小橘的叫聲，還有他心裡卡住的一團棉絮。

小橘死掉很久了，他依然抱著那個兔子玩偶。

國小的暑假，烈日炎炎，他站在路邊，看見了一隻黑狗。那隻狗髒髒的，他走過去，黑狗要撲上來咬他，所以他拿出自己當成零食的肉乾餵給牠。黑狗吃了肉乾，開心地搖起尾巴，過來蹭牠的腿。

他伸手輕輕摸著黑狗，從頭、耳朵、到背脊，皮毛雜亂，不知道有多少細菌。但他只是輕輕摸著，有些出神。黑狗在他離開時想跟上，他制止了。

「別跟上來。」他看著黑狗，露出微笑，「明天我來找你，好不好？」黑狗大概理解了，舔了一下他的手，跑回了草叢裡。

他回到家，媽媽幫他清理髒汙，他說：「媽媽，我找到了小黑。」媽媽依然溫柔地摸摸他，給了他一點錢讓他可以買罐頭。爸爸給他一個很棒的樹枝，可以給小黑玩。

所以他回去了，他回去找小黑，小黑喜歡他，他們整個暑假都在一起。他買罐頭、玩具，小黑就趴在他身邊拱拱他的腿。

愛是什麼？愛是媽媽給他的罐頭錢、是爸爸送他的樹枝、還有小黑的體溫。

他伸手輕輕的拍小黑的頭，他沒有給小黑買項圈，小黑是一隻自由的黑狗，偶爾會撿一些有趣的垃圾給他，他們兩個一起玩。他用紙箱做了一個小小的窩，小黑很喜歡，窩在裡面汪了一聲，他露出微笑。

然後那一天太陽一樣很大，像他和小黑相遇的那一天。他在草叢裡、狗窩旁等了一整天，小黑都沒有出現。然後是兩天、三天，整整一個星期，他每天都坐在草叢裡，蚊子很多，手上都是包。

然後爸爸把他抱起來，輕輕的掂了掂，帶他去一個地方，他不知道那裡是哪，但是他看見了小黑。小黑好小，他的皮毛順滑了，是他養的，小黑在睡覺，躺在那裏。

他跳下來，伸手摸小黑，好冷，夏天怎麼會有這麼冷的東西呢？他摸摸小黑的頭，像以前一樣，「小黑。」他說了一句，他抬頭，看著周圍的人轉過頭，沒有看他。

這是他第二次參加葬禮，他看著小黑，小黑好小，或許他應該叫他大黑。

他站在旁邊，沒人吵他，他盯著小黑緊閉的雙眼，突然忘記他眼睛的顏色。他輕輕地摸小黑的背，「小黑。」

愛是什麼？愛是媽媽給他罐頭錢、是爸爸送他的樹枝、是小黑的體溫，還有他心裡卡住的一團棉絮。


他常常回到那個公園、那個狗窩。

他安靜地坐著，看著風吹過草地，好像小黑在裡面跑步。

上了國中，他時間不多，只有放學時可以在公園坐，爸爸媽媽和他約好在這裡接他，他才有時間發呆。

他見到了一隻鴿子，鴿子在他腳邊撿石頭吃，這裡的人經常餵鴿子，鴿子很肥美，一大群的圍在他腳邊，等他餵食。他看著這群鴿子，什麼都沒做。

爸爸來了，溫和的微笑，摸摸他的頭，把一小塊午餐剩的麵包餵給鴿子們。

有一隻鴿子沒有吃，跳上他的大腿，歪了歪頭，咕咕叫著。他看著鴿子，沒有動，爸爸笑了起來，伸手拍拍他，那隻鴿子飛走了，他記得他脖子上有一圈白色的羽毛。

那之後，他每天放學多了一個同伴，那隻鴿子只是站在他的腿上，沒有跟他要吃的，爸爸來的時候就飛走。

有一天，他終於帶著麵包碎屑，放在瓶蓋裡遞給鴿子，鴿子低頭吃著。他伸手輕輕摸鴿子的頭，捏著白色的羽毛，爸爸站在後面，等鴿子飛走，才摸摸他的頭。

愛是什麼？愛是媽媽的便當、爸爸的等待、還有鴿子的爪子在腿上刮出的細小血痕。

他沒有取名字，但是那隻鴿子每天都來，他不是常常餵他，鴿子也只是站著。

後來，第二隻鴿子也一起停在他的腿上，他終於笑了，「恭喜你呀？」

鴿子咕咕叫著，他用樹枝做了一個窩，放在樹上，讓這兩隻鴿子可以有個家。他仰頭看著他們在巢裡恩愛，走回公園的長椅邊。

鴿子還是來，兩隻停在他的腿上，他看著他們，把麵包屑遞給他們，「什麼時候生孩子？」

爸爸看見他的笑容越來越多，媽媽也開心，他在公園待的時間越來越長。鴿子偶爾會停在他的肩膀上，啄他的耳朵。

他國中畢業典禮當天，帶著一個小小的木頭鳥窩來公園，然後看見了幾個孩子爬上樹，木棍打著那個脆弱的巢。

樹枝散開，蛋黃到處都是，虛弱的幼鳥在塵土裡奄奄一息，兩隻鴿子不見蹤影，但是他看見血跡。

孩子們見有人來一鬨而散，他走過去，把幼鳥撿起來，輕輕的拍著，他找著那隻鴿子，沒有看見，只撿到了黏在樹皮縫隙裡的白色羽毛。

他帶著幼鳥去寵物醫院，看著牠待在保溫箱裡。

他回到公園，清理那一地狼藉，把羽毛放在襯衫的胸前口袋裡，他站在樹下，直到父親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

他被抱住，拍著背脊，好像他是那隻墜落的鳥。

他不再去公園了。

愛是什麼？愛是媽媽的便當、爸爸的等待、鴿子爪子留下的細小血痕，還有他心裡卡住的一團棉絮。

那件事發生了。

他心中再也不會有棉絮了。

愛是什麼？

愛、愛、愛。

爸爸媽媽的葬禮上，他盯著棺槨裡的兩人，他們的臉上依然是溫柔的微笑，他把那隻小兔玩偶放在他們中間。

他露出微笑，「晚安。」他撫摸他們，就像他們撫摸他一樣。

愛是什麼？是死亡、消失、是闔上的棺木。

愛是虛無。

他穿著神父的衣服，走進了鳥園。

所有飛禽迴避、走獸躲藏。

他坐在長椅上，安靜的看著葉片上的露珠。

一隻鳥、一隻鴿子，飛下來停在他的腿上。

他脖子上有一圈白色的羽毛，瘦小的鴿子歪頭看他，他伸手輕輕摸他的頭。

鴿子的羽毛顏色黯淡，他捏著一根白色羽毛，發現底下夾著黑。

鴿子咕咕叫了一聲，他身上沒有東西，「我之後來餵你。」

他露出微笑，喜悅的、狂喜的、歡愉的，他感覺到一個東西呼之欲出，最後卻只是撫摸鴿子的軀體。

三天後，他帶了麵包屑，坐在長椅上，像他國小的時候、像他國中的時候。

他等了很久，直到有個男人過來，告訴他已經是閉園時間了。

他離開了，然後在報紙上，一個小小的版面上，看見鴿子的照片，脖子上有一圈白色的羽毛。孱弱的軀體和疾病，從高處墜落的鳥兒終於在今日歸於塵土。 他仰頭看着天空，笑了起來。

愛是什麼？愛是等待、是消失、是陪伴。

愛是心裡卡住的一團棉絮。

「⋯⋯」
「你想要我說什麼嗎？」
「沒有，我不會難過。」
「那是什麼感覺？」
「嗯，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