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 with VAIS｜貓貓和海豹

放映機的光暈映在課堂前方的銀幕上，畫面緩慢地切換，聲音低沉而不急躁。這是一部關於哨兵歷史與戰場策略的紀錄片，片中畫面時而晃動，像是褪色的回憶；有時又明亮起來，捕捉到士兵們凝神的神態。

席昂坐在講桌邊，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描摹筆記頁側，他的肩頭微微放鬆，若水靜靜盤在肩上，也時不時抬頭看向銀幕。

課堂裡，學生們大多專注地盯著光影流轉，而席昂的視線緩緩掃過，最後停留在一名神情有些恍惚的學生身上。

那是蓋倫。

他靠在椅背，目光卻沒有跟隨影片的節奏，而是越過了銀幕，落在某個更遠的地方。

席昂微微偏頭，沒有開口提醒，只是靜靜看著他。
對於這些年輕的哨兵們，他總是習慣給予一段緩衝的時間。

『我願在北方生活，也願在北方死去。』

銀幕上字幕閃過，搭配著背景的哨兵們行軍禮的模樣，蓋倫不由得神遊。如果換成自己的話，還能做到這種地步嗎？絕對奉獻又毫不質疑？
儘管他已經三年級了，對於未來的選擇還是毫無頭緒。

他有愛維雷利亞到願意不只犧牲生命，也願意奪取生命嗎？

下意識地摸著頸間的項圈，蓋倫感到有些窒息，他調整領帶的緊度，努力不要去抓脖子的皮膚。那是個一旦開始就很難停下來的壞習慣。

放映機的畫面停下來，銀幕上最後一個鏡頭慢慢淡出，光線微弱而柔和。教室裡有幾個人動了動身子，收拾資料、推開椅子，將發出的響動留在空氣中。

席昂關上放映機的蓋子，沒有急著說話，只是靜靜環顧座位。
蓋倫還坐著，手指下意識地摸著脖間的項圈。

他收拾好桌面，走過去拉開男孩一旁的椅子，聲音很輕，不想驚擾蓋倫的思緒。

「今天的紀錄片……有點壓抑，對吧？」

他的聲音平穩，微微低下視線，看著蓋倫的動作：「如果你想聊聊，我在這裡。」

直到席昂老師拉開身旁的椅子，蓋倫才回過神來，慢一拍注意到紀錄片已經結束。隨著講台亮起昏黃的燈光，神遊的思緒也緩緩的浮上水面，然而也堪止於此。

聊聊……嗎？

他情緒起起伏伏猶如海流，想要好好地上岸，身上的軍服卻將他拖回水中。責任。沒有轉頭看向席昂，他雙手交握，視網膜還依稀印著紀錄片的輪廓。
蓋倫欲言又止，但煩惱如浪花反覆，促使著他開口問。

「……老師愛維雷利亞嗎？」
有愛到願意犧牲一切嗎？成為自己的生命？

席昂輕輕將手放在椅背上，視線轉向講台上方，彷彿還在咀嚼那句話背後的重量。

他沉默了一會兒，那是他留給那個問題一個無聲的敬意。

「愛嗎……」
他的語氣很輕，卻讓人聽著很穩定。

「我想……我愛的是那些活下來，還願意好好生活的人。」

席昂微微頷首，沒有再說更多，有些問題太大了，沒有哪個答案能真正填滿它。

活下來，願意好好生活的人。
席昂的話和語氣安撫了蓋倫躁動的思緒，少年看向師長。

「……我不曉得從軍是不是正確的選擇。」
三年級感覺像是走到人生的交叉路口，原先看似容易的選擇變得困難。剛入學時分明篤定自己不會繼續從軍，因為不適合……然而那聽起來像是普通人才能用的藉口。

身為哨兵的自己有資格拒絕嗎？

「老師……我可以問，當初您為什麼從軍嗎？」

他低頭看了看指間的筆，緩緩轉著，讓自己的思緒也在那個節奏裡靜下來。

「也許是為了國家，也許是為了自己愛的人……也有可能只是想活著回來，然後再好好生活。」
他語氣平和，描述某段再平凡不過的想法。

席昂把筆放回桌上，將視線移回蓋倫臉龐，輕聲補充：
「我從軍，並不是因為我有什麼遠大的理想。」
「當時我沒有別的選擇，身為哨兵，從軍是條自然而然的路。」

「只是我想過，如果總要面對那些事……那就先學會在那裡面活下來。」
燈光映在他眼底，浮起一層溫和卻不容置喙的光。

「……要怎麼面對？活下來？」
該怎麼樣在那裡面活下來？

蓋倫嚥口水，接著意識到在喉嚨梗著的是什麼——恐懼。
對於身與心可能無法完整從戰場歸來的恐懼。儘管只是透過好友的記憶，他見識過那些碎片，尖銳又無法被拼湊回來。
「如果要做出……糟糕的事情……」

糟糕的事情。
下意識地用模糊的詞彙模糊掉恐懼的區塊，下意識地去反駁些什麼……不是要反駁席昂，而似是在反駁這樣的概念：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人要這樣對待彼此？為什麼會別無選擇？為什麼非要面對才可以？

蓋倫也知道不是每個問題都能有答案，也知道這樣的不甘是幼稚的。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去質疑這一點才奇怪。

「……害怕的時候，要怎麼辦？」
他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非得要這樣殘忍。

少年聲音裡的顫抖，他聽得很清楚，那種用模糊詞彙去抵抗恐懼的方式，他也很熟悉。

「糟糕的事情……。」
他輕聲重複了一遍，替蓋倫把那幾個字接住。

席昂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卻像是有一道很細的紋路從他眉心隱隱散開，壓住了呼吸的地方。

「我不會告訴你要怎麼樣才能不害怕，因為恐懼本來就是……很正常的。」
他頓了頓，試圖找尋一個比命令更溫和的答案。

「我也沒辦法替你面對那些……但如果你覺得快要被壓垮了，就記得，這些恐懼——」
他抬眼，看向蓋倫。
「它至少提醒了你還活著，足夠支撐你見到所想守護的人事物。」

說到這裡，他沒有再往下說，知道更多的話也只是會變成年輕哨兵的負擔。
席昂只是輕輕吸了口氣，收回視線，留給少年空間，也留給自己一點無聲的喘息。

至少恐懼提醒自己還活著，足夠支撐見到所想守護的。

蓋倫仔細咀嚼字句，在席昂如錨的穩重下，感覺心情平復許多。
然而他感謝席昂的同時，沉重的情緒退潮，陣陣心虛也湧上。畢竟父母耳提面命，莫在學校提起這些事情。不想去當兵，不想要戰爭……任何會引起不一樣思想的話題。
他會不會給老師添麻煩了？

蓋倫欲言又止，想向席昂道謝又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他才剛把很沉重的情緒堆積在他人身上。
種種因素，他猶豫許久才再次開口。幸好他們之間的沉默並不尷尬。

「我記住了，格勒利耶先生……謝謝。」
面對恐懼，視作自己還活著的提醒。至少還活著。

那是最重要的。他握緊拳頭。

席昂微微偏頭，看著蓋倫那句『謝謝』後輕輕握拳、彷彿想抓住一點喘息空間的模樣。

「好。」
他只說了這麼一個字，帶著近乎不著痕跡的溫和。

席昂沒有責備，也不想否認蓋倫的顧慮，只是目光和緩，帶著一點淡淡的笑意。

「謝謝你也願意說出來，蓋倫。」

接著他看了眼牆上的鐘錶，不疾不徐地站起身，右手拍上男孩肩膀，低聲說：「別害怕你說的話會讓我困擾，那不會。」

說完那句話，席昂沒有再補充什麼，只是朝蓋倫輕輕點頭，替這段對話劃下一個回歸平靜的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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