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coreEcho》 # 0

……我想起妳了。

深夜中，白晝裡；
睜眼時，閉眼時。

無時無刻，無法停止的想念妳。
娜塔莉亞。

昨晚，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起了妳。
才意識到，原來，已經過了這麼多年。

對妳，對妳們的想念，像是傾倒的水。
我回首，感嘆無從收復的一蹋糊塗……

我想見妳。妳，還有赫席蕬。

……以及我想過。
如果赫席蕬看到我冒冒失失的跑來找妳們，一定會氣得把我踹下雲。

娜塔莉亞。赫席蕬她……真的成長為很好的孩子。
妳見到她時，有沒有被她激烈的情緒表現嚇到了？
畢竟妳走時，她還只是小不點……

我……好恨喪失的勇氣，對怯步感到慚愧。

不過是扣下扳機，就能實現的願望。
明明花不到 0.5 秒的念頭，為什麼，我辦不到……
我再也沒了能失去的。沒顧慮……下決定應該更果決才對。

我知道，妳不會指責我沒保護好。
可是，我，我自己想忘也忘不掉。

日常，突然跟異常脫不了掛勾。
晴空萬里下，上演了慘絕人寰。
惡夢毫無預警地踏壞生活，還霸佔不走。

逐漸失去了時間感和認知意義的分界。
在看不清的日子裡擱淺，只感覺生活越過越糊塗。

是什麼絆住了實感？我那混沌的腦袋好像自動找到解答了。
但雖然有答案可以參考，我仍然擺脫不了日思夜想的徬徨。



雖然聽起來荒唐。
但我不得不，討厭起水來。
只因我才剛飲下，下一刻淚水便奪眶而出。
發生在我身上的。無法抑止的變化；無法拆解前因只承受後果。

繞過思考，來自身體的條件反射一再地提醒：我什麼也辦不到，什麼也改變不了。

徒增的無力和疲憊，反面的聚合體幾乎拖垮了我的神志。

其中最有效、能讓我從精神凌遲中立刻抽離的，是來自外界的關心及慰問。
但我很快察覺到它不僅無法支撐，甚至在空白的間隙化為勒繩，持續收緊。

於是我將手機開了靜音，忽視未讀計數。
努力將座機的響聲和答錄留言擠出腦海。
不再關注門縫底下徘徊的暗影與敲門聲。

罪惡感和救贖成正比……對此，我並不感到陌生。

當初妳離開人世時我也曾經歷過。可我卻忘了自己最後是如何走出死蔭的幽谷。

沒有意義。這一切全都沒有意義——

絕望的宣言在腦中迴盪不止，拋之不去。
它為思想作結，鑲在最引人注目的位置。

不去想，不會好過些。
談接納，也不能舒坦。

我迷失了方向。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

我……迷失了。之後的事……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才好？

我想起那天，妳曾在加護病房的走廊，問過我一樣的問題。
當時的我竟然不假思索地宣告：妳不用一個人承擔所有，我會與妳一起。

——何等莽撞。

那時，妳明明無暇於哀痛之外，卻回以碎裂的微笑。
而隨著我心跳的拍子更慌，拋出的承諾也更深。我被悲傷感染，思緒的輪廓卻也……回想起來真是清晰的粗糙。

不顧一切想接過重擔。想著只要我能分擔些許，或許能不讓失重的妳傷得更深。

何等無理取鬧——

我終於明白。現在，我懂了。
但，我不後悔。

我不會後悔。

而信念堅定的我，現在連一扇門該開或該關都拿不定主意。

赫席蕬的房間門是開的。

我回想起家長參觀日的早晨。
當時她急匆匆的往返房間和浴室之間，上衣換了一套又一套。
我想她是擔心和同學家長會面，整個人過於緊張，最後才會忘了帶上房門。

赫席蕬很重視個人隱私。無論她人在或不在，房間通常關上。

我想我應該尊重她的習慣，可內心深處的瑣碎卻莫名糾結。

營造出死者仍在，實在過於刻意……難道你不這麼覺得嗎？██。

我的腦中又響起啞光的細語，我抬起的手懸停於圓柄門把之上，再度躊躇不前。

空蕩蕩的室內過於安靜，我深深呼吸，感受內心空缺是否在無知覺中悄然崩塌。

半敞的門緣掠過一道流光，稍縱即逝。
是屋外有車駛過吧。我靜靜將現象解釋分類且沒打算細想。
還來不及拋下，房內傳來一聲更細更輕，沒有回音的響聲。

不過是老房子結構造成的聲音。

卻讓我那平穩的心跳再度懸空。

她的遺體已經送往殯儀館。
房裡沒有人。別胡思亂想。

「…敲敲門……」

明知沒有回應，事情不會是我想要的結果，我依舊打開了門。

不足構成陰影的室外光穿過窗台灑落。
不必開燈也能看清屬於她的小小空間。

我垂首環顧已成過往的輪廓。

在赫席蕬沉迷電腦前，書桌還能稱為書桌，桌台的二層書架上除了書還是書。
她很喜歡閱讀，特別是非課綱的書單。我說這樣很好，雖然沒得到她的認同。

靠床的矮櫃上有包拆封的髮圈，鬧鐘橫躺著。
我這才注意到近些天的作息完美的與之錯開……是啊，我不是個好模範。

我猶豫了幾秒才拆開鬧鐘的背蓋，取出電池放回櫃子上。順帶點亮床頭的夜燈。

沒理平的被單上有幾件沒摺的衣服，睡歪一邊的枕頭旁沒有布偶。

幾年前回老家時，赫席蕬把「用不到」的物品都帶了回去，說：搬來搬去太麻煩。

那時聽她主動提起，我才意識到孩子的成長。

帶刺的回憶扎著難受，我動手整理床鋪試圖讓自已好過。

我嘗試了。很明顯，井然有序也翻轉不了刻入腦髓的悶痛。
我只能轉念安慰自己：至少現在先處理，未來可以[　　]一些。

輕鬆？剛才我是想在空白處填上「輕鬆」一詞嗎？
不，這怎麼行。
我並不是想忘記妳，赫席蕬。我不能忘記…不能……不可以。

無意識動了擺脫過去心思的我被挫敗感團團包圍。
我承認錯誤的垂下手，感受掌心在虛實之間來回。
我仰頭回想種種，心拍失速以至于需要費神調整。

牆紙投射的剪影扭曲、顫動的幅度令人不忍直視。
於是我轉向光，重投於無邊的蔭蔽求得暫且喘息。

柔和的光明近在咫尺，可我只覺得它是虛偽的蜃影。
眼淚令我抓不清距離感，關燈時碰倒了一旁的電池。
嗒嗒落地的聲響，讓本就繃斷了的弦再度迎來極限。

嘆氣？吶喊？自殘？遺忘？
煩惱／怨恨／傷害／割棄／

是啊，我或許是有資格。
但別忘了，同時我也有權一個都不選啊——

我把沒有意義的選擇題絞碎。朝門走去。

尋求可以憎恨的對象讓生活回歸平衡？可對應天秤一端的，上頭擺著的代價是什麼？

沒打算付，就別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