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沒有忘記過，那笑起來時如月牙般彎彎的琥珀色雙眼。

彷彿刻入靈魂之中，不會隨時間淡化。

不是同一種生物，原本就無法互相理解，就算再如何親暱，終究還是會有一層阻礙存在。

即使彼此沒有惡意，即使彼此抱有好感。

他沒有聽懂過眼前傢伙說的任何一句話，不如說那一連串的呀呀嗚嗚本就不是人類能理解的範疇。

但他可以透過肢體動作和臉部表情知道這傢伙在想什麼，疑惑或是高興或是失落，對方如人類一般情緒豐富。

除了生理結構和語言不通之外，他們似乎沒什麼區別。

天真又愚蠢。

等他意識到這點，人魚早就暴露在他人視線之內。

比起惡意而言，貪念更加危險，加諸在他者身上的所有行為皆是為了自身利益，並非將其發洩完就會停手，而是在達成目標之前不會輕易收手。

留在沙岸上的是一片魚鱗，在月光照射下閃閃發亮，刺得他雙眼生疼。

第一次見面時，伴隨著入水聲在視線角落劃過的一道亮光，也是一樣令人看得愣神。

很蠢。即使身體隱入海中，海面仍舊被攪得泛起陣陣波浪，甚至能看到來不及往下收的尾巴，和欲蓋彌彰般用手捂住又忍不住從指縫間偷看的一雙眼睛。

正常人根本不會想得到能看見這種傳說中的生物，他也不例外。

在腦海裡浮現的第一個想法是出現了幻覺，第二個想法則是以為遇到了神經病。

當他還在遲疑時，不知該說是大膽還是沒有戒心，那傢伙已經移動到離岸邊最近的岩石後，正好奇地上下打量他。

人類臉頰兩側根本不會有裂縫，大腿上傳來被自己捏掐時的痛感，即便再怎麼不願意承認，眼前的生物確實是真實存在。

上半身是人類，下半身是魚類，被稱之為人魚的存在。

黃髮濕漉漉地垂在臉旁，額頭左側隱隱有幾縷黑絲夾雜在其中，輕輕一躍，人魚又重新回到了岩石上。

直到那條魚尾完全暴露在眼前，他也無法用言語確切描述它，哪怕是顏色ーー隨呼吸起伏的魚鱗在月光照射下，每一秒都在變換色彩。

籠統來說只能說是黃色，可沒有親眼目睹，根本無法想像。

原來是這樣，所以才會有剛剛的那抹光亮。

美麗的事物令人羨慕，令人嫉妒，令人發狂。

傳說的誘惑令人執著，令人著迷，令人瘋魔。

繫上鎖鏈供人欣賞取樂，拔下能夠變換色彩的鱗片換取巨額財富，割下一片片帶有長生傳言的肉討好有權勢者，直到再也沒有半點利用價值。

血水瀰漫在周圍，眼皮沉重得無法睜開，眼中光采被無止境的慾望悉數吞噬。

人魚等了好久好久，仍然等不到那個人類。

那只是一場夢嗎？

那不是一場夢。

被海浪衝上岸的塑膠袋袋口邊露出了一縷黃髮， 失去生氣的髮絲明顯變得乾燥雜亂，他鼓起勇氣伸手拉開。

事實正是他所想的那樣，或者說更為殘酷。

眼皮底下空蕩蕩的，眼珠早已不知所蹤，全身上下佈滿刀痕，尾巴坑坑巴巴地沒有任何鱗片，末端處還有一道明顯的撕裂傷。

一切可以被拿取的都被全數奪走了，只留下他們不需要的部份。

現在還給他了。

不對，不是這樣，人魚不是他的所有物，他們是……

他們是什麼關係呢？

人魚曾湊到他身旁，曾用那雙與人類毫無區別的手捧著他的臉，他們額頭相抵，互相感受彼此溫熱的吐息。

脣瓣柔軟的觸感至今仍然清晰，還有與人類相比更為尖銳的牙齒，更加細長的舌。

距離極近，他甚至能從那雙琥珀色眼曈裡看見自己，回應的動作笨拙而熱烈，胸口處隨之傳來陣陣鼓動。

……如果不是朋友，他們是什麼關係呢？

他對人魚世界裡的風俗習慣一無所知，要只是一廂情願，就太尷尬了不是嗎？

自欺欺人到現在，他才真正意識到什麼叫後悔莫及。

我沒有幸福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