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1 PM
Tue, May 6, 2025 3:55 PM
19
我所期盼的幸福
「因為這樣，我才能——」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1 PM
視線能及之處，皆為一片虛白。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1 PM
猶如沉入了深不見底的水域似地，什麼都感受不到，連總是揮之不去的疼痛都感受不到，也無法動彈半分，就只是朦朦朧朧地乘著看不見的洋流載浮載沉。
偶爾會感覺到幾抹格格不入的色彩沾染了白色的空間，可這並不足以取代無盡的空白，落入大水槽中的數滴墨水只會暈染開來、不會留下半點痕跡。
白色吞噬了包括意識在內的一切，思考不到片刻又會被沖散，連自己為何物也想不起來，只想要一直、一直、就這樣睡下去，彷彿只要這樣就能得到永遠的平靜和安寧。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1 PM
空白、寧靜、無我、朦朧。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1 PM
不知過了多久，有什麼暖暖的撫上來了。
憑藉這份溫度，終於想起自己是擁有獨立意識以及軀體的『我』，而非溶解在空白之中微不足道的塵芥。
我想要這份溫暖，我想要抓住它——我現在應該要動起來。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1 PM
意識逐漸清晰，白色的世界漾起了變化的漣漪，現實的痛楚伴隨著令人安心的溫度逐漸蔓延至全身：
「嗚、嗚啊……！？」
「啊……！？」
我的慘叫和不屬於我的一記驚呼交錯在一起，我猛然睜眼，面前是一雙大特寫的紅瞳，我們很少在這麼近距離對視，他和我都被嚇得各自往後退了一點。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2 PM
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而跪坐在床邊的他手裡正提著我平常洗澡用的毛巾，另一手則是貼了在我的額頭之上。
「…………你終於醒了啊。」
他吃痛地皺起眉頭半瞇著眼、收回了其中一隻手揉了揉慘遭高分貝叫聲摧殘的耳朵，他眼下的黑眼圈有點重，那天明明看他睡得很熟，但他的睡眠障礙似乎沒有好轉，而且今天看起來特別憔悴。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2 PM
似乎注意到了我打量的視線，他一邊將毛巾扔入裝滿水的臉盆裡一邊解說道：
「你身體很冰但人一直在冒汗看起來很辛苦……想說擦一擦應該會舒服一點。」
他隨意搓揉了幾下毛巾，擰乾毛巾後便默默地幫我拭去脖頸和胸口的冷汗。雖然他還是那一號表情，但我還是能感受到字裡行間流露的擔憂，就算沒照鏡子我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臉色有多糟了。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2 PM
「我……我沒事喔……！那個……我想應該只是……只是……不小心睡傻了而已……？畢竟最近有點那個……回暖？對，天氣回暖……！一、一暖和起來人就容易犯睏了呢……」
我想要試著維持昔往的活力，但整個人都有氣無力的，只不過是短短一句話就幾乎耗盡了我所有力氣，讓我的說話聽起來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他是有點懵懂無知沒有錯但絕不是蠢人，但現在的我實在是想不出更好的說法了，希望能成功蒙混過關。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2 PM
「……是嗎。」
要是平常的話他應該會一臉無奈地在那邊吐槽我『哪有人睡傻會睡成這樣你是豬嗎』吧？可現在他只是心不在焉地隨口應了一句，沒有多作追問。
明明這是我樂見的結果，可我完全開心不起來，因為他根本不是成功被我騙過去而是沒有很想理我，感覺像是有什麼心事，然後心力全都被那件事勾走了那樣。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2 PM
「那個，發生什麼事了……嗎？還是……那些叔叔們欺負你了……？」
我努力運轉還有點迷迷糊糊的腦袋思考著更多可能性，剛剛一醒來他的反應是我『終於』醒了，也就是說我應該昏睡了一段頗長的時間……不過我每次『幫忙』後都會不受控地睡上大半天，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他也從來沒有特別過問，可這一次他反應大得有點不太尋常，或許是我這次睡的時間特別長，也可能是……我昏迷期間發生了什麼事？畢竟那些白袍人絕對有可能趁機對他動手的。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2 PM
沉默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似的：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怎麼了……？」
我下意識地吞了吞口水，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連氣氛都莫名變得凝重起來。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2 PM
「我……我想我大概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他一支吾起來講話也變得有點沒頭沒尾，我花了點時間才讀懂他想要表達的意思，其實也不用他多說，我早就知道我昏睡的原因是什麼了，但他突然這樣說讓我有不好的預感。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3 PM
「你不是差不多每星期總會有一兩晚會被叫出去嗎？我之前問你是去做什麼，你都說是『去幫叔叔的忙』，然後我也問過你是不是不去不行，你就說『因為叔叔說我有這個能力就應該要幫更多的人所以要去』。」
「是沒有錯……」
但其實我只是把那個白色叔叔曾對我說過的話搬出來忽悠他而已，原因無他，純粹因為我根本想不出不得不去『幫忙』的理由。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3 PM
「…………你被他們騙了。」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3 PM
一時三刻我答不上話來，短短一句說話就將我的大腦衝擊得陷入了短路狀態，要形容的話就像看動畫不小心錯過了最關鍵的幾集，結果再看時才發現整個世界早已變了個樣。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在他身上尋求什麼回應，但待我回過神來時，沒頭沒尾的問話經已脫口而出。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3 PM
「…………半年前，有一天我睡不太著，剛好看到那個混蛋眼鏡帶著你離開，我想應該就是去做那個所謂的『幫忙』了吧，有點好奇像你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到底能幫什麼忙，於是就偷偷跟在後頭看……然後看到你在那個房間裡慘叫、被打針……看起來很痛苦。」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那雙赤眸似乎正在觀察我的反應，手捏緊了胸口處的衣服布料，再一次深呼吸後才繼續說下去：
「所謂的『幫忙』其實就是在那群王八蛋的指示下使用異能……對吧？但你的異能會讓你感受到治療的傷口所帶來的痛楚，所以那群垃圾為了讓你別在那邊哭哭啼啼的，在你每次用完異能後都會替你打那個該死的鎮靜劑……你就因為這樣一路昏迷到現在才有辦法醒過來。」
不只有我未曾提起過的部分，他甚至還知道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部分。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3 PM
「抱歉，到了現在才跟你說這些……我也想了很久到底該不該說出來……但是那個一身白……不，是我……」
他又變得吞吞吐吐起來，像是在猶豫，又像是在
懊悔
著什麼那樣。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4 PM
「……是我覺得要順著他們的意才行，因為這樣才能留在這裡不愁吃穿……所以就算知道他們對你做了這種事情也好，就算知道你會痛苦也好……還是一直裝作不知情……因為知道跟著他們一起隱瞞這件事才是最合理的選擇……」
他的手緊緊抓住垂在面前的頭髮，其力道之大感覺都快要把頭髮給硬生生扯斷了；而他現在的表情，看起來無比痛苦。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4 PM
「對不起，我跟他們一樣……都不過是一直用各種謊言欺騙你然後利用你而已……我根本不是你在信裡寫的那樣……」
「不是這樣的。」我用力搖了搖頭並伸出手捏住那段繃緊的指節，實在不忍看著他繼續作著這自虐般的行為。
「你……你只是什麼都不知道才會這樣說……你只是被他們、被我……被所有人騙了而已……我們都沒有把你的性命當成一回事……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我沒有被騙喔。」
我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正擺著怎麼樣的表情，但我希望是他看了後會安心下來的笑容。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5 PM
「——你就是被騙了！！都到這種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你是真的聽不懂還是怎樣你是那種被賣了還幫人數錢的世紀大笨蛋嗎！？」
他一把甩開了我的手反過來緊抓住我的肩膀，並一改先前斷斷續續的含混態度，扯破喉嚨連珠炮發般地飆出一句又一句的罵話，彷彿壓抑下來的情緒一口氣爆發了似的……啊，原來如此，這就是他這陣子一直睡不好的原因嗎？
雖然他能發洩一下是件好事，但剛剛的發言還是有點過火了，再繼續說下去或許會有點不妙。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5 PM
我輕輕搭上橫在身旁的兩條手臂，以此為支撐點撐起軟趴趴的身體，接著環住了他的脖頸，就這樣湊到他耳邊輕聲提醒道：
「噓——小聲一點，他們都有在聽著喔，這麼大聲會被發現的。」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5 PM
我感覺到他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
「你、你在……說什麼……？」
「那邊、還有那邊跟那邊都有監控鏡頭，然後那邊的擺設裡放了竊聽器……要是做了什麼奇怪的事，他們會起疑心喔。」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5 PM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感覺我和他的立場反轉了，他從訴說事實的一方變成被事實震驚的一方。
「我真的沒有被騙喔……因為所謂的『被欺騙』是建立在當事人不知情的前提下的，對吧？但是呢——」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5 PM
「剛剛說的那些，我一直都知道喔。」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6 PM
我以堪比氣音的音量在他耳畔說道，緊捏著肩頭的力道馬上鬆開了幾分，僅留下了一陣一陣微弱的悶痛。
「那你為什麼……為什麼還……為什麼……？」
現在這個姿勢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還是能聽得出他的聲音帶了點顫抖。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6 PM
「……吶，你覺得為什麼我待在這裡要什麼就能拿到什麼？」
我並不認為他能得出答案也不認為他會回應我的提問，我就這樣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因為我是重要的『工具』喔，我的價值，我的一切，我之所以能待在這裡不用捱餓……都是因為這樣喔。」
在他們眼裡，我不是一名小孩，而是擁有他們需要的異能的實驗材料。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6 PM
「我的異能對他們而言很有價值，早在來到這裡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喔，就因為他們『想要』我的異能，我的爸爸媽媽就這樣被他們殺掉了喔，因為這樣才能把我帶來這裡……我一直都覺得他們太笨了，明明留著爸爸媽媽的性命威脅我，又或者殺了人後謊稱說只要我努力『幫忙』就能讓爸爸媽媽回來的話，我就會更聽話的……你說他們是不是把一手好牌全打爛了？」
明明光是回想起當時的畫面我都會難受得胃袋絞成一團，可我現在只是像新聞節目裡的報道員那樣、用缺乏抑揚的口吻平淡地陳述著這一事實，彷彿我不是身處事件之中的當事人，僅僅是個毫無關聯的旁觀者。
果然，我早就無法成為『正常』的小孩了。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6 PM
「他們似乎沒有發現我早就知道了這些事情呢……不過，就算知道了也沒有用呢，因為『工具』是沒有反抗的權利的——應該說，
沒有人需要會反抗的『工具』喔。
」
非日常漸漸麻醉了我對異常的感知，也扼殺了我反抗的意志。
既然不管怎樣掙扎都無法改變現況，那就接受現實吧。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7 PM
「所以……沒關係的，就算痛也沒關係的——因為這樣，我才能跟れんげくん一起幸福地活下去。」
只要我乖乖作為『工具』存在於此，一切都不會改變，『日常』將會永遠持續下去。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7 PM
我鬆開了緊扣在他頸後的雙手，而搭在肩上的重量亦倏地消失，他的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睜圓的黯淡紅瞳直愣愣地看著我。
是因為沒想過看似無知的我其實早就知道一切的『真相』了嗎？還是因為我擅自用寫在信紙上的那個名字稱呼他了？他到底是為了哪一點而驚訝呢？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7 PM
「為什麼……你……為什麼還能笑著說出這種話……？你……你覺得這樣真的就是所謂的『幸福』了嗎……？」
他的聲音抖得比剛剛還要厲害，紊亂的呼吸和時斷時續的話音讓人感覺他好像快要窒息一樣。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7 PM
「嗯，這樣就夠了，れんげくん還在我身邊就夠了。」
我不能，也不敢奢求太多。
就算被那不知所云的狂人理想奪走了一切，就算被困在這個人造的白色箱庭裡，就算被剝奪作為『人』的存在證明、成為實驗動物被豢養著，但至少他們沒對我施暴，至少現在還有三餐溫飽，至少有基本的娛樂，至少我提什麼要求他們都會盡可能滿足我，至少現在有你陪著……跟只有自己一個的那段日子相比，現在這樣已經夠了。
我應該要知足了。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8 PM
「什麼叫這樣就夠了啊！？都說了我只是在利用你而已跟那個混蛋眼鏡還有一身白沒兩樣啊！？」
「嗯，我知道喔，我一直都知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我淡然回應，應該說從他當時訴說的經歷看來，他當初不是懷著想要利用我的心態的話實在是說不過去，因為人不會毫無緣由地對一個毫無瓜葛又只會耍任性的小孩子好，就像那些白袍人那樣。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8 PM
「那你怎麼還能說這是幸福這樣就夠了啊！？你就覺得建立在謊言和利用之上的這一切就是所謂的幸福了嗎！？你知道再這樣下去你是真的有可能會死掉嗎！？」
他越說越激動，顯然是無法接受這樣的答案；相比之下，我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嗯。」
『幫忙』後總是會不受控地昏睡上好一段時間，而且昏睡的時間似乎有越來越長的傾向，我本還想不透當中的緣由，但聽完他剛剛的自白我大概懂了，應該是因為他們加重了鎮靜劑的使用量吧？也可能只是我的身體承受不住長時間被使用而已，反正我早就麻木了。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8 PM
「我知道喔，不過……已經沒所謂了。」
即使知曉一切，也只能裝作若無其事，以各種事情催眠麻醉自己，靜待不知何時降臨的『死亡』帶來解脫。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8 PM
面前的他身體還在發顫，嘴巴時而張開時而緊咬著牙，開開合合了半天就是沒能擠出一句說話，彷彿先前的質問轟炸耗盡了他所有力氣和語彙力一樣；最終他垂下了頭，過長的瀏海完全遮蓋了他的表情，我唯二能捕捉到，就只有緊捏著床單捏得泛白的指節，以及悄悄落在布料上的一滴。
不等我反應過來，只見他一個轉身，就這樣跨著大步衝出了房間，僅留下了急促且混亂的步伐聲在純白的空間裡迴盪著。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8 PM
「……！？れんげ、くん……？」
我本想要跟上去拉住他，可一踩上地板只感覺一陣天旋地轉，一個站不穩我就這樣摔回軟綿綿的被舖上。
被枕在臉頰之下的布料還留有些許溫度，突兀的濕漉感像是在強調自身的存在，又像是在提醒我什麼似地，讓我的腦袋不斷重播方才所見的光景——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8 PM
吶、れんげくん。
如果你對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利用』、直到現在都還是在『利用』我的話——
那你為什麼要哭呢？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38 PM
－－－－－－－－－－－－－－
花と浮島と氷砂糖
@Reimati
Tue, May 6, 2025 3:40 PM
Thu, May 8, 2025 9:39 AM
［！］
〈 研究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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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樣，我才能——」
視線能及之處，皆為一片虛白。
猶如沉入了深不見底的水域似地，什麼都感受不到，連總是揮之不去的疼痛都感受不到，也無法動彈半分，就只是朦朦朧朧地乘著看不見的洋流載浮載沉。
偶爾會感覺到幾抹格格不入的色彩沾染了白色的空間，可這並不足以取代無盡的空白，落入大水槽中的數滴墨水只會暈染開來、不會留下半點痕跡。
白色吞噬了包括意識在內的一切，思考不到片刻又會被沖散，連自己為何物也想不起來，只想要一直、一直、就這樣睡下去，彷彿只要這樣就能得到永遠的平靜和安寧。
空白、寧靜、無我、朦朧。
不知過了多久，有什麼暖暖的撫上來了。
憑藉這份溫度，終於想起自己是擁有獨立意識以及軀體的『我』，而非溶解在空白之中微不足道的塵芥。
我想要這份溫暖，我想要抓住它——我現在應該要動起來。
意識逐漸清晰，白色的世界漾起了變化的漣漪，現實的痛楚伴隨著令人安心的溫度逐漸蔓延至全身：
「嗚、嗚啊……！？」
「啊……！？」
我的慘叫和不屬於我的一記驚呼交錯在一起，我猛然睜眼，面前是一雙大特寫的紅瞳，我們很少在這麼近距離對視，他和我都被嚇得各自往後退了一點。
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而跪坐在床邊的他手裡正提著我平常洗澡用的毛巾，另一手則是貼了在我的額頭之上。
「…………你終於醒了啊。」
他吃痛地皺起眉頭半瞇著眼、收回了其中一隻手揉了揉慘遭高分貝叫聲摧殘的耳朵，他眼下的黑眼圈有點重，那天明明看他睡得很熟，但他的睡眠障礙似乎沒有好轉，而且今天看起來特別憔悴。
似乎注意到了我打量的視線，他一邊將毛巾扔入裝滿水的臉盆裡一邊解說道：
「你身體很冰但人一直在冒汗看起來很辛苦……想說擦一擦應該會舒服一點。」
他隨意搓揉了幾下毛巾，擰乾毛巾後便默默地幫我拭去脖頸和胸口的冷汗。雖然他還是那一號表情，但我還是能感受到字裡行間流露的擔憂，就算沒照鏡子我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臉色有多糟了。
「我……我沒事喔……！那個……我想應該只是……只是……不小心睡傻了而已……？畢竟最近有點那個……回暖？對，天氣回暖……！一、一暖和起來人就容易犯睏了呢……」
我想要試著維持昔往的活力，但整個人都有氣無力的，只不過是短短一句話就幾乎耗盡了我所有力氣，讓我的說話聽起來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他是有點懵懂無知沒有錯但絕不是蠢人，但現在的我實在是想不出更好的說法了，希望能成功蒙混過關。
「……是嗎。」
要是平常的話他應該會一臉無奈地在那邊吐槽我『哪有人睡傻會睡成這樣你是豬嗎』吧？可現在他只是心不在焉地隨口應了一句，沒有多作追問。
明明這是我樂見的結果，可我完全開心不起來，因為他根本不是成功被我騙過去而是沒有很想理我，感覺像是有什麼心事，然後心力全都被那件事勾走了那樣。
「那個，發生什麼事了……嗎？還是……那些叔叔們欺負你了……？」
我努力運轉還有點迷迷糊糊的腦袋思考著更多可能性，剛剛一醒來他的反應是我『終於』醒了，也就是說我應該昏睡了一段頗長的時間……不過我每次『幫忙』後都會不受控地睡上大半天，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他也從來沒有特別過問，可這一次他反應大得有點不太尋常，或許是我這次睡的時間特別長，也可能是……我昏迷期間發生了什麼事？畢竟那些白袍人絕對有可能趁機對他動手的。
沉默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似的：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怎麼了……？」
我下意識地吞了吞口水，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連氣氛都莫名變得凝重起來。
「我……我想我大概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他一支吾起來講話也變得有點沒頭沒尾，我花了點時間才讀懂他想要表達的意思，其實也不用他多說，我早就知道我昏睡的原因是什麼了，但他突然這樣說讓我有不好的預感。
「你不是差不多每星期總會有一兩晚會被叫出去嗎？我之前問你是去做什麼，你都說是『去幫叔叔的忙』，然後我也問過你是不是不去不行，你就說『因為叔叔說我有這個能力就應該要幫更多的人所以要去』。」
「是沒有錯……」
但其實我只是把那個白色叔叔曾對我說過的話搬出來忽悠他而已，原因無他，純粹因為我根本想不出不得不去『幫忙』的理由。
「…………你被他們騙了。」
一時三刻我答不上話來，短短一句說話就將我的大腦衝擊得陷入了短路狀態，要形容的話就像看動畫不小心錯過了最關鍵的幾集，結果再看時才發現整個世界早已變了個樣。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在他身上尋求什麼回應，但待我回過神來時，沒頭沒尾的問話經已脫口而出。
「…………半年前，有一天我睡不太著，剛好看到那個混蛋眼鏡帶著你離開，我想應該就是去做那個所謂的『幫忙』了吧，有點好奇像你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到底能幫什麼忙，於是就偷偷跟在後頭看……然後看到你在那個房間裡慘叫、被打針……看起來很痛苦。」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那雙赤眸似乎正在觀察我的反應，手捏緊了胸口處的衣服布料，再一次深呼吸後才繼續說下去：
「所謂的『幫忙』其實就是在那群王八蛋的指示下使用異能……對吧？但你的異能會讓你感受到治療的傷口所帶來的痛楚，所以那群垃圾為了讓你別在那邊哭哭啼啼的，在你每次用完異能後都會替你打那個該死的鎮靜劑……你就因為這樣一路昏迷到現在才有辦法醒過來。」
不只有我未曾提起過的部分，他甚至還知道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部分。
「抱歉，到了現在才跟你說這些……我也想了很久到底該不該說出來……但是那個一身白……不，是我……」
他又變得吞吞吐吐起來，像是在猶豫，又像是在懊悔著什麼那樣。
「……是我覺得要順著他們的意才行，因為這樣才能留在這裡不愁吃穿……所以就算知道他們對你做了這種事情也好，就算知道你會痛苦也好……還是一直裝作不知情……因為知道跟著他們一起隱瞞這件事才是最合理的選擇……」
他的手緊緊抓住垂在面前的頭髮，其力道之大感覺都快要把頭髮給硬生生扯斷了；而他現在的表情，看起來無比痛苦。
「對不起，我跟他們一樣……都不過是一直用各種謊言欺騙你然後利用你而已……我根本不是你在信裡寫的那樣……」
「不是這樣的。」我用力搖了搖頭並伸出手捏住那段繃緊的指節，實在不忍看著他繼續作著這自虐般的行為。
「你……你只是什麼都不知道才會這樣說……你只是被他們、被我……被所有人騙了而已……我們都沒有把你的性命當成一回事……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我沒有被騙喔。」
我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正擺著怎麼樣的表情，但我希望是他看了後會安心下來的笑容。
「——你就是被騙了！！都到這種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你是真的聽不懂還是怎樣你是那種被賣了還幫人數錢的世紀大笨蛋嗎！？」
他一把甩開了我的手反過來緊抓住我的肩膀，並一改先前斷斷續續的含混態度，扯破喉嚨連珠炮發般地飆出一句又一句的罵話，彷彿壓抑下來的情緒一口氣爆發了似的……啊，原來如此，這就是他這陣子一直睡不好的原因嗎？
雖然他能發洩一下是件好事，但剛剛的發言還是有點過火了，再繼續說下去或許會有點不妙。
我輕輕搭上橫在身旁的兩條手臂，以此為支撐點撐起軟趴趴的身體，接著環住了他的脖頸，就這樣湊到他耳邊輕聲提醒道：
「噓——小聲一點，他們都有在聽著喔，這麼大聲會被發現的。」
我感覺到他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
「你、你在……說什麼……？」
「那邊、還有那邊跟那邊都有監控鏡頭，然後那邊的擺設裡放了竊聽器……要是做了什麼奇怪的事，他們會起疑心喔。」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感覺我和他的立場反轉了，他從訴說事實的一方變成被事實震驚的一方。
「我真的沒有被騙喔……因為所謂的『被欺騙』是建立在當事人不知情的前提下的，對吧？但是呢——」
「剛剛說的那些，我一直都知道喔。」
我以堪比氣音的音量在他耳畔說道，緊捏著肩頭的力道馬上鬆開了幾分，僅留下了一陣一陣微弱的悶痛。
「那你為什麼……為什麼還……為什麼……？」
現在這個姿勢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還是能聽得出他的聲音帶了點顫抖。
「……吶，你覺得為什麼我待在這裡要什麼就能拿到什麼？」
我並不認為他能得出答案也不認為他會回應我的提問，我就這樣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因為我是重要的『工具』喔，我的價值，我的一切，我之所以能待在這裡不用捱餓……都是因為這樣喔。」
在他們眼裡，我不是一名小孩，而是擁有他們需要的異能的實驗材料。
「我的異能對他們而言很有價值，早在來到這裡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喔，就因為他們『想要』我的異能，我的爸爸媽媽就這樣被他們殺掉了喔，因為這樣才能把我帶來這裡……我一直都覺得他們太笨了，明明留著爸爸媽媽的性命威脅我，又或者殺了人後謊稱說只要我努力『幫忙』就能讓爸爸媽媽回來的話，我就會更聽話的……你說他們是不是把一手好牌全打爛了？」
明明光是回想起當時的畫面我都會難受得胃袋絞成一團，可我現在只是像新聞節目裡的報道員那樣、用缺乏抑揚的口吻平淡地陳述著這一事實，彷彿我不是身處事件之中的當事人，僅僅是個毫無關聯的旁觀者。
果然，我早就無法成為『正常』的小孩了。
「他們似乎沒有發現我早就知道了這些事情呢……不過，就算知道了也沒有用呢，因為『工具』是沒有反抗的權利的——應該說，沒有人需要會反抗的『工具』喔。」
非日常漸漸麻醉了我對異常的感知，也扼殺了我反抗的意志。
既然不管怎樣掙扎都無法改變現況，那就接受現實吧。
「所以……沒關係的，就算痛也沒關係的——因為這樣，我才能跟れんげくん一起幸福地活下去。」
只要我乖乖作為『工具』存在於此，一切都不會改變，『日常』將會永遠持續下去。
我鬆開了緊扣在他頸後的雙手，而搭在肩上的重量亦倏地消失，他的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睜圓的黯淡紅瞳直愣愣地看著我。
是因為沒想過看似無知的我其實早就知道一切的『真相』了嗎？還是因為我擅自用寫在信紙上的那個名字稱呼他了？他到底是為了哪一點而驚訝呢？
「為什麼……你……為什麼還能笑著說出這種話……？你……你覺得這樣真的就是所謂的『幸福』了嗎……？」
他的聲音抖得比剛剛還要厲害，紊亂的呼吸和時斷時續的話音讓人感覺他好像快要窒息一樣。
「嗯，這樣就夠了，れんげくん還在我身邊就夠了。」
我不能，也不敢奢求太多。
就算被那不知所云的狂人理想奪走了一切，就算被困在這個人造的白色箱庭裡，就算被剝奪作為『人』的存在證明、成為實驗動物被豢養著，但至少他們沒對我施暴，至少現在還有三餐溫飽，至少有基本的娛樂，至少我提什麼要求他們都會盡可能滿足我，至少現在有你陪著……跟只有自己一個的那段日子相比，現在這樣已經夠了。
我應該要知足了。
「什麼叫這樣就夠了啊！？都說了我只是在利用你而已跟那個混蛋眼鏡還有一身白沒兩樣啊！？」
「嗯，我知道喔，我一直都知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我淡然回應，應該說從他當時訴說的經歷看來，他當初不是懷著想要利用我的心態的話實在是說不過去，因為人不會毫無緣由地對一個毫無瓜葛又只會耍任性的小孩子好，就像那些白袍人那樣。
「那你怎麼還能說這是幸福這樣就夠了啊！？你就覺得建立在謊言和利用之上的這一切就是所謂的幸福了嗎！？你知道再這樣下去你是真的有可能會死掉嗎！？」
他越說越激動，顯然是無法接受這樣的答案；相比之下，我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嗯。」
『幫忙』後總是會不受控地昏睡上好一段時間，而且昏睡的時間似乎有越來越長的傾向，我本還想不透當中的緣由，但聽完他剛剛的自白我大概懂了，應該是因為他們加重了鎮靜劑的使用量吧？也可能只是我的身體承受不住長時間被使用而已，反正我早就麻木了。
「我知道喔，不過……已經沒所謂了。」
即使知曉一切，也只能裝作若無其事，以各種事情催眠麻醉自己，靜待不知何時降臨的『死亡』帶來解脫。
面前的他身體還在發顫，嘴巴時而張開時而緊咬著牙，開開合合了半天就是沒能擠出一句說話，彷彿先前的質問轟炸耗盡了他所有力氣和語彙力一樣；最終他垂下了頭，過長的瀏海完全遮蓋了他的表情，我唯二能捕捉到，就只有緊捏著床單捏得泛白的指節，以及悄悄落在布料上的一滴。
不等我反應過來，只見他一個轉身，就這樣跨著大步衝出了房間，僅留下了急促且混亂的步伐聲在純白的空間裡迴盪著。
「……！？れんげ、くん……？」
我本想要跟上去拉住他，可一踩上地板只感覺一陣天旋地轉，一個站不穩我就這樣摔回軟綿綿的被舖上。
被枕在臉頰之下的布料還留有些許溫度，突兀的濕漉感像是在強調自身的存在，又像是在提醒我什麼似地，讓我的腦袋不斷重播方才所見的光景——
吶、れんげくん。
如果你對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利用』、直到現在都還是在『利用』我的話——
那你為什麼要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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