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噗/隨筆】

　　寫了費斯大概19歲的時候的事情。

　　「我們討論之後決定要搬家了。」父親在打烊後的酒館靠著吧台這樣對他說，他沒有看向他，只是低頭重複擦拭著手上的一個酒杯。「我想把店面搬到格里達尼亞近一點，你妹妹要去城裡也比較方便。」

　　那一瞬間他內心閃過好幾個疑問，但是一個都沒問出口，只是淡淡地「喔，」了一聲，問了「什麼時候？」卻也沒有專心聽父親的回答。


　　他應該要為父親的幸福而感到開心。

　　「普蘭，你剛才在哭嗎？」那天母親問他，很久很久以前，她靠著一堆色彩繽紛的抱枕坐在床上，陽光從外頭照了進來，讓屋內的地面看起來像是破了一個白色的大洞。

　　「沒有。」他說，那年他七歲，抓著衣服下擺一角，瀏海掉進了視線裡。「只是覺得……」

　　「怎麼了嗎？」

　　「只是覺得有點難過，」他看著自己的手指。「一點點。」

　　「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了嗎？」

　　小費斯抬起視線，他小小的腦袋還無法懂得很多，但他仍然看得出來母親比以往都還要更加蒼白，她又更瘦了，嶙峋的肩膀在睡衣的布料之下突起：「還沒。」他說。

　　「噢，費斯。」母親輕聲吐出他的名字。「過來。」

　　他走到床邊，讓他的母親擁抱他，她聞起來像纈草和迷迭香，他閉上眼睛。
　　後來，她的毯子在她離開很久之後，都還是聞起來像纈草和迷迭香。

　　費斯靠著酒館二樓走廊盡頭的房門，望向房內。
　　房間裡的東西已經被清空，剩下空蕩蕩的壁櫥和床架，一塵不染，什麼都沒有留下。
　　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他在鎮上的收穫節派對上勾搭了一名女子，酒過三巡，一頭蓬鬆的金髮靠著他的肩膀，柔軟的胸脯抵著他手肘，她倚在他耳邊說話：「你有在聽我說話嗎？有嗎？我聽說過你的事。」

　　「這樣啊。」費斯虛應故事地回話，對於對話並不是很感興趣，而且她太醉了，他無法對她做任何事，於是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多聊了幾句，就推開她，走到廣場邊緣，時間很晚了，大部分的人群已經散去，剩下三三兩兩聚集的年輕人，空地中央慶祝儀式的營火仍燃燒得很旺，幾名愛鬧事的青少年正在往裡頭丟東西，樂此不疲。

　　「哈維爾！」人群裡，有人喊他。「哈維爾！這不是我們尊貴的留學生嗎？我剛怎麼沒看到你？」喬治看起來喝多了，用一種模仿得很失敗的優雅高尚口音說道，他是酒館的常客，圍繞著城鎮附近接案的冒險者，費斯覺得他們僅止於碰面時會打招呼的關係，但喬治似乎並不這麼認為。

　　「你好啊。」他還是露出客套的笑容。

　　「你什麼時候要回學校？」
　　「過幾天吧。」
　　「這麼快？」
　　「嗯。」
　　「我聽說酒館要遷址的事情了。」
　　「嗯。」
　　「真可惜。」
　　「是我爸的決定。」

　　「等等，」喬治突然大聲宣布。「讓我給你點好東西。」他遞給他一個酒瓶，裡頭流動著液體，瓶口塞著一塊破爛的布料。「來，除舊布新。」


　　這很幼稚，既幼稚又毫無意義。

　　要是在平時，他會對喬治展現冷若冰霜的禮節，然後離開。

　　但是此刻，某種刺激感傳遍他全身。這就像場夢，一切都是如此地稅利──喬治靠近他，而他讓他將酒瓶塞進他手裡，然後點燃那塊布料，他感受酒瓶在他手中的重量，燃燒的火團傳來的熱度，受到汙染的歡愉氣味。

　　喬治伸手比了比廣場中央的篝火。

　　「丟高一點。」他建議道，黑色眼珠裡倒映著費斯手中的小小火苗。「還有快一點，老兄，不然你的手臂也會跟著燒起來。」

　　當酒瓶離開費斯手中時，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酒瓶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夾帶著橘紅色火焰，費斯覺得他彷彿也擲出了自己的一部分，他放手的同時產生了撕扯感，然後熱度自扯開的洞口裡澆灌了進去，填滿了他的身體。但是此刻的他胸口一輕，隨之出現的空間讓他得以呼吸。

　　過去是發生在另一個版本的他身上，是一個可以點燃然後投擲出去的他。

　　然後酒瓶落進篝火之中碎裂。彷彿其中沒有任何液體，只有火焰，火焰像是有生命般地流竄，吞噬所剩無幾的木材，燃燒的氣味變得濃烈。

　　十幾年是好長一段時間。

　　母親不在的記憶已經比她在世時還要更長，像是他向來就知道她會死，死掉，知道她會離開他，他沒有哭，因為本來就會這樣。她會離開，她在生病前是個學者，曾經也時常遠行，感覺上不應該有任何差別。

　　現在的他應該要為父親的幸福而感到開心。

　　　　

　　出場人物不重要因為費斯年輕的時候沒認識什麼值得一提的人。

　　費斯的應對機制是「這個不是發生在『現在的』我身上的事情」，他把受傷、比較軟弱的自己切割開來然後封存起來，他算是一直以這種方式和過去的創傷和平共處，但一直到遇見埃米爾才真正直面自己的那些面向、跟自己的悲傷和解。

　　費斯會這樣也是因為爸爸沒有長久地表現出悲傷的樣子，他覺得自己在悲傷裡孤獨，他「不應該這樣」，應該要跟父親一樣立刻從過去裡走出來，他會一直傾向去否定因為媽媽的事情感到多愁善感的自己，他覺得這是應該分割出來丟棄的，但實際上也丟不掉，變成一直積累在內心的巨大情緒。

　　這時候的費斯已經在薩雷安魔法大學唸書。

　　他通常不會記得自己勾搭的女生的名字，對他來說也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