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現　實相 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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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紅色甫睜開，便映見潔白天板與己之間橫亙的手臂⋯⋯與手臂。

纏裹繃帶的下臂屬於自己。自己躺在病床上。這裡是醫院。

視線偏轉，床邊說熟悉又不那麼熟悉的繁雜色塊逐漸聚焦於視野──褪彩薑色垂墜於淺黑羅紋、紫灰與青藍閃過一絲安堵後陷入某種焦躁及至痛苦。擁有繁雜顏色的青年勉勉強強端出一道堪稱笑容的弧線，抽動指節。

「⋯⋯這裡是總院、很安全。我想你可以放開我了？」

嗓音確實熟悉──安眨眨眼睛，緩慢取回對世界的感知。日光燈管熄了一半，窗簾縫隙透出近黑深色，有過一面之緣的青年伸出單手橫越呈躺姿的自己──然後遭到箝制。

緋紅色審視了一番狀況，其主終於決定鬆手，放任自稱離離的青年揉著手腕跌回病床邊的椅凳後，撐起身來。繃帶下的傷口傳來遲鈍的痛感。安瞄了眼另側手背，循線見到架上幾近見底的點滴袋。

「⋯⋯現在幾點了？」

「已經換日囉。現在是兩點⋯⋯五十分。」

「那你怎麼還在這裡？」

問句冷靜而現實。方點亮手機螢幕以回答數字的攝影師聞言漏出苦笑，下一瞬又強扭成莞爾。少去風衣遮掩的手腕帶動手掌尖向前方一比。

「實不相瞞，今晚我在名義上該住在那邊那床。」

在幾步之遙的隔床方向瞥見確實屬於風衣的綠後，緋紅眸子毫不遲疑地調向回轉。

「實際上？」

青年揉揉鼻間。

「依雷卡勒的吩咐，暫時照看⋯⋯當成是服侍也行。你可以隨意差遣我。」

緋紅色瞥了一眼他手上貼著霧膜的手機──大半夜談這個聽起來實在不是很實際──又輕輕抬起，這回帶了些不解對上雙色。

三種顏色對視良久良久，直到離離蹙起眉頭，接著擅自恍然大悟，霧面合金敲了敲膝蓋：

「⋯⋯『巫咒』！對對，是巫咒的吩咐⋯⋯哇，那傢伙連名字都沒有跟你提過，是嗎？」

緋紅色的主人似啞然於這串相當高速的自我完結，不知是因為終於釐清景況抑或著實感到傻眼，一口嘆息泄入半夜三更的病房，「沒有。」

得到清晰句點的發問者只能又摸摸鼻子，讓似乎是自己搞砸的氣氛重新融化為整室沉默後，才再次小心翼翼端出下一句話。

「⋯⋯那、如果你有什麼需要的，隨時叫我。」

只餘半側燈光的病房失卻人語後寂靜得可怕。

黑髮窸窣滑落自己肩頭。椅凳腳輕輕摩擦地面。安聽著滑板鞋踩出的細響放輕又放輕、回到走道對側拉簾半隔的鄰床。所有問題默然於肚腹裡糾雜成泥濘，最終卻仍然由輕柔的鼻腔共鳴依序遞出。

「⋯⋯分院最後怎麼樣了？」

隔床的碎動凝滯了幾秒。

「⋯⋯掩蓋成暴動和火災。至少到換日前放出來的消息是『已經撲滅火勢』和『開始陸續安置已發現的部分遺體及調查其身份』。」

「郡丹先生呢？」

「巫咒託你帶出來的那位？住進有警備的樓層了，除了稍早被找去談話的時候發作了一陣、吃了一針大概是鎮靜劑後才好轉點之外，沒有安危問題。」

「⋯⋯我不太記得我們是怎麼離開分院的了。」

「噢⋯⋯是黑星載你們回來的。順帶一提因為當時空間不夠，你們之中有一個人被迫躺在後車廂⋯⋯」

「你也在？」

「⋯⋯呃⋯⋯嗯。對。」



深夜的病房又陷入一陣沉默。支吾其詞的那方顯然侷促起來，腳步在隔簾後來回移動幾趟以後，終於耐不住性子似地回到幾分鐘前落座的椅凳邊。淺黑袖口搭上丹寧布料覆蓋的膝頭，它們的主人交叉十指、反復握緊又鬆開兩手好幾回，最後選擇再一次端出為人所熟悉的微笑弧線，抬頭。

「⋯⋯想問什麼都可以。我會回答的。」

安側過視線審視這張寫滿強己所難的面孔幾個呼吸，無視了由下臂回傳的鈍疼逕自撐身坐起，「什麼都可以？」

離離抿了抿嘴角，起身替人將身後枕頭擺得方便倚靠後又坐回原位，嗯了一聲，看起來再乖巧不過。

緋紅色依然平靜無波。誰人的默許是誰人得以掠地侵城的憑依。藉鼻腔柔柔鳴響的問句卻同黑鋼刃口般直指咽喉。

「你是誰？」

「啊？」落在端正臉側的薑灰色髮梢一顫，微笑搖搖欲墜，「唔⋯⋯啊？該不會是有撞到頭吧？需不需要──」

「不需要。」尚連著點滴管線的手絲毫不予情面，第二次箝制住這回顫巍巍伸向呼叫鈴按鈕的指尖，「冷靜點，離離。我沒有嚴重到那種程度。」

被截住的指節在薄薄刀繭下不到幾下心跳便停了掙扎。青藍與紫灰隔著淡色眼睫游移，「那⋯⋯？」

安微乎其微地輕嘆一口氣。

「我的意思是，就算我再怎麼遲鈍，也總該注意到了。」

負責箝制的指節輕輕鬆開。寬容好似一種專司於拷問的用刑。緋紅色依然平靜無波。

「你三番兩次接近我，應當是有什麼意圖的吧。」

離離近似跌坐地坐回椅凳上，逕自抓住方才二度被箝制的指節，神態萎靡下來，「啊⋯⋯是這個啊⋯⋯」

「你說你會回答。」緋紅色靜靜咬住字彙。

「⋯⋯嗯，」薑灰色的主人深呼吸一口氣，將一隻腳縮上椅面、抱住膝頭抵上下巴，端正的五官縮進日光燈管照不進的陰影裡，「但這個不好在『外面』說。」

「⋯⋯雖然我不理解其中緣故，但要是那麼做能讓你好開口一些的話，」安盡量不翻轉手腕扯動管線地將散落髮絲勾回耳後，「我不介意。請吧。」

准許自然是指那特殊的『夢境』──卻見離離將另一腳一併縮起，接近六呎的修長體格如今蜷成球縮坐看護用的椅凳上，看起來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以表態其頹喪。

「⋯⋯你可以先問些別的，這個我們留到最後好不好？」

尾韻清甜的呢喃刻意地染上幾分生硬，卻蓋不住韻色天成的哀求。

「⋯⋯，」

安傾斜視線望進陰影裡。蜷縮進髮絲遮掩的雙色斜斜瞥向地面，自睜眼起能見一切的強顏歡笑如今擅自丟盔棄甲──十分令人費解。但緋紅色最終止於將審視目光挪開。

擅自狼狽地像條落水狗 。


「好吧。」


「小狗」的目光聚焦了些許，在袖口蹭了蹭鼻尖。深夜沉默的病房只能與其一同等待下一個「別的問題」被吐出。

薄薄刀繭滑過自己手臂上的包紮，呼喚先前的記憶，「那麽⋯⋯長得沒有盡頭的長廊、數不清的門、瞬間消失的所有污染者⋯⋯」

縮成一團的離離抬起頭，很是配合地應了一聲「汪」。

只餘半邊光源的病房瞬時又陷入一陣詭譎的沉默。三種顏色對視良久，最終還是自認常識充足的安先抽開目光嘆息出聲。

「⋯⋯還真的是你？」一向平靜的語調此時免不了帶上幾分啞然。

「巫咒親自下的囑咐，『接你回來』。」薑灰馬尾散在肩頭，青藍與紫灰眨去前刻動搖，「⋯⋯你看到、你察覺、你認為那是我，那麼毫無疑問那就是我。」

安半斂起眼，片刻半言未發。入耳的話在難以置信之餘，咬字清晰且頓挫明確，又令人難以生疑。如此矛盾卻又如此自然、自然地如此不協調。

抱膝縮在椅凳上的青年凝視眼前所見的一舉一動，輕輕笑了一聲，讓一側鞋尖回到地上。

「能遇到不受我那些影響的人真好⋯⋯唉、這麼說也不好。」

緋紅視線重新抬起。丟盔棄甲的端正臉龐側枕在膝頭，吐出唐突感想又否定的嘴角重新彎成弧線。

「⋯⋯為什麼是我？」安問。

那道弧線微微痙攣，抿成直線後再次展開為一道滲染焦躁與痛苦的微笑。另一側的鞋尖也回歸地面。

「好過份啊、女士。這是一個就算我想也答不出來的問題⋯⋯」

話音落進床榻。起步決絕、續步猶疑、第三步讓膝脛幾近顫抖地貼上床沿。只握過變焦環紐與穩定手把的指節盡己所能全然地緩慢遞出。一沿著素白面頰搭上鼻翼、而一順著線條乾淨的下頷觸上領下的喉頸。

力道輕得彷彿觸碰易碎品。伸手者不帶一絲一毫惡念慾意，反倒像是飽含隱忍地正量測著什麼。

他的體溫依然偏高。安抬首反射性地吞嚥，審視完這一連串準備動作被刻意拉長的觸碰後開口，「做什麼？」

離離收了手退離床沿，斂起視線搖了搖頭又重新端出一道笑。

「什麼都沒有──我在想，留到最後的問題能不能改天⋯⋯那個『長廊』還挺累人的，不緩衝一陣子我可能又要流鼻血⋯⋯」

安微蹙起眉，盯著馬尾搖搖晃晃抵達窗邊、將簾子拉開半道窗寬。

長及半背的髮尾被低頭甩至肩前，拉鍊短鳴、撕拉霎響──離離回身，髮尾落回身後擺盪出另一種不可視的彎弧，指節勾動迫得領口開敞暴露出後頸。

「安。」


他第一次當面呼喚這個名字。


「唯一一件我能夠跟你擔保的事情就是，我絕對不是你的敵人。」

緋紅色見到因夜深而透來昏黑深靛的窗玻璃映出半室昏暗燈光、映出窗簾尚還晃動的影子──

映出凱爾・阿列思頭頂上那道不足掌心大、純粹嬌小的發光圓環。

　　

　 >/ 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