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讀書聲
→with 永野夕梨

時間線：2055年，秋季
地點：宿舍／寢室

住在同一間寢室的日子裡，永野夕梨為她讀書，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白晝或傍晚，繪本或詩集，暫時遠離書桌的兩張木椅，或是肩挨著肩也不顯得擁擠的上鋪，文字被以各種形式安置在四人房一角，不變的只有傳遞的途徑——夕梨翻閱書本，讀出聲，而南睜著眼聽。少女有著適合誦讀的平靜聲腔，越過紙張，越過所有她難以理解的言詞，從她身旁來，像一陣拂過髮梢的風。

她總是在白紙黑字的城池當中迷路。

那不是什麼秘密，她也壓根不介意為人所知，相葉南無法順暢地閱讀，許多與她交好的友人都知道這點。南想不起來自己是何時告訴夕梨這件事的了，也可能從未提過，只是橘髮的少女注視著她，以那道擅長解讀朋友心思的目光，無聲地理解了這點。於是中學時期的某一天，只有彼此待在宿舍的日子，南從上舖探出頭，見夕梨正在整理要歸還的書籍，好奇地詢問內容，永野夕梨想了想，用那雙色澤柔和如花的眼眸望向她，語調溫潤，說：既然如此，我來讀書給妳聽吧。

我來讀書給妳聽吧。夕梨這麼說，聲音成為流動的風，並不要求她伸手捧起什麼。南並不是多麼好的聽眾，時不時就分享起自己的見解，有時在聲音中困倦，逐漸睡去，少女也不出言責怪，只是闔上書頁，輕輕替她拉好被角。於是她們的故事反反覆覆，時長時短，不一定有結局，像是畫布上刻意的留白，被她熱烈的想像填補。

那不需要什麼理由，永野夕梨為她閱讀，而她日復一日的詢問，日復一日的聽。

「小夕小夕，今天有空嗎？」

現在也是如此。已經是傍晚時分，她早早躺在床上，如今從上舖探出腦袋，就像多年前那樣，朝室友揮了揮手。永野夕梨仰起臉，輕輕眨動眼眸，而後微笑起來，彷彿以目光承接起她躍過欄杆的笑意。於是南彎起眉眼，指了指夕梨桌上排列整齊的書籍，「上次講的那本書，我想要知道後續！」

永野夕梨手裡總是拿著書。

這本書可以是繪本，可以是小說，偶爾是詩集或百科，是什麼都無所謂，但她手裡拿著規矩的方框，厚實而有稜角的書本，她一顆心就能安靜下來，很多時候她讀書只是為了讀，將字句一行行在心裡默唸，讀字的時候滿胸膛都是自己吞吐的聲音，平穩而旁白似沉穩的聲音，與聲帶和其他都沒有關連的聲音，永野夕梨覺得有這個聲音她就不再獨身一人，因此讀書，什麼書都無所謂。夕梨是不太聰明的愚昧孩子，讀書只懂讀情節，糟蹋似的看書，無法評斷好壞，無法明朗隱喻。只要能消磨掉時間即可。

很多事情她會對染谷未栗說，對相葉南則否。不是兩名友人親疏有別。只是面對相葉南，她有種被寬恕的輕盈感受，那畢竟是擁有靈敏直覺的少女，會牢牢擁抱她的心意，她不必說話就能看見南的笑顏，聲音可以模糊，但如果南向她詢問，她就會將自己剖析，都攤開給她。

南好奇她手裡的書，問起內容，她一時半刻講不明白，書本對她不那麼重要，也許對南也不是那麼重要吧。但她看著女孩霧灰色的眼眸，再一次翻開書頁，撿起那些她悶在胸膛裡不斷迴響的聲音，輕聲為她朗誦。

而她在傍晚回到寢室，待在另一頭上鋪的南朝她揮手，背包放在椅子上，霧灰色的視線落在她的書桌，那擺放著一排書，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再過一陣子就得拿去歸還，而唸給南的那一本總是會來來回回續借。星峰院的日子很長，讀多久都沒關係。

「有空哦。」她輕聲道，溫和地笑起來，打開衣櫃：「那南等我一下。」

將制服裙脫去，換上輕便的室內服。夕梨從書架裡準確地抽取那本宮澤賢治的短篇集，動作輕巧地爬上南的床鋪，少女早早做好迎接她的準備，讓出了一半的床位。

永野夕梨翻開書，某一頁裡夾著幸運草形狀的薄金屬書籤，葉梗彷彿細小的指針，使她能抓捕到上次閱讀的位置。她接住幸運草。突然想起自己沒有跟相葉南說過：這是獨屬於南的記號。

上次讀到〈夜鷹之星〉，南最後睡著了，她總是能察覺南入眠的呼吸，逐漸變得沉沉，在她身邊起伏著胸膛，腦袋會歪斜倒在她肩旁，或在枕頭裡下陷。

「此時霧氣散去，太陽正巧從東邊升起。眩目的陽光讓夜鷹眼冒金星，但他還是咬牙忍住，像一枝箭般飛去。」她讀書時的聲音要比往日更溫潤，「『太陽啊太陽，請帶我到您那裡去吧，燒死也無所謂。即使我長得這麼難看，燒死以後也能成為小小的亮光吧。請帶我到您那裡去吧。』」

她在被窩裡扭動，偷偷調整了一下位置，好讓自己能鑽進好朋友懷裡，又不至於妨礙對方翻動書頁。已經入秋了，躺在床上的時光因而格外舒適，夕梨與她都籠在溫暖厚重的被子裡，只有那雙捧書的手露在外頭，稜角將蓬鬆的棉被壓出淺淺痕跡。南伸出臂膀，用她早已捂暖的手環抱住永野夕梨，愜意地瞇起雙眼。

「夜鷹。」她重複了一遍。

相葉南當然見過夜鷹，並不只存在於記憶當中的那座山。她的家鄉寒冷，每到冬季鳥獸蟄伏，仔細想來，或許在這座島嶼見到的次數要更多一些。夜鷹長得很難看嗎？她閉上眼，斷斷續續回憶著前一次夕梨念誦過的情節，腦海裡自然而然浮現了小鳥不起眼的褐色身軀，以及那雙圓滾滾的眼睛——夜鷹的眼眸是純然的黑顏色，像是星點未曾浮現的夜空。

「燒死的話，感覺好痛喔。」感覺眼睛閉久了就會睡著，南睜開眼睛，將她的感想細聲分享給夕梨聽，「夜鷹燒成小小的光亮之後，會變成星星嗎？」

如此一來，漆黑的夜晚裡也會有星點閃耀。但是，將原先樸實無華的生命化作光亮，足以超越那些痛苦與死亡嗎？困惑瀰漫在她淺色的眼眸之中，不過，如果是故事裡受人厭棄的小鳥，會這麼想也沒辦法吧。就是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她知道的，並不是所有生物都是會溫柔待人的存在。

「……我覺得夜鷹只要是夜鷹就很好了。」

儘管如此，相葉南還是點點頭，認真發表了自己無用的見解。

她的體溫本來就高，南的體溫也高，窩在一起就散發著熱氣，成為一團柔軟的暖爐，南整個人賴進她懷裡，瞇著眼睛聽她說話。夕梨低下眉眼，很輕鬆就能看見南臉龐細嫩而被光照得有些瑩亮的肌膚，唇瓣長年上揚，現在也似有若無地輕漾著笑意。

她讀起書來，語句在一小段落時停下，便溫和地聽南做出感言。在故事的情節中，老鷹將夜鷹的名字拆分成夜晚和老鷹，蠻不講理地要求牠改掉名字。書裡寫，夜鷹的臉上長滿了斑，鳥嘴扁平。但她想起這種鳥，只知道牠在夜色裡沉默，永野夕梨認不得鳥，想像力也不太豐富，文字沒有辦法具象成畫面，她便無從判斷醜陋與美麗。

但相葉南大概與她不同吧，南是被大自然所眷顧的女孩，昆蟲與鳥都圍繞在綠植樹木之中，大抵那些也能被南所見。夕梨溫和地看她。南說出的話總是更直白些，類似童話基調的敘事。

被燒死的話大概沒有辦法成為星星吧。世界很殘忍，死亡會讓牠成為更低微的塵土，萬物死亡以後都會成為塵土。她不曉得這樣算不算得一種公平。但南說得對，夜鷹只要是夜鷹就好了。

讀書的間隙，她們偶爾會將話題拉至很遙遠的地方，夕梨會針對南的看法去與她對談，而更經常的只是看著她，專注地聽聞南的聲音，再將故事接續讀下去。

「只是不管牠怎麼飛，都無法靠近太陽，太陽反而顯得越來越小、越來越遠。太陽說：『你是夜鷹吧，嗯，我想你一定很痛苦。不過你應該要跟星星商量，畢竟你是夜晚的鳥啊。』」夕梨在讀太陽所說的話時，語調變得莊嚴，彷彿真在模仿太陽說話。「夜鷹向太陽行禮時，突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就這樣跌在原野的草地上。接著，牠做了一場夢——有時覺得自己浮游在紅色、黃色的星星之間、有時覺得隨風飄揚，有時又覺得像是被老鷹抓住。」

「等一下夜鷹就要去找星星了。」她預告了後續的情節，停頓下來問她：「南覺得，夜鷹為什麼做了這樣的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