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艇弦/醬頁] At Night

「怎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翻身向上，胸前沾染少許水氣，黑暗之中雖看不清楚吉米・佩吉仍清楚，胸口大概碰到什麼髒東西，不論真身是什麼，對白色的絲質襯衫而言都堪比為一種污點。
「抱歉，吵醒你了嗎？」
「是蠻吵的。」
停下手上動作，約翰・保羅・瓊斯嘴裡還哼著小調，回過頭，看不清表情，語調倒是輕鬆，聽來心情不差。吉米幾乎沒聽過對方開口，在他第一次獻唱而其餘四人，包括身為經紀人的格蘭特都在篝火前笑得人仰馬翻後，瓊斯非常識時務地變得不愛開口，又或者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不愛開口，與喝醉時的佩吉不同他從來不主動傷人，但也說不上是好欺負的主，不論邦佐還是配吉酒後胡鬧一番，隔天都會在錄音室中有意無意被瓊斯的貝斯聲所遺棄，孤零零地沒個重心。

邦佐酒醒後可能會主動示弱，可吉米僅僅是維持低頭向下的姿勢，只微微抬眼，盯著瓊斯說抱歉走向錄音器材的背影，在心底估算這是今天的第幾百次。
「指不定又是瓊斯想讓我們感到罪惡感的小動作。」佩吉曾趁著瓊斯提早離開的間隙如此主張，邦佐恍然大悟似地，左手握拳敲在右手上，不住點頭。普蘭特則不客氣地擔任主持正義的角色，要兩人別耍小孩子脾氣。
「你們要對炯西不開口這件事心懷感激。」
撩起秀髮正如光一般閃耀的男人一邊收拾東西如是說。
「憑什麼？」今日也被拂了不少面子的鼓手當然不同意。
頓在原地，扭腰轉向兩人，說了句連心腸都黑漆漆的可就難看囉，也不在乎徹底沉下臉，被形容成暗黑精靈的人多有怨言，普蘭特繼續說道。「要是炯西真接了你們兩個人的架，天天吵天天吵，我們到後年都不可能錄完專輯啊兩位。」

擺正身體，手插上腰，瀟灑邁步揮手道別的太陽精靈踏著自信的步伐走出錄音室，餘下的兩人面面相覷好一陣相顧無言，無可否認，普蘭特說得自然有其道理，可身為男人，總有明知往錯處卻不能承認，只得一頭栽下去的事存在。
最後還是邦佐乾巴巴說了句。「……去喝酒嗎？」

「吉米？」
平穩如齊柏林飛艇樂手下的弦也有擾亂的時刻，曼陀林的弦發出突兀一響，連著輕聲呼喊，說起話來向來帶著少許氣音，不知底氣不足，亦或不願花費過多力氣。又接連叫了幾聲吉米的名字，能聽見JPJ走動靠近時，褲管摩擦的聲音，方才如夢初醒般拉回當下的現實。
吉米不住瞪大眼，即便在光線不佳全無燈光的屋頂，瓊斯早已湊至足夠近的距離，猛盯著自己的臉細細端詳。
「今天……記得沒讓你喝太多酒啊？」含在嘴裡呢喃著，彷彿連說話也懶，還記得剛開始在錄音室碰面時，瓊斯也是這般不願與人過多深交。

兩人於業界中同屬新人資歷尚淺，瓊斯和吉米都說不上擅長與他人交流，許是吉米看著便不好招惹，最後更常被那群「長輩」說閒話的人反而是淡淡卻足夠有禮的約翰・鮑爾溫。說著他表面的禮節敷衍，實則沒把其他人放在眼裡，有次受不了背後一套的對話想走出門透透氣，轉身便見話題主角正倚在門邊，全聽見了。
伴隨當時的驚訝，吉米下意識後退一步，倒吸一口氣，還記得那時多嘴問了句「你不生氣？」
話甫出口便後悔了。只見梳著整齊瀏海的男人手叼著煙，微微蹙眉，眼神飄向右上角，扯開半邊嘴角要笑不笑的，最後看了眼吉米，隨即低伏下眉眼又露出一副溫順的模樣，輕起雙唇。「你不在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說你的。」

只消一眼，吉米便確定自己攤上大麻煩了。望著眼前人，再度後退一步，直至天台邊緣無路可退，乾脆向後倚上扶手不動了，也不顧雨後潮濕的磚牆正一步步濡濕襯衫，帶來夏夜晚風的寒氣。

約翰・保羅・瓊斯是個意想不到的麻煩人物。

不僅沒回答問題，話中沒提到他本人真心話也不會落人口實，細小的表情全悶在內裏，極其巧妙地將吉米拉入與他相同的境地。
初次搭話的小事像是孤身一人懷抱的秘密，無可否認他有些驕傲，還帶了點興奮的刺激，拆穿了無人知曉的包裝紙，只有他一人察覺到，正在嘗試窺探的內容物儘管受挫連連，簡直像是兒時午後的秘密基地，每日總會有不得了的大發現。成年後的某天，心血來潮收拾老家，打開閣樓時才發現，過往收集的不過是破碎的蟬蛹、生鏽的軍徽和沾上口香糖的錢幣，那是未能完全孵化的夢想。
吉米低頭思索時眼前泛起光，而後是打火機渺小火苗照耀下，依舊溫和，彷彿獨自留在春天的笑顏。「要火，對嗎？」

很簡短的問句，切中要點，對吉米來說很方便，他不愛將凡事說得太直白，要一一解釋也過於煩人，這點同JPJ溝通便輕鬆的多。又或者剛好相反，因為他什麼都看懂了，連吉他手的小心思也一併看去，正是投其所好，才選擇不說出口。
若是那樣便太噁心人了。
普蘭特是會纏著人打破砂鍋問到底，或一路軟磨硬泡，幾乎是不講理又可憐巴巴的祈求，令人無法置之不理。和邦佐對話倒也不用說得太清楚，畢竟兩人搭上線基本不是喝酒，便是以樂器代言，語言在此的意義不大。真要算起來，若連和瓊斯說話都得帶點心思才好，防止那種對話裡的輕鬆有一天淪為破綻或弱點，整個團裡便再無能好好說話的人了，到底算是哪門子團體。

接過煙，湊近點火，點點頭以示感謝，兩人隔著一步之遙，於彼此而言皆舒適的距離便好。透過髮間縫隙看過去，瓊斯一手將曼陀林包在腋下，另一隻手嘗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大概是動作不方便。
「我來吧。」主動接過打火機沒兩下便點上了，瓊斯不急不緩呼出第一口氣後出聲道謝，又聽吉米難得再次開口。「你剛剛是要說什麼。」

沒反應過來，暗夜中靜靜的，只能依稀看見煙頭暗暗蟄伏的暗紅光點，隨吸吐轉換間時明時滅。
「什麼？」
挑起半邊眉，吉米又問了一遍。「你剛剛喊我，原本有事要說吧？」
聞言喔出聲，拉長的尾音綿延片刻再往上翹，說起話來毫無稜角，一貫柔軟無邊，觀察不出真正意志，咯咯笑道。「我原本是想問，記得我們以前也有過這樣吧？」
「怎樣？」這下換作吉米報以疑惑。
「就是……在伯明翰的兩位新人睡著之後，聚在一起抽煙喝酒之類……什麼的。」煙圈做為對話的暫停鍵，向天空飄去，毫無重量可言。
吉米聳肩，儘管知曉在此環境下對方大概也看不到這些動作，身子再向後倚去幾個度，放鬆下來。
「你是說第一次巡演的時候。」
瓊斯點頭應是。
「可能伯明翰的孩子比較早睡吧？」
JPJ捂著嘴偷笑，吉米漸漸能適應環境光線後，耳邊還能聽見那努力抑制，斷斷續續的笑聲。

「那倫敦的孩子呢？」
男人綻放笑顏，眼神向上勾著，依舊是淺淺淡淡的樣子，好似他本人，下一秒就會消失，被所有人遺忘。
「比較早喝酒。」
又是一陣笑聲，這次大膽了些。
令人好奇的停頓過後，疲軟而沒有強烈主張的嗓音再度響起。大概叼著煙，拾起曼陀林，指尖掃過弦，輕輕揚起樂音，斷斷續續地每一步不大確定，不時佇足，像是思考過後又從4個小節前從頭來過。
吉米沒搭話，同為音樂人他能明白，靈感來的時機從不挑選，向來是音樂挑人，而非人挑選音樂。有時他會想，手下彈出的旋律或許並非單靠一己之力所能做到，他們做的不過是一種上古世紀流傳下來的儀式，，不過是流於傳說，全靠上天賞賜才賴以維生的手段。

靜靜吞吐，任由肺裡短暫的燃燒，受熱天啟與彌賽亞而膨脹，又迅速向下褪去，消散的熱情扁扁的，裡頭空無一物。
「Ice fishing at night……」

輕聲的呢喃成了歌聲，人是多麼不可思議的生物，只是改變口型，施壓喉嚨出力，將聲音傳導出去的共鳴改變高度，就能發出各式各樣不同的響聲。連在一起，便能被稱作歌唱，如同人也是被天神造出來的樂器一樣。
瓊斯偶爾會對普蘭特的歌聲給出讚譽，通常面對笑容，字字出自肺腑，很真心的稱讚，所有人都能輕易聽出來，瓊斯是真的很喜歡普蘭特的歌聲與唱法。
「你適合這樣唱歌。」
抬眼，似是看不清吉米半邊掩在凌亂捲髮下的臉，瓊斯踏出一步，拉近兩人距離湊近臉，沒說話，僅以一雙眼盯著人瞧。
「民歌、藍調或是什麼的，我覺得比較適合你的聲音。」
睜大眼，嘴型微張，顯得有些不可置信，然很快平復下來，又恢復慣時那般淡然處世，看著沒什麼精神的臉，小幅度扯開嘴角，不輕不重來了句。「但你喜歡普蘭特那種唱法吧？」

手裡的煙沒拿穩掉了，掉在地面尚有積水，大概一下子便熄了。
「我是想說……要是能多配合Led Zeppelin的歌曲，說不定在錄音上我也能有所幫……」
沒來得及說完，吉米搶先一步佔據主位，抬起瓊斯下巴正要湊近，卻聽那人手中的琴掉落地上的聲音，慌忙間顧不得體面，原先半叼在嘴角的煙也隨之滑落，抬起兩隻手格檔在兩人之間僅剩的距離。
眉頭輕蹙，不夠強硬的拒絕，瓊斯表情並無劇變，眼角向下延伸，將一雙眼眸襯得毫無所求，得過且過的藍色也溶解在夜色之中，變成更深一層，更偏黑白的色澤。

吉米沒停下，絲毫不顧慮隊友的遲疑，神情未動分毫，也不開口，只是一步又一步往前，已然貼上瓊斯用於遮擋的掌心，好似隔著手掌接吻。
能清晰感受到吐息之溫熱，即便在此情景，瓊斯仍會忍不住分神思索，吉米真真切切是有呼吸的人而非某種來自普蘭特鍾愛小說的奇幻生物。正正對準，雙方視線交匯，張開嘴正欲訴說些什麼，黑暗中腳下一絆，因驚嚇不住鬆開的手隨即被對方以幾乎要弄痛人的力道一把攫住。
彼此間的空格，如樂譜上多餘的休止符，在一次次修正間再無阻擋與隔閡，連續而重複之中增添變化的音符方有了生命，被人類以自我的理解賦予紙上黑線意義，乃是人為創造出的事物。
倘若真是如此，吉米垂下眸，投去視線望向此刻靠著自身攙扶勉強站直的人，那人眼神並未逃開，直直的目光不斷沖刷。
此刻在兩人目光間誕生的錯覺，必定也是，只有人類能塑造出的產物。

「別這樣對我，吉米，別、拜託了……」維持在半空的姿勢仍不穩，可目光愈加筆直，瓊斯的聲音低低的，如若懇求。
再看了眼，自現狀來看想必是自己占了上風，奪得這場勝利，可無法忽視的異樣感又如梗在喉，莫名而難以言說的敗北感。
「詹姆斯，拜託你了。」
連本名也喚出來，終是承受不住挪開視線，抿住下唇，面露困窘，瓊斯垂眸不願再談。兩人以掌心牽連，扣上修長手指，都是彈琴的，指尖厚繭同虎口粗糙的位置都差不多，其中突兀地，冰冷的金屬觸感，只消一眼，在黑暗中反射薄弱光芒的戒指，又瞬間將目光強硬拉回現實。

鬆開原先緊緊相扣的手，失去支撐的人甫跌在地面，吃痛聲傳來，吉米早已轉過身不再多看，背對著人，低下頭，拾起那根早已熄滅甚至濕透的煙，握在手裡，粗暴地揉成皺巴巴的樣子。沒多少硬度，可經過蹂躪後再度緩緩延展、張開，恢復為與最初相似，又早已傷痕累累的狼狽樣貌，窺見此景，又是一股不明所以的慍怒掀起風暴。

瓊斯俯身撿起琴檢查，琴頸部份不幸在墜落時首當其衝，斷成兩截，偏偏還有一部分藕斷絲連般，沒完全分離。沒有出聲埋怨，沒有解釋，更不會主動示好，此舉對兩人而言都是陌生的事。少年成名的人大抵如此，平步青雲，在過於順遂的人生裡，需要他們道歉低頭的事幾乎不存在。
抬起手，再看了眼背對他，雙手插腰，再看不見臉的人，遂又改變了心意，在此時搭話似乎不是個好時機。
「下次別逗我了，我會當真的。」留話，不待回應自屋頂邊緣翻身而下，腳向下伸在看不見的黑暗裡尋找踏板，此時僅依靠手臂的力量支撐全身，多少有些自虐地想道，要是吉米這次心情不好，輕輕一推，便能把自己這個麻煩人物解決掉了。
小報記者甚至不會懷疑，全大英帝國的人只會當作是又一個搖滾樂團成員酒後鬧事，玩得太大，將自己命都玩沒了。

哼笑戛然而止，再睜眼，吉米當真蹲下身，帶點綠色多了不少神秘氣息的狹長眼睛危險地瞇起，正注視著巴在欄杆上動彈不得的瓊斯，他的隊友，過往同事，片刻的朋友，僅止於此，說來其實不大熟的人。
「當真不就好了，你有什麼不敢的。」
語帶怒意，微微發顫，若換作他人吉米不敢肯定，可眼前的人正是約翰・保羅・瓊斯，要是這個人膽敢在未來，有過任何一次當著自己的面露出笑容，吉米很肯定，他會用一生去詛咒這個該死的優等生。
「吉米，我不懂得開玩笑啊。」
雨點不懂得看氣氛，恰好，又或者該說是非常不巧，在瓊斯牽動笑容時又下了起來，肆意潑灑，在曼陀林琴斷口上，在已有污漬的襯衫上，在卷曲漆黑的髮絲黏住額頭時，在缺乏色素的淺藍色眼眸不得不閉起時，在瓊斯又悶哼起不成調的語句時。

「我們回去吧，會感冒的。」
「加利福尼亞州不會感冒，這裡熱得要死。」一字一句說來咬牙切齒，瓊斯倒不計較，重新爬上屋簷，將自身的風衣披給對方，多少抵禦夏夜的涼風。
「騙人，你在發抖。」避過眼神，動作溫柔不含糊，連扣子都一一對準扣上，吉米總拿這對待小孩子似地手法不適應，節奏一再大亂陷在瓊斯彆扭十足的關心裡。
他想大喊，或乾脆賞瓊斯一巴掌，還是將人從此處推下去都好，就是不要對著自己釋放出世俗所謂的溫柔，然後又不施予真正的關愛，搞得堂堂吉米・佩吉像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貓。彷彿渴求的是他，有求於人的是他，一再敗北的人也是他。
瓊斯沒察覺到一連串聒噪到幾乎能寫完整首歌的小心思，自言自語道。「下雨了，世界就會變成藍色的，我一直是這麼覺得的。」吉米能意會到此段對話的開頭，僅僅是為了緩和氣氛，轉移注意力而無端提起的搪塞之詞。

「我覺得加州很好，這裡陽光很燦爛，下雨時又會變成藍色的，像泡在海裡一樣，我很喜歡。」繼續說道，吉米幾乎有一瞬間要相信，此番破碎的論述真是瓊斯的真心話。
搖搖頭，驅散水氣。
「炯西。」隨普蘭特那樣黏膩的叫法依樣畫葫蘆，清楚看到被唱名的人僵硬一瞬，隨即又裝作沒事繼續動作。
「炯西，炯西啊炯西。約翰・鮑爾溫。」
又多喊了好幾聲，才見那雙令人驚異，此時略帶氣憤的眼眸抬起，對上屬於自己的視線，與雨中由水霧組成的薄幕相呼應，同屬灰藍的色調暈染開。
吉米想說，他世界裡的藍色早就在這兒，不必等待雨天來臨，想說他早就輸了，輸得一塌糊塗，最後開口時話到嘴邊卻成了一句。
「我討厭你。」
「嗯，沒關係。你可以的。」
瓊斯斂起笑容，迎上目光，撩起額前濕透的瀏海，以吉米認知裡最認真的語氣回應，於是吉米笑了。
而天邊漸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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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e Fishing at 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