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白露・鵺・肇・有栖
十五 ・ 有栖 ・ 守護
──with 🖊️_

異聞十

延過一路松柏蓊鬱。荒棄多年的村浸泡在靉靆雲霧中,幽寂淹至腳踝。兩條貓尾先後掃過空氣表面時,漾開層層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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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在天地之間孤身一人。眼後均茫茫尋不著路。道路正被叢生的深綠植物蠶食。兩側屋舍亦左傾右倒,多年前燒燬的骨架像畫布上的一道墨跡,在蒼白視覺裡抹上重重一筆。

察知有另一人擾動雲霧時,貓耳抖動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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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靴踩碎枝條的聲響應證貓的感知,下一秒,黑色刀柄破開綠植,然後是蜷曲的黑髮,象徵十紋的黑衣,以及警戒的,像是狼的黑瞳,一齊撞進紫陽花的視界裡。
少年的左手還按在刀鍔上。

「………怎麼是你。」直到發出含糊的嘟囊,他才收手,臂膀不太情願地垂在身子兩側。

又是一句碎念,「……神明是不是都很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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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栖用點點頭代替問候,「我來找東西。」

他沒有介意狼展現出的警戒與彆扭,語末轉頭望向看不見的彼方。咲知道,那亦是自己的任務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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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閒的事,不否認啊。
柴崎咲莫名有點想笑,但當眼睛要瞇起時,有栖下一句又令他豎起眉毛,像幼獸揚起背毛,既是戒備,也是徒勞的威嚇。

「那、那、隨便你!」少年落下狠話,來回踏了兩圈,才往有栖目光所及處前進,一步,兩步,然後又回頭。
他當然不可能開口邀請同行,但又不能放著不管——天知道這隻貓要找的東西會不會很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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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栖望著看似有什麼心緒在打轉的烏黑眼眸。半晌亦沒多說一句,就提步跟在十紋後方。他的方向也一樣。走進重重濃霧簾子時,將會撞見一幢大宅。

維持平衡的貓尾巴就這樣輕輕掃過少年的靴子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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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尾每每掃過,總能令少年頓住,這樣來回幾次他終於學會閃避。但靴底也正好踩上人造的路。
抬起頭,他確實看見一棟荒廢的大宅。

異物的出現勢必會打破沉默,他不得已轉頭,皺著鼻子,「進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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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有栖答得理所當然。

資訊傳遞的權力漸次遍及常人時,新聞亦如春筍頻頻冒頭。其中不乏以駭然文字奪得視線者。街談巷議均以此為消息來源時,出版社就能在居酒屋暢飲大笑。

雜誌煞有介事地敘說某座荒村裡的大宅,因女主人近乎癲狂的增建房間,導致府邸成為巨大迷宮的傳說。添上恰到好處的詭譎文句,《妖怪奇趣誌》的銷量遂一時暴增。

不過,有栖不是為此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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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村子是被燒掉的。」推開咿呀作響的障子門時,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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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簡單的一個詞便能喚醒被火紋的記憶。少年不再警戒,追著那個他追了好幾年的字眼,三步併兩步上前,伸手抓住貓的肩。

「是妖怪燒的嗎?」
不,奇怪的是這棟房子為什麼沒事——腦子能清楚意識到問題,但在衝動面前,一切分析都無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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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有栖不是什麼法力無邊的神靈。沒有呼風喚雨的力量,更沒有遍及列島的信仰。他的名字不是人人宣之於口的咒語,他的模樣也不會被雕成塑像。貓又驀地憶起初次見面時──

「我記得這個名字。」

咲記得他的名字。凝固的思考像是冰塊。融化時有栖添上補充,「『她』燒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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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燒掉的——
回憶總是熱辣的。如同燒傷一般,難以消弭。故柴崎咲記得很多事情。母親料理的味道,幼妹開朗的笑聲。母親焦黑的屍體,幼妹淒烈的慘叫。再多河水也澆不息的火焰,燒成一片的火海,以及一閃而過的,貌似女人的身影。

他的家鄉是「她」燒掉的。但他為什麼知道「她」?

少年握緊拳頭,令無聲支配思緒,過了好久才鬆開。

「……這棟房子為什麼沒事?」
他記得彼時,房子一棟接著一棟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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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有一張符咒。」平靜如水的眼眸澆淋在少年灼燒的記憶膚體。紫陽花開不出與咲相若的恨。唯獨步伐之堅定毫不遜色。

傳進貓耳的是罕為人知的傳說。畢竟村落本來遠僻,廢後亦無人聞問。倘非今日有好事者重提舊事,約莫早就沉沒在歷史池底。和悲劇同樣容易沉沒的是妖怪是神靈。

「我來找它。」一隻木屐跨入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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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第一次見面的景樣。貓有一雙紫陽花的眼睛,他的神社也像被定格在五月的細雨中般,清新,微涼。

這回,他主動跟上晃動的貓尾巴。
繼而並肩而行。少年握著刀,一面張望四周,一面追問,「你找它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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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現了。」

一週前,有栖才在火融的遺跡前與雪白的十紋相遇。他想,對方或許也是狼的上級。但問句未形成語聲。與外貌格格不入的清澈男子嗓音只延續了說明。

「符咒只能守護一棟房子。但我能擴大它的範圍。」

神靈經常無能為力。可是有栖不得不盡義務。有栖是守護那座寧靜小村的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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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她」出現之事,少年也是最近才從白髮軍官那裡獲得實證。眼下只要能幫助追捕到「她」,要跟誰合作都無所謂。
他還不知道為什麼有栖要在意這些事,一個朦朧的念頭在腦中打轉,始終未能成形。倒是想起白露說的幫手——不會就這麼巧吧。

搖搖頭,甩去多餘的雜念,少年提起聲音,「那要怎麼找?」說完,眼珠子又轉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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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確認有沒有作主的妖怪。」貓的步履裝在木屐裡,踏過廊子時卻沒發出聲音。

有栖信手拉開其中一道障子。走進狀似普通的和室時,回神赫然發現自己踩在天井。頭頂是連綿的榻榻米。往下一望,腳邊拖著一道散發怪味的水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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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深深刺進水漬裡。少年不知何時拔了刀。又立刻轉動手腕將木板挑起,扯出一隻伸著舌頭的妖怪,下一秒,頭顱被斬下。

「作主的妖怪,是這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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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作劇的舌尖在觸及彼此之前就被十紋俐落地解決了。紫陽花收攝邊緣次第揮發成塵埃的妖怪屍身,繼而搖頭。

「不是。」

若是「迷宮」成為了無人生還的陷阱,「作主的妖怪」恐怕不會這麼輕易地倒在狼的刀下。迷宮也可能無主。那麼路途會更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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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嫌惡的甩了甩刀,又伸腳踢開被掀起的木板。
「……那,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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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頷首。有栖跨過天井的橫木,拉開下一道紙門。紙門背後是平凡無奇的和室。角落點著一盞蠟燭。搖曳不穩的火光顫抖著描摹彼此的臉容。

「小心比較好。」倒映少年影樣的紫陽花隱現,有栖罕見地主動開口,「我不確定它有多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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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你提醒。」少年又開始扁嘴碎念,但與初識時相比,刺似乎少了一些,只剩步伐依然倔強。他沿著火光加速越過貓尾,並用刀柄輕碰蠟燭後方的紙門,拉開一道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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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拉開門仍是和室。下一道門亦是和室。回眸一瞥那盞隅角孤零零的蠟燭依然故我。霎時如同懸立在無始無終的繩索。有栖在第三間和室停了下來。揚起腦袋環顧時,鬢髮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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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正要開口喊人,來自黑暗的注視卻令寒毛豎起,敏銳的感官策動指掌再次握住刀柄,燭火搖曳,映射出刀光,氣壓擦過髮鬢——未削落絲毫,而是直直刺進暗處蠢動妖怪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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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耳晃動。如水的神情祇隨著他眨眼泛漾兩下隨即恢復平靜。十紋的反應快得妖怪連現形都來不及。

「謝謝。」此時微笑不合時宜。但有栖仍讓燭光映出淺淺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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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聽見神祇道謝,他總會像隻炸毛的獸僵住,只差沒有往後跳。
就這樣過了足足五秒,少年才狼狽地收刀,轉身,邁步,「走、走了!不是要找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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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看見少年還有力氣炸毛時,神靈狀若文風不動的眉宇隨之放鬆些許。

「應該在附近了。」

然而「附近」實是相當籠統的詞彙。到底是座迷宮。擱在迷宮裡的因果即使緊鄰在旁,或許也不得不沿著池子繞上一圈才能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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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真的是在附近。」炸起來的毛無人順平,他只得繼續忍受這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喃喃著再次支起刀柄,推開「附近」的一扇紙門。
趕快找到東西,趕快回去,就能趕快結束這種又癢又刺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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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走至繩索盡頭。門外出現一條廊道。黑黝黝的木板被不知何處的火源朦朧點亮,透現出遍地塵埃。看不見廊道盡頭。意料之中。

無聲步履滑過廊道。不時停下來聆聽動靜。末了逕自前進。有時他會扭回腦袋確認十紋的位置──像是領路的野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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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目光緊追前方,昏暗燭光映出兩隻耳朵與分岔的尾巴,光看影子,就像貓一樣。正做此想時,貓就會回首張望,他於是再提步跟上。

長廊似乎走不到底,這樣的來往重複不知幾回仍未停下,但蠢動的本能告訴十紋就快了,越是靠近,妖怪的臭味越是刺鼻。故他沒有說話,左手始終未離刀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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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復至耐心幾要磨耗殆盡時,有栖忽然停下。他轉向左側一道與其他無異的紙門,繼而伸出手。十紋嗅到初夏清涼的雨的氣味。無形雨絲降在宅邸骯髒的廊道。降在兩人錯落的肩膀。降在眼前的紙障子。

神靈的力量沖刷偽作的面具,命其顯露本質。這道紙障子十分新。背後透出的光亦混染著紅色。俗套的詩人會想起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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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形的雨絲也是諭示,指引少年拔刀斬向紅色——他沒有讀過多少書,識字只為了記住六生書院未厄除編纂的袚妖知識,紅光在他眼裡只是紅光,背後的妖怪才是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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貫徹字面意義的破門,闖進最後一間寬敞的和室時,迎面無數視線──冷靜下來後,驚覺全都是雛人偶。擱在中央的火光彷彿柔荑撫過缺乏血色的臉頰。沒有靈魂的目光整齊劃一地凝視前方。三壁加上天井均貼滿符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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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主的妖怪」應該就在這。他沒有放鬆警戒,左顧右盼時,也不忘確認,「這些,就是你要找的符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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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張。」有栖以不明顯的角度轉動腦袋,「其他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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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是哪張?」刀仍未收起,少年的視線始終在雛人偶與符咒間逡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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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靈再次喚醒梅雨。水的氣味緩緩纏繞。似乎有一隻雛人偶動了一下。

「在那裡。」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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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也沒有猶豫,刀尖直直刺穿顫動的雛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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雛人偶的心臟被貫穿時,轟然聲響震動時空。周遭的雛人偶霎時被沛然力道擠至角落,露出匿藏在後方的巨大骷髏。雛人偶向前傾倒時,裙裾下方露出一張排除其他咒語的符紙。

濃郁血腥氣味刺鼻。遂命雨絲漸密。令十紋能心無旁鶩地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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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雨絲洗滌,也洗不盡骷髏滿身腥味……到底在這裡,吃了多少人?嫌惡憎惡一口氣全被點燃,揮刀的少年看上去不像軍人,反倒像極了林裡幾乎絕跡的狼,利刃就是獠牙,狠狠咬住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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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身嵌入磐石般的骨架,骷髏並未退縮,反倒張著虛無的嘴讓略有破損的古老齒列變作斷頭臺。刀刃與台座咬合之前,暴雨成浪。十紋與妖怪之間橫亙一道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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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紋踩著雨浪後退,再一個閃身,刀光在昏暗的室內畫出一道彎,砸在空蕩蕩的頭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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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岩般挑戰堅固物質的反彈可能震得手麻,卻無法嚇阻十紋的攻勢。緊接在後潑濺在狼於頭骨鑿出的溝壑。在神靈的指示下,雨水加速侵蝕,令溝壑漸次軟化凹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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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雨水被劈開,連同凹陷的頭骨一起落在震倒的雛人偶旁。少年無聲的沐浴在雨中,感官觸動回憶令他不得不撈出曾被忽視的記憶,確實曾有一座小村落,也被這樣清涼的微雨眷顧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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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寂支配俱歸虛無的生死。有栖上前從四散的骨架中拾起唯一的真實。

「謝謝。」他又說。不知道語音能否擲進包裹少年的思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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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無聲被有聲打破,思緒才再度回到現世。一樣的道謝,卻未換來一樣的反應,仔細想想,他或許不只是因為被妖怪、被神靈道謝才反彈那麼大。

少年咬了咬牙,此刻他更在意最初的那個問題,衝動勝出,他逕自拋出問題,「……你為什麼會知道『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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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沒有立即答腔,貓耳顫動也昭示他有聽見咲的疑問。

「以前,我在川越的神社。」能遙望帝都,卻仍保留舊時代的彼處。然而──

「那座城鎮被『她』燒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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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越是他的出生地,川越亦是他至今都在追尋火場的理由。說起來,他確實「記得這個名字」。
「……」但少年並未坦白,他很早以前就知道祈求神明沒有意義,神明無法撲滅大火,也無法讓他的家人回來。而這不是神明的錯,只是——祂們跟他們其實沒有差這麼多。

於是漫長的沉默過後,他沒頭沒尾的回了一句,「十紋,也正在追『她』。」
「……如果有什麼線索,再找你。」說完又像過去幾次會面般,倉促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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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

能看透他人心思的是覺。神靈沒有那種能力。故有栖的返答很輕。

「薄雪草先生,說要合作。」

他不知道十紋的體系如何運作,亦不知道少年對新雪般的軍官有何種程度的印象。遂只添上這一句。有栖沒有說的是,彼時慣於助人的貓又沒有立即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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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抬起的腳步又硬生生被黏了回去,少年忍住想炸毛的情緒,撇過腦袋。

「那個人是上司。」也不知道貓聽不聽得懂人類的階級,「……我也是因為他,才能繼續追查。」
【妖夜】白露・鵺・肇・有栖
「那,請多指教。」

柴崎咲是神靈曾無力守護的人。然有栖出此話僅僅是確認了彼此屬於同一陣線的事實。

宅邸的支配者消逝之後,重壓般的空氣亦消散。又或許那是某種撥雲見日的清朗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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