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野夕梨


〈春信,真切的心〉

𝖋𝖊𝖆𝖙. 操作¹ ✧✧ 相葉南¹⁰
永野夕梨
時間線:2052年(三年前),初春
地點:學區/校園一角
永野夕梨
星等測驗的結果依舊以失敗告終。

永野夕梨從測驗試場走出來的時候,依舊是陽光明媚的初春午後。自教室的長廊外看去,草坪呈現富含生機似的鮮綠,人工島的生命可以算是自然的產物嗎?她迷茫地想起這樣瑣碎的事情:夕梨知曉星峰院已然成立數十年,倘若這片草地在最初是刻意栽種下來,如今那些草也都該替換過數輪,乘載著這裡的陽光,被校園裡的空氣所沾染,那它們就會將這裡視作家鄉了嗎?

這樣春日近在咫尺的時刻裡,永野夕梨會想起相葉南。現在女孩成為她很要好的朋友了,哪怕她們待在不同的班級,但相葉南始終不是會被困居於教室方框內的孩子,她會隨意地仰倒在草地之中,陽光和落葉會平等地被她擁抱。
永野夕梨
夕梨經常抱著書走在校園一角,然後被相葉南突如其來地出沒嚇了一跳,相葉南總是那樣的,從一旁的草叢裡冒出來,興致勃勃地往她身邊貼,如今她已經曉得該怎麼做才不會讓南在撲過來時跌倒了,她會流暢地張開雙臂,好好地接住她親愛的好友,很偶爾的時候,南那白皙柔軟的臉頰會輕巧地蹭過她臉龐的肌膚。這時她就會看見南眼眸中寬廣的世界,觸碰到溫熱且柔軟愉悅的心。

但是永野夕梨不理解,她既然能夠接住南的擁抱,能夠捧起未栗的紙鶴,也不反感実生撫摸自己夕暮色的長髮。那為什麼她還是無法觸碰?觸碰分明是人類群體社交中最經常表示親近的模式,難道她抗拒著親密嗎?

測試官坐在她面前,很是友善地對她微笑,有那麼一些時間永野夕梨認為自己做得到,神情平和地走至對方身前,正要伸出手去碰時的最後一步時卻被誰喊停。
永野夕梨
那果然是媽媽。只能是媽媽。

有些事她沒有問過相葉南,像是現實上,會不會出現什麼可以長出藤條或荊棘的植物,從遙遠的日本本島,一路悄然跟隨著她,跨越藍天與大海,去鎖住她本該向前的腳踝?

她在那一刻動彈不得,為了接觸他者這事恐慌起來,空間幾乎靜止,她聽見自己劇烈跳動的心音,有什麼在拉拽她的腳,將她硬生生扯下沙地,要她溺死在太淺的岸。夕梨強迫自己動起來,哪怕身體的本能告訴她這很危險,對抗這份本能告知的威脅就像是在打仗,她要與反射神經進行抗爭。被毆打的時候人會下意識保護住腹部,要蜷縮成一團以保護臟器,所以當她曾經透支了太多勇氣去想要完成誰的願望,現在要再拿出力氣,便顯得徒勞無功。
永野夕梨
她額上與背上都沁出冷汗,讓她像是被海水打濕後撈起來的狀態。觸碰該是這麽令她不安的事情嗎,知曉他者的情緒就像是從縫隙裡窺視,一不注意就會被吞吐出的太巨大潮汐淹沒,她的手指在瑟縮,她曾是那樣認為的:未知會帶來恐懼,而恐懼代表著力量。但她究竟該如何去得到力量——她連觸碰都做不到。

她從測驗場裡走出來,頸脖邊仍舊垂掛著沉甸甸的三顆星星,測試場的老師遞給她手帕,讓她擦去太狼狽的模樣,安撫著她走出試場,她聽見遠方傳來學生們打鬧的嬉笑聲,注視著校園裡的植物,只是陷入沉默。

在這片她自我的寂靜中,她聽見女孩的聲音高昂的、愉快的,彷彿帶著無可忽略的春信,從一旁蹦跳著貼近她來。

……是她親愛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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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讀中等部時,星等測驗已經是與她無關的活動了。

相葉南無意成為星等制度下定義的好孩子。那稱不上反叛,也沒有絲毫怨懟,畢竟老師們始終很溫柔,升上二等星時,還曾輕輕拍過她的肩,為後續的發展方向提出建議。妳要操控得更精準,最好能讓植物完全為妳所用。入學報告上印刷的詞彙又一次被提及,她抱著小椎,聽旁人口中描繪的願景,沒有立刻答話,只是伸手撫摸仙人掌柔軟的細刺。因為顧及她才服貼下來的細刺。

她想:到那時候,我會不會連要尊重這份善意都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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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很簡單,南並不是優柔寡斷的人,他人眼裡的榮譽,與自幼伴生的愛,她毫不猶豫地下決斷,以後者去定義自己的世界。但她依舊等在測驗試場之外——不為什麼,只因為永野夕梨正待在裡頭,而這是一出門口便能見到的位置。

這也是同樣簡單的事情:喜歡的朋友去了哪裡,就留在外頭,專心等待,哪怕是與自己無關的地方。

「小夕——!」

南坐在初春尚且微涼的草坪上頭,眨眨眼,與剛離開試場的夕梨對上視線,於是愉快地呼喊起來;她的聲音總是先一步抵達,身影還沒出現,語彙就愉快地蹦了出來。小夕,最好的小夕,她時常如此呼喚這名好朋友,音節被拉長,聲調高昂,帶著難以掩藏的笑意,在陽光下輕快地舞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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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野夕梨沒有比她高出多少。南興高采烈地貼過去,攬住少女的臂彎,很輕易就將腦袋埋進頸窩之間,隔著衣物,親暱地蹭了蹭,與平時碰面沒什麼區別。而後她抬起眼眸,留意到衣領上鮮明的金屬光澤,停頓片刻,這才記起兩人今天待在這裡的原因。

三枚星星仍然鑲在少女的衣領上。

那沒什麼大不了的,南有兩顆星星,未栗也有,當她撲在好友們身上,三個人一同倒在草坪裡,笑著鬧著,渾身沾滿草屑與陽光,那些徽章就會連結成線,像是手拉手牽起的星座。但夕梨安靜著——她本就不是時刻都要說話的人,但此刻的沉默似乎並不相同,無關任何線索,也沒經過推測,就只是直覺。她總覺得永野夕梨正被籠罩在靜謐之中,凝重而潮濕,像是連日陰雨後室內揮之不去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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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夕,」她問,「考試讓妳不開心嗎?」

是因為升等不順利沮喪嗎,被測試官責備了嗎,還是有什麼其他的原因?她本就不擅長猜測心思,此刻擁抱著永野夕梨,貼得很近,更加看不清對方的神情,於是乾脆直接開口詢問。相葉南稍稍側過頭,不再吵鬧,只是凝視著夕梨的側臉,以及一雙盛著午後日光的眼眸,模糊了色彩,從這個角度望過去,像是接起露水的花。

她安靜下來,只是因為要聽見永野夕梨說話的聲音。
永野夕梨
小夕,考試讓妳不開心嗎?

南如此發問了。用她那無比柔軟又親暱的稱呼去問她,像是展露一片真心。夕梨很輕地攬住她的後背,以免比自己來得更嬌小的少女在她面前摔跤,學校裡比她來得更矮的人稱不上太多,扣除初等部的孩子,再來就只剩相葉南而已了。

她會用這樣的姿勢擁抱她,即便肌膚並未貼上,她也能聞見少女身上獨屬於自然的一些氣味,被陽光曬過的、不似學校裡常售賣的洗衣劑的清淡香味,永野夕梨不確定氣味是否也能代表情緒。小夕。相葉南如此稱呼她,越過了姓氏,將名字減縮又拉長,就彷彿她是一種植物,能被她這樣細心辨別後,歡欣吐出的一長串學名與介紹,最後定格在自我的理解範疇。

那是朋友!相葉南幾乎與所有人都是這麼解釋的,不在乎任何他人的困惑視線,就只是抱著她的仙人掌微笑,觸摸著草地時微笑,擁抱她的時候也在微笑。
永野夕梨
永野夕梨偶爾會想,如果她是植物該有多好。

她是植物的話就可以不必去憂慮關於觸碰的事情,純然感受這個世界的落雨及暴風,然後在凋零前能被相葉南所愛:少女會溫柔地撫摸過她的枝椏,她哪怕沒有異能也能感受得到珍視與欣喜。

但少女現在貼近她的身軀,呼吸隔著襯衣與背心,用相當坦率的語氣與問句,很淺地吹動她有些陰鬱的心湖。南換了個姿勢說話,仍然和她擁抱。永野夕梨不需要成為植物也能夠被相葉南擁抱。

她其實想說自己沒有不開心。

這不是多難預料的結果,三顆星星仍舊垂墜在她的頸邊,作為一種不那麼好的學習成果證明,星等的存在對她而言並不重要,夕梨下意識想去摸頸邊,卻先碰到少女淺綠如草的髮,她小心翼翼地折起指,用不粗糙的指節那側蹭過南。她想說三等星也無所謂,不那麼大的生存空間、不能離開的島嶼,這些對她來說都不是什麼問題。
永野夕梨
但觸摸南時能真切感受到她的擔憂,夾雜在沉寂下來的間隙。南是她與未栗待在一起時,最多話的那個人,一刻也閒不下來似地突然開始奔跑、或哼起小調,但夕梨知道她是能夠安靜下來的,打從一開始時她就是這麼做的,用那雙盈盈發亮的眼眸注視著她,像是在傾聽草木的聲音。

她的手微頓,滯空在相葉南的頰邊。

「……我的能力是觸摸。」她聽見自己這麼說,語帶遲疑,彷彿自我都不確定是否要從這裡開始說起:「當我的肌膚觸碰到別人的肌膚時,我可以知道對方的情緒。」

「有點像讀心術。大概。」她垂著眼睛,溫聲道:「雖然沒有那麼厲害,但也會不小心讓人覺得不舒服,所以……」

「所以如果傷害到別人就不好了。我會這樣覺得,測試的時候也不敢觸碰別人。」她將話語簡縮,手也跟著放下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但其實沒有到不開心的程度,只是這樣子而已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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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摸的時候,可以知道情緒。」

夕梨溫和地朝她解釋,南點點頭,將對方的語句認真複述一遍,就像是正在複習課堂學到的知識。文字於她而言太過遙遠,即使化作口語,許多時候仍舊一知半解;但那是來自朋友重要的聲音,儘管懵懂,她也會好好記下來,在一次次咀嚼當中,慢慢理解其中深意。

這座島嶼不乏為異能困擾的孩子。她知道的,不是所有能力都能被滿心歡喜地稱作禮物,萬物正反相依,對於某人而言的饋贈,也可能成為另一個人身上的枷鎖。即使如此,當那些詞彙從少女口中傾吐而出,她眨了眨眼,在既存的事實之外,依舊有一絲細微的情感蔓生,比起憂傷,或許更多的是困惑。

小夕怎麼會是讓人困擾的存在呢?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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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挽著永野夕梨的手臂。相葉南總算願意將腦袋從朋友肩上挪開,卻不肯放開手——少女的身形單薄,隔著襯衫,她將纖細的臂膀圈在手心裡,鬆鬆握住,隨著起身的動作,五指也輕快地溜過潔白長袖,停頓於手腕,彷彿正在撫摸一截枝條溫熱的脈動。

「我覺得,小夕不會傷害到誰喔。」

南這麼想,也就如此開口了,言詞不假修飾,似乎光是誠摯的眼神,就足以組織出屬於她的語言。袖口之下,她能隱隱約約摸出夕梨的脈搏,安靜地鼓動著,就好像兩人未曾肌膚相貼的此刻,血肉代替了異能,正在悄然傳遞彼此的心思。她的腦袋總有些不夠用,為了好好表達想法,平日飛揚的嗓音於是緩和下來,說話也慢了些,那雙眼眸卻依舊清澈明亮,「異能的事情,我懂得不多,所以也說不清楚……但是,不是那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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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永野夕梨啊,是會輕輕將那些情緒捧在掌心的人。儘管對方說那會令人不舒服,但南總記得剛認識時,少女曾經拉住她的手,寬慰似的拍了拍,緩解她因為做錯事而生的驚慌。她不曉得當時夕梨感知到了什麼,但那都不重要,無關讀到什麼樣的心思,無關肢體接觸的純粹與否,少女看著她,以那雙丁香花色的眼眸,寧靜而令人安心。

那樣的目光,足以越過一切事實而存在。

「小夕一直都很認真地在看著我,看著未栗栗,所以就算沒有觸碰到,有些時候也能猜中我們在想什麼,對吧?對我來說,被小夕讀懂了,是很高興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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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葉南透過觸覺習得一切,她習於觸碰大樹的表皮,撫摸微風吹動的草地,如今滑過手腕,牽起永野夕梨的手,就像兩人剛認識時那樣:南因為帶錯路而感到歉疚,但夕梨握住她的手,輕聲告訴她這一切都沒有關係,她們可以慢慢地走,講很多的話,路途遙遠也無所謂,相葉南可以帶她去任何地方。那是與她同樣的,稱不上細嫩的掌心,南還想說下去,言語卻無以為繼,她想了想,乾脆將夕梨的手輕輕放在胸口,心臟偏上的位置,與友人共享平穩而愉悅的脈動。

「這樣的能力屬於小夕,真是太好了。」她笑著說,「因為小夕是很溫柔的人啊。」
永野夕梨
相葉南貼在她身上,類似一條安心地、將她環繞住的溫暖棉被。夕梨於是張開嘴巴,發出聲音,從咽喉至胸腔都會有輕微的震動,南貼在那裡,所以聲音被她接了過去,成為可以重複的語言。

南露出困惑的神情,霧灰色的眼睛很緩慢地眨動,夕梨沒有和太多人講述過自己的異能,不曉得正常人應對她的話語擁有什麼樣的反應,擁有異能的孩子會覺得她只是在杞人憂天嗎?又或是這是可被理解的憂慮?夕梨不太明白,只是垂著眼睛去看南的神情。她想:如果是南的話,她大概不會因此放開她的手。相葉南是那樣會擁抱萬物的孩子,萬物其中也包含著自己。

永野夕梨自知是自私的人,選擇了這樣一個溫柔的朋友作為圭臬,知曉她不會傷害到她,知曉淺綠髮的少女無論說些什麼、展現些什麼,都會是她未曾觸摸的璀璨世界。她就可以依此立下法則。
永野夕梨
而南不再繼續賴在她身上,纏著她的手一路下滑,抵達她的手腕,仍然有著衣物作為阻隔,異能沒被發動,永野夕梨不明所以,順勢盯著她瞧,相葉南的每句話裡都有著停頓,好似在很認真地思考。夕梨很早就發現了,南不是那麼擅長說話的孩子,她會用著神情與手勢,來加強表述話語遺漏的情感。

但南把手貼在她腕間,剩下的就只有語言。

女孩還在應答她的話,從夕梨那些簡易且蒼白的字句裡,挑選出重要的詞彙,以獨屬南的文與句,為她的世界塗上鮮明的色彩。永野夕梨短暫地覺得眩暈,幾乎想要留下眼淚,南的手又下移,抓住了她仍然膽怯的手,要她去看世間的明亮。
永野夕梨
夕梨仍然沉默,彷彿失去語言:世界是如此鮮豔,相葉南的心則寬闊如曠野,而她困居於黑紙白字的定義中央,無所適從,無法觸摸,只有沉默地、遙遠地凝望著那些色彩。她大概,是擔心自己會毀損掉繽紛的萬物。永野夕梨是遍佈傷疤的孩子,她越是明白傷痕的重量,就越是不想要成為鑿出痕跡的人。

但南說,你的能力是很高興的事情。

夕梨還是沒能即時做出反應,任由南抓著手,置放上女孩起伏著的胸口,她一直知道的,南有著健康的體魄、穩健的心臟,隔著衣物,空間就會寂靜地只能聽得見南的這份心跳。你想由此告訴我什麼呢?永野夕梨沒想透,雙眸裡只剩下這抹柔軟的草綠,一下下地鼓動,她開始習慣這份音律,手逐漸跟著穩定下來,沒有持續顫抖下去。她別無選擇,既然待在相葉南的手心與心口之上,就得承接住這些柔軟又愉悅的情緒。

「……溫柔的人。」
永野夕梨
她最後只是重複了南的語言,緩慢地接受了這份稱讚,將相葉南的語言吞沒,像是植物吸收養料,要成為她血肉裡流動的物質之一。

夕梨其實知道她還有太多反駁之處,比如:她並不是那樣為所有人、為所有的愛意都著想到的人,她就是拋棄某些人與愛,才一路乘坐船隻,抵達這誰也無法找到的小島,然後才能與相葉南或染谷未栗相遇;又比如:她是知曉相葉南會擁抱這一切的,才自作主張地將憂思傳遞給她,她只是一直以來都會朝著對的人求助,是出於自私自利才做的選擇。

但她注視著南的容顏,像是從雲層裡鑽出的一道日光,準確抵達她那曾被劃下太多的傷口的手,前方是女孩的不停跳動著的心臟,後方是女孩粗糙且溫熱的掌心,她被夾在心與心中間,細述南給予她的詞彙。她想,這是相葉南所說的話語,那就值得她去成為,也值得她去相信。
永野夕梨
永野夕梨就用著這個姿勢,小心翼翼地去擁抱她。她還無法解讀南的心音,不曉得混雜在愉悅以外的、太瑣碎的情緒,人的心存在著千萬種聲音,但南握著她的手,毫無保留地將世界同享於她。

既然如此,她就是無所畏懼的了。永野夕梨為了這份暢然跟著笑了起來,她想她能夠重新的使用這份力量,承載著相葉南給予的聲音。

這次要為她自己,要為能夠更明確柔軟的前往尚未知曉的某處,更要為真正觸摸到相葉南告訴她的世界。
永野夕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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