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限定交流｜書與白花

書頁在指間翻動時，午後的微風正拂過他的髮尾。不用上課時，他偶爾會喜歡來星峰院湖畔。河水在陽光下閃爍著細碎的波光，矢生倚靠著長椅，視線停留在手中的書頁上——《羅生門》.....



𝘞𝘐𝘛𝘏 操作¹ ✧✧ 相葉南¹⁰

已被反覆閱讀過數十次的書籍有些陳舊，這是在這次唐突轉學時，他帶來的書籍之一。過度操勞的眼睛已經有些痠疼，矢生先是闔上書，接著將視線轉向河面。水流緩緩推動著飄落的樹葉，偶爾有魚影掠過水底，留下一道短暫的漣漪。

原先想闔上眼的行為最後成為了微微側坐，陽光從葉隙間灑落，最後落在書封。今天天氣很好，而他只是想，當流逝的秒分歸於平靜，思緒也同水波，起伏且安穩。

今日的湖畔已經有人先行來訪。

沐浴著午後清風，相葉南只是眨了眨眼睛。長椅上有誰正坐著，書本擱置於膝頭——哦，這裡總有人帶著書來，或許是個閱讀的好地方。南想著，紙張與鉛字和她無緣，猜測因而有了更多不確定性；她什麼也沒帶，行過湖畔隨風擺盪的一地綠意，也確實只為此而來。這裡本就不是她一個人的地方，和同學們共享綠蔭，也會是個美好的午後吧。

不過，這次的來客她似乎有點印象。陽光自葉隙低垂，女孩的視野裡有光點浮動，溫暖而眩目，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容。她抬起手，稍稍遮擋映入眼簾的光芒，霧灰色眼眸靈巧地轉動，彷彿掠過湖面的雲影，從並不久遠的記憶裡找出一個身形：同樣獨坐於長椅，捧著書本的少年。

「啊，是你。」

她的聲音很輕，不願驚動一地春睡的長草。南對上一雙色澤溫潤的黑眼睛，於是笑了起來，語尾輕快地飛揚，「被貓喜歡的學長！」

聲音從面前傳來時，矢生正好對上一雙霧色的圓眼。

不像是認錯人的真誠臉龐此刻正凝視自己，儘管語氣帶著無法忽視的輕快上揚，但倒也不是個太過引人注目的呼喚。好巧不巧的是，他確實有印象自己曾經見過少女——儘管那不過算是一面之緣，且除此之外，他們沒有交換名字、更沒有過多的交集。

而她此刻看起來什麼都沒帶，沒有書包，也沒有隨身的筆記，雙手空無一物，輕便得像是碰巧路過。

所以矢生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禮貌而簡單，沒有多餘的情緒波動。

少年抬起雙眸，只是禮貌地朝她頷首，並未多言，與湖畔靜謐的氛圍倒是相當一致。她對此報以燦然笑意——儘管才第二次見面，偶然相逢，甚至不清楚姓名，但他們都是這所學院的學生，自然也可以成為朋友。為什麼不呢？南的目光落在舊書的封面，她未曾真正明白過的文字。

「可以坐在那裡嗎？」她伸出手，指了指少年身旁的座位。對於休息之處，相葉南向來不拘於人工劃定的區域，天地與她為友，可以隨性滾倒於草坡，也能窩進樹枝的分岔處，只為了一場不受干擾的午睡。但若是出於好奇，她同樣樂意走向他人，坐到長椅上去，朝新結識的朋友問起一本書的內容。

「我是南，相葉南，操作系一班的。你呢？」

試圖交好的話語終究還是突兀地闖入耳中，矢生微微抬眼，像是沒有料到在這麼大片的湖畔之中，對方似乎不只是來打聲招呼。

墨色的眼隨著女孩伸出的手落在旁側的那個空位，她的語氣友善自然，沒有刻意的距離感，卻帶著某種他從不習慣的直接——而相葉南，相葉同學似乎還在等待自己的回應。

「......矢生，特質系二年級。」興許是許久沒有開口，略微沙啞的嗓音透著些許乾澀：「請坐。」而他最後只說了這句，便將視線重新放回書封。

「嗯。矢生學長！」

對方的回覆相當簡短，並沒有與她閒談的打算，而相葉南笑著應答，點了點頭，承接下這個足以代指少年的詞彙。長椅仍留有相當寬廣的空位，大約對方也不是什麼壯碩的體型，她身型嬌小，坐到另一側去，兩人之間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恰好能容納清風拂過。

春季的陽光很溫暖。萬籟俱寂中，她悄悄晃了晃腳，感受長草掠過腳踝，又意識到這樣可能會影響身邊垂眸看書的人，於是停下動作，鞋尖輕輕點在泥土地裡。

「矢生學長，在看什麼書呢？」或許因為矢生沉靜的氣息，又或許只為了今日湖畔輕柔的風，她的聲音比平時小了些，不那麼活力四射，音色卻仍舊清亮，「上次遇到的時候，你也拿著書，所以有點好奇內容。」

湖面的波紋蕩漾，而風正從遠方拂來，帶著微微的涼意與即將入春的生命氣息。輕柔的更多問題從旁側傳來，矢生垂下視線，指尖無意識地輕觸書頁，思緒卻從剛才讀過的文字轉上了相葉的疑問。

《羅生門》，荒廢的門下，衣衫襤褸的僕人，雨幕裡的道德抉擇。即便只是文字建構，可書中的世界冷峻現實，故事的主軸不在敘述情感溫暖，而是來自人性醜惡。矢生想起最後的那一幕，想起那道門樓下的掙扎與大悟，像是一種邊界，將人劃分在選擇之前與之後。

矢生微微頷首，視線隨著手指翻動卻沒有馬上開口，文字依舊沉靜地攤在紙上，周圍的空氣卻已經不再只是湖畔潮濕。

「......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而他最後啟口，聲音不大，墨色的眼卻終於看向她：「你聽過嗎？」

她有些迷茫地搖了搖頭。

相葉南不讀書，或者說，不怎麼適應讀書。在她觸摸世界的辦法裡，鉛字是最為生疏的一樣，冰冷地排列，全都是同樣的氣味和色澤，光是辨識文字就足以令她迷路。她的摯友喜歡閱讀，卻也不怎麼強迫南以這種方式學習，只會溫柔地撫摸髮流，為她又輕聲解釋過一遍。南從那樣的記憶裡得到知識，以觸碰，以聲音。

「我讀不太懂書，所以看得很少。」

少年總是帶著書本，或許很喜歡閱讀吧。對愛書人這麼說話，實在有些失禮，但她眨了眨眼，也只是愉快地笑起來，坦然迎向矢生墨色的視線。世上有不會飛的鳥、在水裡窒息的魚，總得有握不住文字的人吧？

「那是怎樣的故事？」她想知道，便如此開口了。南換了個坐姿，半側過身朝向少年，霧灰色眼眸裡盈滿好奇，「能告訴我嗎？」

漫無目的地翻閱最終只讓指尖停留在書頁邊緣，微微摩挲著那頁紙張的質感，矢生的視線仍落在段落之間，卻因聽見詢問聲而稍稍頓住。

他沒有立刻回答——可遲疑何嘗不是另一種答覆？

之於他而言，文字不僅是紀錄和溝通，更是一種極為個人且隱私的過程，縱然只是閱讀，可書頁上的字句在不同魂魄過濾後，也會解讀成不同的訊息。

而那些訊息，必須全然都是因自身消化並且思考後，才能交疊出的結果。這些內容不應該被輕率地由誰闡述，更不該以簡單的話語轉譯給另一個誰。

矢生闔上書，沒有明確回答，卻將視線從女孩的對視中撇開，如墨的眼似乎露出一絲淡淡的困擾，卻不至於明顯。他明白語言在此時是多餘的，他無須解釋，也無須為自己的拒絕找理由。

她沒有等到回答，卻也大概理解了對方的意思——南畢竟是稱得上敏銳的孩子。問句本就不一定會得到肯定的答覆，她於是有些遺憾地點點頭，並未追問，只是同樣轉開了視線。「我明白了。」她說，以帶著笑意的聲音揭過這一頁，像是輕巧的句號。

相葉南沒有強人所難的興趣。春季的微風正好，帶來草木清香，這樣的日子裡，儘管有些可惜，她也不是非得讀到那本書不可。不過，是出於什麼原因而不願呢，是覺得麻煩，只想安靜讀書，或是有更多的、只屬於對方的理由？某個片刻裡，有疑惑在她的腦海裡萌生，但比起直率的問，南始終不擅長思考，念頭在腦袋裡轉了一圈，便被她輕輕放下了。

林間隱隱約約響起了蟲聲，不算擾人，正唱著不知名的歌，女孩被吸引了注意力，輕輕眨了眨眼。

她望向眼前被清風吹皺的一池春水。

拒絕的沉默之後，空氣顯得過於安靜。

他一向不是擅長親近之人，也從不覺得自己需要刻意迎合，尤其當文字在前，私密之事與人分享總帶著某種被侵入的違和感。只是，或許是餘光中那道未強求卻顯得有些落寞的側影，讓他產生了短暫的遲疑。

矢生低頭看著書冊，心底卻莫名有兩種聲音在拉扯，理性提醒他最好維持習慣、多管閒事並非良策，感性卻不斷回放重播剛才那微微低落的模樣——可她曾經幫助過你，情愫低語。

「......如果只是朗讀，你想聽嗎？」

輕嘆口氣，最後，他還是選擇開口。

少年的聲音並不響亮，迴盪於林間，沒有比遠方的蟲鳴鳥叫更清晰幾分，但比起林木的低語，總歸是更容易聽聞的聲音。南側過視線，停頓片刻，像是正在緩慢理解這句話的意涵，而後眼眸才為之一亮，像日光穿透了浮動的雲霧。

「嗯，我想聽！」

她用力點點頭，差點把腦袋上的帽子也甩了下來。相葉南抬手按住帽沿，有些不好意思，卻毫不掩飾燦然笑意，「我想要聽！」

無論出於什麼理由妥協，那總歸是一種來自朋友的善意，於她而言，故事內容自然令人好奇，少年選擇的回應更是同等重要之物。南重新把帽子扶正，在長椅上坐好，沒再多說話，只是有幾分期待地盯著對方看，似乎正在等待朗讀的開端。

印墨的味道在風中極淡地浮動，矢生視線落在段落間，稍作停頓，然後緩慢開口。

「或日あるひの暮方の事である。一人の下人が、羅生門らしやうもんの下で雨やみを待つてゐた。 　廣い門の下には、この男の外ほかに誰もゐない。」

聲音不高，卻足夠讓少女聽清。他的語調平穩，沒有刻意抑揚，亦沒有為了情境做出情緒化的聲動。每一個字都該落在自身最適當的位置，而他只是橋梁。沒有過分冷漠，也不帶個人色彩，與文字共存已久，本就該這樣存在於語言與書寫之間。

「下人は、饑死をするか盜人ぬすびとになるかに迷はなかつたばかりではない。その時ときのこの男の心もちから云へば、饑死うゑじになどと云ふ事は、殆、考かんがへる事さへ出來ない程、意識の外に追ひ出されてゐた。」

湖水晃動，微風吹過，最後翻起頁面的邊角，矢生順手按住，繼續讀下去。這並非是取悅誰的語調，也不是炫耀性的朗誦，而只是單純的——讀書。語言在流動，文字記載。

「......下人は、既に、雨あめを冐をかして、京都の町へ强盜を働きに急いでゐた。」

將最後一個字收在風裡，他感覺咽喉乾澀——可是那又如何？
他又再一日感受文字之龐大，於湖水之潮濕，於林中之真切。

少年開始了他的朗讀，她於是安坐在側，收斂了聲響，與平時傾聽草木之聲沒什麼區別。文字在嗓音裡流動起來，抑揚頓挫並不鮮明，在那之中，無論是誰的存在都變得淡薄，宛如湖畔新拂過的一陣風。兩人身後的樹林隨之沙沙作響，搖曳著枝葉。

那是對相葉南來說有些長的故事。誦讀聲、草葉尖跳躍的陽光、湖畔瀰漫的潮濕氣息，全都是織就故事的一部分。即使化作聲響，語言仍舊有著複雜難解的形狀，夾雜生僻字眼，在手心裡稜角分明；她咀嚼得有些費力，乾脆只是聽著，任綠意安安靜靜地闖入眼簾，感受舒適的午後，以及一個稱不上輕鬆愉快的篇章。

「像河流一樣呢，矢生學長。」

南在讀書聲全然停頓時開口，目光澄澈，主詞落後了一拍，指涉因而模糊不清。究竟是這琅琅讀書聲如同清澈溪水呢，還是於她而言，少年便是如此，不過承載著文字偶然流經，並不為什麼而停留？又或許，這故事本身便是一條川流不息的河，自人與人之間沖刷而過。她沒能明白全貌，只覺得無數是是非非自耳畔流淌而過，在相葉南無法明白的地方，兀自爭辯著些什麼。

「你喜歡這樣的故事嗎？」她問。不帶評斷，也無意述說感想，只是好奇地注視著他。

或許是凝望文字太久，那雙眼眸似乎也帶上墨水的氣息。

矢生坐在長椅上，書本放平在膝上，視線落在那片水面，靜靜流動的河流擁有屬於自身的節奏，不急不緩，循著未知的軌跡向遠方延伸。他聽見旁邊的聲音，聽見「河流」，但終究沒有回應，只是淡淡地將目光落入那流動的水。

不需要回答，沒有必要詢問。他只是看著，看著那條河，如同聽聞不知名的暗喻卻平靜似水。

片刻後，他聽見了另一個問題——

矢生沒有馬上開口，眼神望著倒映晴空的湖面。

「......如果妳想知道他人的心得，或許可以去文藝社。」而他只是淡淡地說。

「文藝社……？」

她複述一遍，不曉得是真的從字面理解了對方的話語，認真考慮起這個建議，還是仍想著方才的文章，於是應答也慢了半拍。少年的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湖，她於是也舉目望去——今天是個好日子，藍天悄悄將半身探進池子裡來，湖水暖和了起來，眼前全是明亮的顏色。那於她而言，是更加觸手可及的風景。

「還是不用了吧。我去的話，不管是誰都會很頭痛喔？」對自己的文學造詣相當有自知之明，南搖搖頭，想起摯友偶爾無奈的嘆息，不覺笑了起來。「而且，我想知道的，用那以外的方式也能聽得見！」

萬物總在訴說，文字也是一種聲音。少女總不得要領，可她同樣有自己的語言，一切在眼前鋪展開來，以春光，以雲影，無論盛衰皆如此美麗。也有從書中看見這些的人吧？無關她是否聽聞，無關少年是否開口。

「不管怎麼說，謝謝你，願意讀書給我們聽。」

真摯地道謝，相葉南想了想，朝樹影橫斜的半空抬起手來。枝椏隨動作低垂，橫過兩人之間，姿態親暱，輕輕依偎於少女的臉龐；閉上眼眸，她的指尖劃過新葉萌生之處，於是樹皮綻裂，鑽出一枚小小的花苞，逐漸成形，直至香氣在她的手心裡完全盛放。南鬆開了手——那是新生的潔白花朵，正輕輕顫動，彷彿有所感應一般，飄落樹梢，於空中短暫地浮游，最終靜靜停留在書封之上。

「雖然我沒有完全聽懂……但是，你讀了故事，不只是我，這一帶的大家都很高興！」她說起前半句話的音量有些小，帶了點心虛，直到提及這裡的朋友們，聲調才又飛揚起來，帶著清澈明亮的笑意。彷彿要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南張開了手，點點陽光穿透葉隙灑落，長草隨風搖曳，輕柔拂過兩人的腳踝，無聲贊同著少女的話語。

「所以，這是我們給矢生學長的謝禮。」

白色花朵至女孩的掌心綻放，如同附和她口中所謂的我們。

矢生的目光落在那朵新生的花上，在有些老舊的深色書封上成為新的一抹色彩。她的話語輕快而誠懇，沒有一絲猶豫，恰似這朵突如其來的花一樣，自然地、不假思索地出現。

他的視線停駐片刻，腦中閃過些許猜測——或許是操控植物的異能，亦或是促進生命流動的能力——而無論是哪種，都與他的能力甚是相悖。

她的世界賦予鮮活與生長，而他的筆劃卻是一道修正與改寫的違背常規。

花朵潔白，細緻而純粹。他沒有伸手去接，也沒有開口拒絕，只是讓那抹顏色靜靜地存在於視線範圍內。

微風吹過湖面，水波輕晃，他抬起頭，對上那雙眼睛，沒有多言，卻也不再疏遠地避開。沉默裡流過一瞬若有所思的思考，最後，他收起了那朵花，始終沒有起伏神色的面容卻淡淡地揚起嘴角。

「嗯。」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笑了，不算大的應聲被收在風中，而他也不再猶豫，起身後便離開湖畔。

樹影依舊搖曳，花朵或許在春季的某日會依序綻放，可都不是現在。

或許這就是能力的不同，而他想。沒有回頭的向前方邁開步伐，或許很久很久的以後，他仍會記得那抹白色是如何在少女掌心之中，靜靜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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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南中和南交流，讓我再次感受到他是如此難相處的人...... （以切腹謝罪）

也很感謝矢生中的交流！啊啊啊不要切腹謝罪，願意讀書已經超好了……笑起來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