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夏之日，長草之間
→with 特質¹ ✧ 染谷未栗²⁵

時間線：2049年（六年前），夏季
地點：廣場／周遭空地

她其實並不是那麼常挨在染谷未栗身邊。

那無關認識的時間長短，相葉南喜歡朋友，熱衷於拉近距離，三兩下就能和剛認識的人打成一片，愉快地手牽著手，靠在對方身上。但未栗不同，她們的班級相距遙遠，本就不會時時刻刻都在一起，即使見面，也往往隔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染谷未栗於課間摺紙，她趴在小桌對面看，如果一起去學生餐廳，那就並肩而坐。很偶爾地，未栗被她興高采烈地拽出門，去看園藝部新培育出的花朵，她也只會伸出手，輕輕扣住好朋友的手腕，不等兩人的步伐一致，很快又鬆開了。

南有著敏銳如動物的直覺，知道生命應有的去向。萬物哺育她成長，記下其中規律是如此自然而然，她不曾肆意摘取枝頭最嫩的芽，只取用自己需要的果實，更不會將飛鳥的翅膀抓在手心，為了欣賞美麗而犧牲他者的自由。未栗的手要握住筆，撫過紙，要承接一道道賦予靈魂的吐息，那與海風托起雛鳥的羽翼沒什麼區別，生而如此，理應如此。她的朋友有一雙捧起生命的手，南選擇不去侷限一切，只是高高興興地走在染谷未栗身邊。

但今天不同。女孩懷藏著小小的祕密，收在書包裡，特意夾進半舊的課本之間，生怕他們一不小心就從她視線之外逃跑。相葉南一路上甚至沒來得及和朋友們打招呼，飛快地穿越校園，沒想好去向，就這麼漫無目的地向前跑——兩人今天沒有約，也不是平時常一起吃飯的日子，不曉得未栗會在哪裡，但她會找到的，她比任何人都有耐心去尋找。

她背著書包奔跑，喜悅甩在身後，便覺得自己彷彿生出翅膀。

不再熾熱的午後，南總算在廣場附近發現了熟悉的身影。夏日將盡，女孩走在長草蔓生的路旁，腳程不快，不曉得要往何處去，與三三兩兩嬉戲的學生們錯身而過。染谷未栗隻身一人，灰色短髮輕輕晃動著，浸透陽光，在漸趨平靜的季節裡略顯透明。

「未栗栗——！」

她聽見自己愉快飛揚的嗓音，朝向陽光眩目的前方。女孩於人來人往的石板路邁開步伐，身姿輕盈，每一步都穩穩落下，腳掌敲擊地面，彷彿心臟躍動的聲響。相葉南先是奔跑，而後起跳，帶著夏季逐漸淡薄的暖意，燦爛不改的笑容，一股腦全撲在友人身上。

陽光燦爛的晚夏，淺色的襯衫都被曬出淺淺的熱意，相葉南就帶著陽光的溫度，一下撲在染谷未栗身上——然後雙雙倒地。

「⋯⋯笨蛋！」草地上響起些微慍怒的清脆嗓音。

她記得星峰院有在定期修剪草皮，上課時間偶爾能聞到除草的清新氣味，但夏季草生長得極快，一場雨加一場夜的時間，細密的綠又爭相竄高，在太陽重新升起的白日左右搖曳。幸而她們摔在這樣柔軟的長草之間，瘦弱的灰髮女孩倒在地上，怔愣了好幾秒才出聲，一開口就帶著抱怨的意思。

她也沒有真的要責罵南。女孩狼狽地坐起，看向她這個總是蹦蹦跳跳的朋友，有些無奈地拍下草屑。可是南總是愉快地笑著張開手臂，成為那個跨過樓層與班級的一方，穿越教室直到她的窗下，也不為什麼，一節下課零散的閒聊，一頓午餐，一段路，或什麼也沒有。

大概也不是什麼都沒有。她自紙張裡抬頭時，會撞進潔淨清澈的灰瞳，然後看著笑意從那兒泛起，像草原上空曬暖的雲。

對於未栗而言，很多事沒那麼重要。像是社交，像是維繫緊密的關係，像是島上除草的時間點。她可以待在太狹小的座位裡頭，把課本封面當成摺紙生物的草坪，有一扇窗是她的天空。應該說，好多好多人的生存方式，都是這樣啊。人都生活在狹小的框裡，房間，樓棟，電車，學校的系別又更拆成更小的班別，再塞進小小的桌椅座席。但她有紙摺出獨屬她的同伴，將桌板區分出天地海陸，而南穿越過框格線，自隊列排放的桌排對面招手，翻上窗台，從路面踏入綠草之間。

對她們而言，都有些事不太重要。或許摔倒也是。

「怎麼了？南。」她這麼問，盯著淺綠偏藍的髮色，恍如撲倒她的是這片草皮，混揉了夏日晴空。

「嘿嘿，對不起喔！未栗栗有受傷嗎？」

她們滾倒在柔軟的長草地裡，一頭撞進大地的懷抱。幾隻白粉蝶被女孩們驚動，拍動翅膀飛向太陽，青草幽微的香氣、土壤隱含的潮濕，在夏日裡全都肆意蒸騰起來，鑽進她的鼻腔。南沒想到未栗會站不穩——好吧，她畢竟沒什麼飛撲別人的經驗，力道掌控或許不太好。本就不在意被罵笨蛋，她躺倒在長草之間，沒急著爬起身，只是隔著一道道搖曳的嫩綠色看向染谷未栗，有些傻氣地笑起來。

「這裡好適合睡午覺喔。」她小小聲地說。

躺在這裡，感受著草坡的吐息，就好像被整座島嶼擁抱了一樣。晚夏陽光依舊如此眩目，從眼睫上被篩落，落入她霧灰色的眼眸，彷彿正刺穿雲層而來，只為了真切地抵達女孩心間；有那麼一瞬間，她的眼裡除了陽光別無他物，人影像是光線描摹出的暗色輪廓，而後眼睛適應了日光，南才清楚看見身旁的朋友，正低下頭看她。儘管開口抱怨了一句，女孩的神情依舊未見怒意，光芒暈染於淺灰色髮梢，隨著每一次眨眼，在視野裡歡快地躍動著。

怎麼了？染谷未栗問，而相葉南兀自望著這一切，在腦海裡描繪出兩人剛認識時，從窗外藍天潑灑而來，爬上摺紙山坡的陽光。那時未栗正仔細地替小椎摺帽子，視線隨紙張遊走，但當南出聲呼喚，即使是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友人的目光依舊會越過單薄的紙張山脈，不曾嫌煩，連同橫過彼此之間的日光，落在她這一側。

南總是對此報以燦然一笑。現在也是如此。

「我找到了好東西。」終於從草地裡爬了起來，她鄭重開口，卻依舊掩不住語尾飛揚的笑意。她甚至沒來得及把衣服拍乾淨，急匆匆就把書包拖過來翻找，「是想要給未栗栗的東西！」

所幸書包沒被剛才這一番動靜甩出去。南抽出課本，翻到夾藏禮物的頁數，小心翼翼取了出來——那是幾張漂亮的和紙，色彩各異，薄得能輕易透出光，看見其中形成美麗花紋的植物纖維。這疊紙張曾與她一同穿越校園，如今被展示出來，點點金箔在陽光下發亮，像是白日裡的星星；她有幾分得意，於是把紙張舉在兩人之間，讓這份秘密成為染谷未栗視線的終點。

「今天上課的時候表現很好，所以老師給了這個。」

晃了晃紙張，南將舉著禮物的手往下移了一些，好讓自己的眼睛能露出來。她再次看見未栗的眼眸，是一種摻進了其他色彩的粉，那顏色來自她不曾知曉的地方，是以稍顯遙遠，但相葉南不在意這些，只是望向對方，高興地解釋起來，「未栗栗不是喜歡摺紙嗎？這麼漂亮的紙，我覺得用的時候也會很開心，所以帶過來給妳！」

「沒有，」未栗扁扁嘴，眉目間帶著無奈，「草很軟。」

磕碰在水泥樓梯與磚石路更痛一些，稍微的抱怨心思早就散盡，她待在草地裡不站起身，就只是懶散罷了。南是那樣與大地親近的孩子，愜意躺倒在青草之中，不如說草地就是個太巨大的懷抱，處處都適合如此仰躺發懶——她看著相葉南，竟生出這樣的想法。草地在擁抱著南。

但與草地親近的女孩爬了起來，打斷她的思緒。南翻動背包，在課本書頁裡翻起來，未栗看著頁數跳動的模樣，太輕易猜到是裡頭夾著什麼東西。孩子們總是往課本頁裡夾各種各樣的東西，學習單，小紙條，飄進窗的乾樹葉，捏在手裡一路拿到教室的四葉草，只要書裡夾著什麼，頁數翻近了，就會啪啦一聲跳到那頁，讓夾雜之物翹立起來。

然後，幾張閃動金光的和紙，以這樣的方式躍入她的視野。南拾起紙，舉在她們之間。

紙太薄了，穿透晚夏的陽光，女孩扶住紙的幼小的指頭，愉悅甚至得意的話音，全滲入紙纖維，霧濛濛地撲了她一臉。染谷未栗愣愣盯著，相葉南早已習慣她不是每句都會回話，高高興興地繼續講，淺灰色的眼睛從紙後冒了出來，閃耀比和紙金箔更燦亮的、盈溢日光的笑意，跨越紙緣迎上她的視線。

她想，朋友是這樣的啊。

妳在課堂裡，看著師長贈予的禮物，想起我來，然後跨越太多教室與人流、水泥台階與磚石路，奔跑著呼喚我、直直撲向我——撲倒在夏日的長草之間——因為想把我會喜歡的紙拿給我。朋友是這樣的啊。

生命裡之於未栗，能稱上朋友的人少之又少。她在小小的年紀裡栽入紙張巨大的折縫之間，而這些紙張在她手裡鮮活靈動，那個同學們提起來會說起青梅竹馬的年歲，她的友伴全都是紙，一張又一張的的紙。儘管摺紙生命短暫，卻全然是由她而生，親暱蹦跳她的左右，聽得懂她輕聲低語的悄悄話，搖晃輕巧的腦袋回應。所以她一度想著，她哪需要什麼朋友呢。

在她理解腦中的念頭以前，先露出了笑容。有點驚訝地綻開了嘴角，眨眨眼睛，隨後笑意也湧上眼眶，暖陽敷在側頰與髮上，連眼睫也暖烘烘的，瞇成上揚的柔軟弧線，暢快地咧開齒牙。

記著我，然後奔向我的。她探手，接下那幾張色澤美麗的紙。

「因為這個。」她說。不是指這些紙，是因為，愉快地篤定我喜歡這個，無比雀躍地要送至我的面前。她如若珍寶地撫摸纖維在色染之中蜿蜒的淺白，綴上不規則形的星光，紙漿薄處在指尖輕顫，像也在為這份情誼開心。

女孩抬起頭，看著她的朋友。

很淡很淡的灰色，從不藏匿分毫心緒的清灰，透徹得有光穿盈其中，明快眨動，向她張著一雙滿滿的欣喜，陽光同樣曬在她柔軟的面龐之上，有著夏日獨具的燦爛，受光的邊緣晶亮閃爍，模糊了本來的輪廓，剩一片蓬軟的白。

她似乎聽見長草很是高興地細小搖晃的笑聲。

「我很喜歡哦，南。」她在聲響裡說道。

「真的嗎？嘿嘿，那就太好了！」

因為未栗笑了起來，所以她也跟著舒展眉心，彎起雙唇，愜意地露出笑容，滿足於一句簡短的誇獎。這座島嶼並不小，繞上一圈得花上好長時間，存在許多新奇好玩的事物，每樣都足以令她亮起眼眸；但在這個當下，她們窩在一方並不寬廣的草坪之中，朋友瞇著眼睛微笑，說她喜歡這份禮物，那就沒有任何事情能更令相葉南高興了。她把課本胡亂塞回書包裡，卻收不住臉龐洋溢的笑容，在夏日裡泛著暖意。

染谷未栗接過了紙張，南眨眨眼睛，也好奇地湊過去看。儘管她早在上課時偷偷打量過無數遍——所幸老師沒因為這樣沒收她剛拿到的獎品——但這畢竟是她給朋友準備的禮物，被拿在它該有的主人手上，看起來又不一樣了。紙張輕薄，邊緣因而顯得銳利，可如今未栗舉著幾張和紙，陽光在上頭暈開，方正的邊角竟也柔軟起來。

「摺好的新朋友要讓我也看看喔。」她把毛茸茸的腦袋挨在未栗肩上，伸出手，小心翼翼碰觸那疊美麗的和紙，像是要確認它們是否真的存在。友人的淺灰短髮蹭過面頰，有些發癢，南小聲說道，在孩童們喧鬧的午後，話音很快落入草叢，像是只有彼此才能聽見的約定，「一定會很漂亮！」

一定會很漂亮的。和紙會形塑出她們共同的朋友，來自未栗那雙擅長賦予生命的一雙手，還有她裝進背包裡的薄薄日光。儘管無法存在太久，儘管編織的名姓會埋沒在歲月當中，但新朋友總會誕生，她仍會一次次帶來新的紙張，帶有春日花香，或染上初冬新雪的氣息，哪怕什麼都還沒摺成，也已經足夠漂亮。這樣的話，如果染谷未栗那天不打算摺紙，她們也可以像現在這樣，肩挨著肩，單純因為共享眼前的燦然金光而笑。

「啊，我餓了。應該到晚餐時間了吧？」

一路蹦蹦跳跳跑過來，她也差不多把午餐的能量耗盡了。相葉南向來是想到什麼就要立刻去做的人，話鋒一轉，便從好朋友身上爬起來，拍落衣角草屑，隨意宣布接下來的去向。「我們走吧，今天餐廳有好吃的！」

話音剛落，她就朝還坐在草地上的女孩伸出手，語調一如既往輕快，兀自將未栗劃入同行的隊列之中。

她還在仔細瞧著紙張，南的臉蛋擱在她並不寬的肩膀上，便和她湊得很近，蓬鬆的髮碰在她的耳尖，帶著柔軟溫暖的晚夏氣息。

「當然。」女孩白皙的紙腹珍重地撫過薄紙，力道是長年與紙共處練就的細膩輕巧，她出聲回答，感受到朋友也正注視著同一張紙，當然也知道紙張於她們的意義並不一樣——但仍然，她們望向同一張紙，坐在同一片草皮之上。她點點頭，短髮蹭著肩上依靠的腦袋：「我會摺得很漂亮的。」

這樣的紙當然能摺出很漂亮的新作品來，染谷未栗愛紙，什麼紙張幾乎都可以成為她發揮的材料，薄透的日曆紙如蟬翼，厚重粗糙的帶紋紙形成象的皮膚，大張紙就聳立氣派，小紙片輕盈靈動，彷彿這一雙孩童的手下，竟沒有不能活起來的紙張。更何況這種為了紙類藝術設計的、甚至本身的美就能稱上藝術的和紙，她幾乎能這樣盯著紙，就想出好幾種應該與它契合的身姿，望見燦爛的金躍然其上的光澤。

只是在那之前，染谷未栗收起紙，將手放進相葉南的手裡。

「嗯，吃飯。」

裝著紙的包包隨著起身動作回到她的背上，女孩的神色一如往常，還是很淡然的樣子，學著南的動作也拍去裙擺草屑。夕陽逐漸倒向樓房與樹木之間，拖曳悠長的、不再是沉黑而輪廓分明的影，她稍稍跨大了步伐，往與南的步距更相近的距離踩下，想著：我們先去吃飯吧，在摺紙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