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 dreamcatcher



——細密的尖刺落下， 在肌理織成保護的網

刺藤製成的白繩浸入鮮紅的液體染色，經由聖物浸染的繩被編織成放射的網，成為誕生於犧牲的保護，阻絕不該接近的侵擾。

捕夢網掛在男孩的床頭，男孩從此不再做夢。

拉爾斯跪在羊毛織就的軟毯上，昏暗的窄室內只有一盞燈照在他的後背，他垂首默念熟爛於心的禱詞。罕有人使用的古語被蠕動的唇舌組織，又消散於空氣。

蜿蜒的紋路延著骨骼經絡塑成的山巒遊走，猩紅的絲線凝固成乾涸血液的顏色。尖銳的針刺細密的落下，如同織網的蛛，將期許和保護編織成巨大的捕夢網，烙印於肌理。暗室裡安靜無聲，狹小的窗從上方斜下黃橘色的光線隨著入夜漸無。安靜虔誠的受洗者依舊跪坐在織毯上，銀灰的短捲髮垂落，蓋住上半張沒於陰影的面容。而在他身後落針的施洗者面容肅穆，金色的頭髮被彩巾包裹，臉上是歲月蝕刻的痕跡。

「你要遠離夢境，拉爾斯。」她低沉的聲音總是囑咐，在每一天的睡前、每一次雕刻背上的捕夢網時。「遠離水，遠離不該聽見的低語。」

「只要不做夢，你就是安全的。」

米麗安總是這樣說，她不喜歡夢，也盡量避免養子被夢境驚擾。拉爾斯自小便在佈滿各種捕夢網和驅靈蠟燭的房中居住，避開所有鏡面，身上被描繪各種深紅的圖騰，因為養母的秘教信仰備受歧視。

他並不在意，只有米麗安的眼睛能夠清晰倒映他的模樣，只有她會這樣看他，為此他願意服從「保護」執行一切的告誡。

即使他知道米麗安撒謊。

她會在早晨將醒未醒時呢喃不屬於任何族群的夢語，會在茫然的神色中流露依戀和失落。儘管她總是掩飾得很好，拉爾斯知道米麗安房中的捕夢網總是被剪掉部分的網繩，睡時的蠟燭從不點燃。

她在瘋狂與現實中搖擺，仍舊試圖保護養子不要一同捲入漩渦。

儘管他們都知道那是徒勞無功，那也無傷大雅。

--

第一根繩索因懷疑斷裂，又因愛和犧牲連結。

平衡因此構成。

--

米麗安死去的那天是個大雨天。她一如既往的出門，為所有被囿困苦難中的不幸之人奔波。無預兆的恍惚在她上了年紀後越發頻繁，拉爾斯不放心她開車，往往會擔起接送職責。這天卻像是有所預感，米麗安拒絕了拉爾斯的接送，自行坐上計程車離開。

凝聚著大雨前兆的沉沉烏雲壓低了天際線，偶爾亮起的電光閃過，顯得未點燈的室內更加晦暗不明。米麗安站在玻璃窗前背光看向他，溫暖而滿是褶皺的柔軟掌心觸及拉爾斯的面頰，拇指按上他的眼皮緩緩將它闔上。溫暖的四指捲起帶著軟骨的耳廓，讓封閉的鳴響在腦內迴盪。

「我要走了，拉爾斯。」她一反常態地鄭重宣告，拉爾斯不安地想睜眼，卻被按在眼瞼上的拇指溫和而不容拒絕的壓制。

「記住我說的，別去尋找，別去聆聽。」米麗安說。

溫和低沉的嗓音鼓動著耳膜，那一霎，養母拿起剪刀，一根根剪斷補夢網的絲繩的畫面如真實記憶竄入腦海。拉爾斯在黑暗中清晰地看見所有細節，空中緩降的浮塵、斷裂繩索發出的響亮脆鳴，失去支撐的網化作無用的殘繩落在地上。

紅藍異色的眼霎時瞠大。他看見被網補獲的蟲子們掙扎脫出，轉眼將織網的獵食者吞噬殆盡。

「米——」

「你要將視線放在真正能看見、觸摸的東西上，拉爾斯，它們才是現實。」不容阻斷的聲音打斷了拉爾斯繼續完成她的叮囑。

「即使是痛苦的，不要背對現實。」

她後面似乎還說了什麼，但拉爾斯沒有聽清，米麗安沒有留給拉爾斯反應的機會，當他睜眼時看見的便是她開門離開的背影。直到她走入雨中、走入車中，米麗安沒有回頭。

再然後，拉爾斯便收到了她的死訊。

殘破的屍體即使被打理過也依舊狼狽，胸口心臟的位置殘缺了巨大的裂口，三根肋骨和半根腿骨不翼而飛。拉爾斯站在棺木前凝視不再睜眼的米麗安，腦中繁雜的資訊與耳際不間斷的噪音達成某種共鳴將他包裹在真空的繭裡與外界隔絕。

「他們」說米麗安在任務中遇到意外，發現時已經是這個模樣。
「他們」說是不可名狀撕碎了她的身軀，而他們進行修補。

「我們由衷感謝她付出的一切。」一句公式化的哀悼便是米麗安付出一生得到的結果。無論追究再多，也無法改變她已經死亡的事實。

「她的肋骨呢？」拉爾斯問得很輕，語氣裡不帶一絲質疑，像在確認一件無關要緊的事。

「……她被發現時當時就已經消失了。」

拉爾斯盯著對方的眼睛，無法確認這句話是真是假。但他知道，如果這些人真的動過米麗安的遺體，他永遠不可能聽見「真話」。那些不可名狀無法觸及的血與骨頭究竟是怎麼在短短時間內遺失的，以至於讓付出了一生的人甚至無法體面地留下完整的模樣。

這些真相他無法從任何人口中得知。

「你有什麼要求，我們會盡量滿足。」為首的舊日月宗驅魔人摘下帽子向他致意。

拉爾斯記得他，米麗安時常配合的驅魔人，他不確定這個人是否在這次行動中也加入其中。米麗安告誡他看著能看見和觸摸的東西，它們才是現實。但當現實也被謊言覆蓋，它和夢境的區別又在哪裡？

他能夠相信什麼？

「……讓我加入。」沈默片刻後，拉爾斯提出了唯一一個要求。

--

支撐的繩索斷裂，保護的網落於地面，而織網的人被吞噬殆盡。

現實與夢的邊界於是因謊言而模糊。

--

來不及完成的網殘缺地刻在拉爾斯的背上。地上天使給予的庇護瓦解，他開始重新做夢。一開始是破碎的、難以理解的畫面與試圖獲取回應的絮語，而後漸漸變成偽裝得近乎現實的怪異片段，夢境混淆他對現實的認知，耳邊的嗡鳴逐漸凝成足以辨別的字句。

米麗安要求他不要背對現實，因而他沒有回應。他嚴格遵守她留下的所有條律，情況卻沒有緩解反而越發嚴峻。

或許總有一天他會落入和米麗安相同的夢境中。拉爾斯想。心中卻沒有恐懼，反而是一種輕鬆。相較於現實帶來的種種質疑苦痛，無需思考的瘋狂反而是另一種平靜安全。

而夢境在某一次山難後發生了變化。

山林的迷霧和金色的眼睛開始頻繁地出現在他的夢中。取代了偽裝成現實的絮語，帶來另一種混亂。他開始分不清自己和夢中之人的區別，在每日起床後茫然地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甚至在清醒時看見夢境衍伸的幻象。種種情況讓他難以繼續在都市生活，不得不搬至僻靜的區域療養。

在他離開前，舊日月宗的驅魔人找上他。深色短髮的男人眉間有深刻的溝渠，見到他時眉頭明顯更加緊湊。不加掩飾的敵意浮現在藍色的眼睛裡。

「即使死亡她的恩澤也還在庇佑你。」類似象牙質地的乳白刀刃被收入刀鞘中，精緻鋒利的匕首被交到拉爾斯手上。「你該知道，她替你支付了存活的代價。」

「我不認為你是愚蠢的人，但如果你有一絲自覺，就該知道什麼是對的。」

沒有打算對話的人說完便轉身離開，嚴厲的告誡消融在空氣中，越發加深拉爾斯的懷疑。米麗安付出了什麼？她為什麼而死？

正確是什麼？

沒有結果的困惑陷入黑色的深海，增長糾纏成無解的死結。米麗安就在他的對面，但失去了肋骨和心臟，她不會再開口說話，所有她生前的積累都在一夕失去意義。他甚至懷疑起一切的不幸與他有關。

總是有關的，不是嗎？恐水是帶來恐怖和危險的人，是上帝造物時遺漏的缺陷。

質疑和困惑如潮水上漲，就在拉爾斯將要沒入那潭深水時，一個響指將他帶回現實。

「你不會是把我叫出來發呆吧？」美豔的女人坐在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從精緻的皮革包裡掏出一疊文件放在他們中間的茶几上。「你該知道的都在這裡了，如果你選擇相信的話。」

紅唇輕啜純白的煙嘴，使它燃燒得更為旺盛，慵懶的銳利五官挑著眉催促拉爾斯收下資料完成交易。拉爾斯並未照做，而是打量面前既是米麗安故人也屬於聖骸倡議成員的女人。

「交易內容是『關於米麗安的所有情報』。」他提醒，隨手翻閱了堤波拉提供的紙本，顯然並非完整資料，內容間有著被粉飾後依舊明顯的矛盾。

被提醒的女人並不在意，只是又吸了口煙朝著拉爾斯的方向吐出，讓煙霧瀰漫他的視線:

「我以為米麗安至少和你說過，別去探究你不該知道的東西。」

「活在這種世界中，愚蠢好過盲目的求知。」

「那是對無論如何都想活的人來說。」拉爾斯否定了堤波拉的觀點。「那樣活著對我沒有意義。」

對他來說如果所謂的現實也只是一團真假難辨的迷霧，他便沒有理由選擇現實而非瘋狂。

起碼在瘋狂的當下一切恐怖都是真實的。

堤波拉盯著拉爾斯皺了皺眉，隨後低頭略帶嘲諷又無可奈何的笑了幾聲。什麼人養什麼孩子，她說。低聲嘟囔完後將手上快燃燒至盡頭的煙熄滅在煙灰缸里攤開雙手。

「這是我能弄到的全部了，剩下的被鎖在我的人沒有權限開的地方。」

堤波拉的手指指向心臟和肋骨的位置。玫紅色的眼睛半瞇，半餉後妥協地翻出張寫滿人名訊息的紙條，貼在剛剛遞出的文件上。

「我只能確定米麗安的肋骨和心臟沒出現在我們的交易網，小型黑市或是舊日月宗內部需要靠你自己。」

「畢竟我拿到的也就是那麼一小罐故友的血，別指望我赴湯蹈火，親愛的。」

堤波拉說完，隨意的擺了擺手，喝完杯中的紅茶後隨即拎著包站起身告別。

「再見，拉爾斯，希望你不會讓這次見面變成永別。」

甩動的棕色長捲髮落在暗紅的上衣，踏著高跟鞋的女性慢慢走遠。拉爾斯望著她的背影，收回目光落在桌上的文件，許久，他將那些紙張收入文件夾中。

紅藍異色的虹膜倒映文件上米麗安黑白色的照片圖像。

他很深很深地嘆了口氣。

--

當生命與斤論兩的殘塊等值，謊言被冠以保護的高尚名諱。
當網的內外，真實與虛假逐漸難以區分。


「你是醒著的人，還是做夢的人？」


拉爾斯沒有答案。

開企一個月我怎麼還在寫過去的東西！！（尖叫） 交代一下過去的事和拉爾斯的矛盾...本來打算把瓦倫汀和提波拉都抓出來寫群像，但是多了一個伊恩他們註定是 NPC 了... 落落長好多字，謝謝所有願意讀完所有文字的大德！獻上我深沉的愛！（快滾＃

我來誇誇你了！整篇看下來也好像是一個被剪掉繩索的捕夢網，從米麗安的死亡開始缺了一塊無法修補，拉爾斯的生活也開始產生更明顯的變化... 米麗安說出自己要走了的那一段真的好痛ㄚ救命，她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告訴拉爾斯ㄋ......

後面拉爾斯提及自己要加入舊日月宗的畫面有一種悲哀又勇敢的感覺，又看到他認為這場悲劇和自己有關，唉我崽最棒ㄌ你真的好堅強TTTT

您真是一如既往地擅長流暢又充滿節奏的轉場，每一個角色的出現和交代都簡潔但是明白得恰到好處，很佩服這樣可以短短幾句交代出人物定位和堆疊出立體度的技法！！也很期待之米麗安的屍骸到底去哪裡ㄌ...拉爾斯...在追尋真相的路上也要好好保護自己

蛤背肌好辣（為什麼這麼沒有營養的開頭）

網ㄉ意象太好看了同時既是捕夢網也是捕蟲網跟保護網⋯知道米莉安說謊是以網感覺早有不全，破洞終究防不了象徵恐水人吸引不詳的蟲，網在死亡後加速破裂更無法阻止拉爾斯接近危險⋯

米莉安⋯橫⋯彷彿早有預期會迎接厄運也讓人好好奇詳細死因，即便遺言如此拉爾斯終究還是選擇了追尋真相，一邊覺得好帥一邊又擔心起！！

▋I ▋安甯👁️ : 尼太好了🥹🥹🥹⋯⋯謝謝你！米麗安的死亡可能對他們來說都是一件遲早的事，而沒有米麗安拉著拉爾斯可能早早就要往另一個世界去。所以米麗安死了，拉著拉爾斯的就變成一條細細的線。

某種程度上拉爾斯想找真相，可能也是需要一個目標堅持下去（然後夢就具現化了，拉爾斯大混亂）

不確定沒有力氣（或腦子）講到發生了什麼，但是謝謝你🥹我努力⋯！！！

▋I ▋ 驚世害叔 : 不瞞您說這篇有一半是因為我想畫他們的背（如此被慾望驅動ㄉ人）

你的解讀好好看，米麗安確實是殘缺的網所以原本就已經是在維持得過且過的平衡，網本人死亡後就只剩下留下的叮囑在拉扯著拉爾斯不要走進深水，雖然人都死了可能去探究那些真相也沒用，但可能人活著就需要一點目標⋯⋯尤其對拉爾斯這樣活著沒有實感的人來說

講到這裡就想到拉爾斯怎麼每次開頭都在找死人原因 （問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