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造物以話音
→with 特質¹ ✧ 染谷未栗²⁵

時間線：2049年（六年前），春季
地點：學區／教室與走廊
噗首感謝未栗中！

經過某間教室時，她聽見女孩輕聲的呢喃。

在學校裡，這是再尋常不過的背景聲響。相葉南才剛轉學到這裡，懵懵懂懂，尚未習慣屬於這座島嶼的春日氣息；可無論身在何處，孩童終究是孩童，鄉村與都市，一般人與異能者，嬉戲時都共用一條歡快的聲帶。時值課間休息，正是學區一帶最吵鬧的時候，她沿著走廊前行，準備到下一堂課的教室去，四周盡是人聲，帶笑或爭執，全都以語言指向彼此。

一切與往日並無區別，但她依舊停下腳步，憑著某種直覺。南循聲望去，在鄰近的教室裡，距離她不過兩三步的窗邊，捕捉到一頭灰色的短髮。

女孩就坐在那裡，靠窗的座位，與此刻人影稀疏的教室中心，和吵吵嚷嚷的走廊，都隔著一定程度的距離。她撐著臉，似乎對這一切並無太大興趣，只一味垂著視線，注視桌面上擺著的摺紙作品；摺紙，又或者說，某種她從未得見的生命，隨著女孩偶爾的細語，正繞著那張課桌奔跑，搖搖晃晃，留下一串湮沒於人聲的足音。

相葉南不由得睜大了雙眼。

爸爸媽媽告訴過她，這所學院聚集了各式各樣的異能者，有許多與她相像的人，會是最適合她成長的地方。儘管如此，這也是南第一次見到不與人交談，而是轉開視線，朝其他事物開口的孩子。和她一樣的孩子。她一下子反應不過來，眨了眨眼睛，只覺得有花朵正在腦海裡綻放。

「哈囉，你們好！」

甚至還沒想好要說些什麼，言詞就成群結隊地溜出了嘴巴。女孩仍然低著頭，目光跟隨著摺紙動物，似乎沒意識到有人正在呼喚；南不怎麼在意失敗，只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於是看準女孩身旁的窗台，動作俐落，撐著窗框，一翻身便坐了上去。這下女孩總算望了過來——那是一雙淡色的眼睛，清冷的粉、稍暖的橘，調和成遙遠的色彩，與原野裡所有飽滿的果實都不相仿。

「那是妳的朋友嗎？我、我第一次見到有人和摺紙講話！好高興喔！」

她的眼裡有著晶亮的光，言詞互相纏結，意義不清，卻執拗地不肯停下，也沒管對方聽不聽得懂。南側過身去，將人聲嘈雜全拋在身後，眉眼彎彎，垂下她霧灰色的眼眸；伴隨著清脆話聲，她的語調雀躍，一如剛學會飛行的雛鳥。滿腔喜悅被含在胸腔之中，如今化作話語，流淌而出，她於是成為一條奔走於陌生土壤的小溪。

「啊，忘記自我介紹了！我是南，相葉南。」

她總算記起要補上自己的姓名。南眨了眨眼睛，笑意盈盈，朝她新結識的朋友們揮揮手，「你們叫什麼名字啊？」

人影流淌的窗景中，有一抹朝她而來。

今日未栗晚了點抵達教室，最裡面的靠窗位置早已坐滿，退而求其次地選擇近走廊的空位，女孩未生怨言，畢竟她擅長沉溺自己的思緒之中，教室外的喧鬧也驚擾不了她。前後節課位在同一間教室，剛好都屬於特質系，學生們懶得更動座位，所以她打算整節下課繼續窩在此處。春日盎然在學子清脆嗓音之中。

她摺了隻杏色小狗，有米白色的鼻頭，正昂著腦袋看她，薄紙堆疊的腳踏在翠綠的教科書封面，將一堂鎖在水泥樓房裡的課踩成草原。女孩眼眸垂望，細聲在與小狗說些什麼，纖細的手指撐住臉頰，指尖夾著一隻鉛筆。

直到那個身影翻上窗台，未栗終於意識到，抬起眼去看那扇被遮掩小半的春色。與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側坐在窗台上，手撐著牆體微微傾身向她，一雙灰色的眼睛卻似乎比陽光更要燦亮，終於對上她的視線，就太雀躍地漫出笑意，話語連串而下，對著她——應該說，他們。

未栗不曉得女孩在高興什麼，只知道她大約真的很高興，高興得像要從眼底蹦出花朵，或是甩起毛茸茸的尾巴。因為很高興，所以跳上窗台搭話嗎？她在插不進話的時間裡想著，眼前的女孩和桌上蹦條的小狗好像。

「⋯⋯未栗。染谷未栗。」她終於出聲，先答上了名字的問題，陌生女孩太過熱情了，她反而答得些許猶豫。

「牠的話，還沒有。」

「未栗！」她慎重地點點頭，複述一遍，記下了這個名字。望著染谷未栗色調清新的眼眸，南報以燦爛笑意，又低下頭去注視桌上的小小摺紙，「原來如此，現在還只能叫他小狗先生呢。」

她的話語稍作停頓，對此有些好奇，卻又不太確定摺紙生物是否禁得起觸碰，是以只伸出手指，在小狗面前輕輕晃了晃；小狗對此做出反應，搖起紙做的尾巴，南不由得笑了出聲，臉龐滿是喜悅，兩隻腳在窗框的另一側晃盪起來。目光轉回女孩身上，儘管言詞笨拙，她依舊舉起手來比劃，一字一句認真地讚美道，「小狗先生很漂亮喔，就像是，嗯，柵欄上剛漆好的顏色？腳的這邊，和其他狗狗不一樣，跑起來會一蹦一蹦的。真可愛！」

她想：這是屬於未栗的禮物吧，所以才和其他的生命都不一樣。相葉南聽不見摺紙的聲音，自然無法確知他們是否會說話，但她收回手，小小的造物又在桌上奔跑起來，似乎很滿意這片不曾泛起青草香氣的原野。

「我第一次遇到有人和同學以外的朋友說話喔。以前沒有，在這裡也還沒有。」

或許是好奇心被滿足，相葉南說話的速度逐漸慢了下來，不再含混不清，總算記起該向染谷未栗解釋這份突如其來的喜悅。可這對她來說也是件困難的事，南注視著女孩，花上一點時間來組織言詞，這才又繼續往下說，「但是，我就有那樣的朋友，一起長大，會幫我很多忙的朋友，所以才到這裡來上學。」

「所以，覺得很感動。」看著眼前才剛說上話的女孩，南眨了眨眼，霧灰色雙眸流露出真摯的笑意，「這裡真的有和我一樣的同學耶！」

女孩有著未長開的骨骼，幼小的胸腔，握緊拳頭，正好是一顆心臟的大小。她將手疊放在胸口，感覺底下規律的跳動，像是裡頭睡著整片翠綠原野，如今有風吹過，帶動長草搖曳，按著節奏在風中起舞。她沒辦法讓未栗看見這一切，因此只是有些傻氣地笑著。

「未栗，要幫他取個名字嗎？」

視線停留於摺紙小狗身上，她想了想，小聲地問。

南似乎很高興，仍然坐在窗台之上，雙腿自在擺盪，像底下是一棵漆白色的樹，南在樹杈之間，她在樹影之下，不明所以地仰望。好奇怪的人，她想，那親暱湊近她與紙折小狗的模樣很像童話書與摺紙書裡童趣的構圖，像天生的能親近萬物。

南的朋友。南的異能與她類似嗎？未栗擅自猜想著，實在沒有太明白眼前女孩話裡的含義，只覺是這個意思。竟然是為此搭話的嗎？她覺得逗趣，唇角攀上笑意，無聲輕笑起來。

「大概吧。」女孩嗓音輕巧，點點腦袋。

不過南比她更幸運一些嗎？未栗沒有多問，但注意到一起長大這句描述。一起長大。珊瑚粉的目光回到她的異能造物之上，這些小巧的友情為期不到二十四小時，總在她第二天醒時恢復靜寂，孩子為此曾熬夜守著牠們，以為問題出在自己的能力會於睡夢狀態解除，但紙偶們仍然在世界沉睡的深夜裡逐漸動作僵硬，搖晃著倚上趴在一旁的她，最終不再動彈。

可她仍然為嶄新一天的嶄新朋友取名，新的名字，重複的名字，類似與相反的名字。也有忘記取名的，也有不喜歡自己名字的。

取了名字，就是她的朋友了。

「這裡摺得有些凹下去，」女孩轉動鉛筆，指向角度稍微有些不一致的後腿，輪廓像缺了一個小角，「就叫米粒吧。」

小狗米粒搖搖尾巴，似乎在吠叫，卻更像紙張彎動發出的響聲，向前嗅聞筆尖，又一蹦一蹦地往南的方向跑。未栗顯然是不怎麼會管束這些小傢伙的個性，毫不在意地跟著抬頭去望，那一頭像蓬軟細草與春天雲彩的捲髮。

「米粒。」她輕聲呼喚，拾起未栗剛剛命的名。相葉南的聲音總是清亮的，如今壓低了些，一如平時與鮮花、與綠葉的對話，帶著對於生命的慎重，不去掩蓋摺紙小狗細微的吠叫。

米粒邁著紙製的四足朝她奔來，橫跨於他而言無比寬廣的桌面，南傾身向前，半個身子越過窗框，探進沒有她座位的教室裡頭。這裡如今不再是教室了：紙張被她的新朋友賦予生命，鮮活起來，踩過一紙青草，成為朝著南熱情搖晃尾巴的小狗，她開心地笑著，在步伐裡聽聞清風的響動。既然如此，這裡又怎麼不是屬於他們三個的原野？小小的女孩彎起眉眼，帶著幾分天真，近乎宣言地想像起來。

她伸出手，貼著桌面，將掌心彎出弧度。小狗探動米白色的鼻尖，似乎正在嗅聞，熟悉南的氣味，而後靈活地將前腳搭了上來。肌膚被摺紙邊緣劃過，有些發癢，但她的手仍舊很穩，一動不動，直到米粒確認了安全，整隻狗蹦蹦跳跳，窩進掌心，朝她昂起杏色的頭顱。

「你好呀，米粒。」她問，「我可以近一點看看你嗎？」

小狗以搖晃的尾巴作答。相葉南坐直了身子，將米粒捧在眼前，色調鮮嫩，像是舉起一片紙裁的春天。她連氣息都放得很輕——摺紙朋友會因為一次呼吸不慎而飛走嗎？她無法確知，因而格外謹慎，動作輕柔，像是對待枝頭最嫩的一簇新芽。窗台另一側，那些被她遮擋的陽光，如今又重新落回米粒身上，光芒與塵埃共同起舞；南不曉得摺紙小狗的眼睛在哪裡，卻也並不介意，單憑想像與其對視，眨了眨雲霧一般的眼眸。

「你有和所有狗狗都不一樣的腳喔。」

她的目光落在染谷未栗指出的一側，細微的凹陷，像是一處專屬的印記，能從千百隻摺紙小狗中辨認出他來。南不由得笑了起來，拇指輕輕撫過不甚柔軟的背脊，「所以你是特別的孩子！」

特別的孩子，儘管跑起來一蹦一蹦，依然能自由穿行於天地間的孩子。不打算圈限小狗的行動太久，她垂下手掌，依循剛剛的方式，將米粒放回小小的原野，回到創造他的女孩身邊。

「妳有一個好棒的異能，未栗栗！」重新抬眸，她對上染谷未栗色調淺淡的視線，一拍手，很愉快地笑起來，「啊，未栗栗是我剛剛想到的暱稱喔，好朋友才有的。怎麼樣，很可愛吧？」

南是傾聽萬物的孩子。她面朝熱情活潑的女孩，卻生出這般念頭。紙折的動物聲音太細微了，低於教室裡太頻繁而使人麻木的書頁與試卷翻動聲響，相葉南的眼眸卻在紙小狗的犬吠後輕眨，如同她能聽見牠。她呼喚起小生物的名字，與對她同樣的態度說起話來，未栗的意思是，彷彿她對哪怕百年大樹上的一隻螞蟻，或無垠曠野的一朵小花，都是同等的。

微光與輕塵同等映在她眼裡，成了柔軟淺灰。

她眼裡的世界很美麗吧，包含凹缺的摺角，在未栗眼裡的缺憾，卻是南口中的特別。米粒小狗毫不怕生地在女孩掌心搖晃尾巴，似乎動物是能夠輕鬆辨認人類的情緒善惡，她生在都市，視野裡的人永遠比其他物種多上太多，不怎麼會接觸真實的動物，只是曾在書裡看過這樣的描述。

跨越優與劣的，跨越分門別類之界，不存在任何目的。於摺紙小狗，於染谷未栗。

這時，南已經自顧自地在為她取綽號了。未栗失笑，總覺得與她為小狗命名的舉動莫名類似。南不曉得何時把她當成了好朋友，宣告著這是好朋友待遇的宣言，笑容無比純淨。

「⋯⋯妳好奇怪。」她這麼想，也直白地說了，卻正輕笑著，沒有任何惡意。

也沒有說出，米粒的生命不會超過午夜十二點。女孩輕碰桌上歡騰亂跑的小傢伙，已然習慣如此短暫的相處時光，她會摺出一隻又一隻的，儘管牠們生命並不相通，長相也不可能一模一樣。

時間很短的。下課時間也是。

「隨便妳喊。」女孩聳聳肩，允許了這樣親暱的呼喚，或許連同更多的，她皆沒有說出反對。

「我很奇怪嗎？」她瞇起眼睛，毫不介意地笑了起來，「嗯，這樣也很好！」

相葉南本就是個奇怪的孩子呀，總是說不好話，卻又以那些笨拙的言詞，自顧自開始編織真理的孩子。否則她為什麼到這裡上學呢？小小的孩子離鄉背井，遠離自然，帶著一身剛被貼上的標籤，到南方花朵早開的陌生春季裡來。大人們沒能明白她，只是輕撫南的腦袋，溫柔地微笑起來。

不過那些都沒關係，即使在這座由人類一手打造的島嶼上，她依舊能找到朋友。南在這一段嶄新的春日裡，拾起原野上從未得見的粉顏色，如果以染谷未栗的雙手，將那樣美麗的顏色摺疊起來，或許也會成為另一種漂亮的小生命。但未栗一直都是鮮活的，於是南回望那對直白率性的眼眸，笑意明亮——她知道在未栗口中，這樣的詞彙並不是用以責備自己的。

既然如此，奇怪又有什麼不好？她可以是特別的，萬物平等而渺小，她也不例外，可只有相葉南是這樣的顏色。就像染谷未栗，在她看來也是與眾不同的色彩。

「……啊，我還沒找到教室！」

鐘聲遠遠地傳來。眨了眨眼，儘管有些遲，她總算記起自己途經這條走廊的緣由。南急急忙忙跳下窗台，輕盈落地，甚至來不及拍去裙角沾染的塵灰，拋下一句「下次見」，一溜煙便跑遠了；沒過多久，她想起了忘記交代的事情，又匆忙折返，於尚且留有餘溫的窗邊停步，睜著亮晶晶的眼睛，迎向對方還沒轉開的視線。

「明天，明天我會帶我的朋友來見妳，要等我喔！」課間結束，孩童們的暢想也迎來尾聲，如今教室又成為教室了，窗玻璃橫在兩名不同班的女孩之間，走廊上陸陸續續有老師經過，留意到動靜，以含笑且帶有幾分催促的眼神望向她。而相葉南不顧周遭一切，兀自舉起手，朝留在室內的染谷未栗用力揮了揮，「我們約定好了，未栗栗！」

鐘聲還在校園裡迴盪，轉瞬之間，便淹沒了女孩帶著笑意的稚嫩嗓音。但她確信染谷未栗聽見自己的聲音了，是以不作他想，將一切無關之物拋在身後，邁開腳步，重新奔向將要前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