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現　實相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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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揉了揉眼角，推開擋板走進櫃檯。鐘面指針指著下午兩點零七分，距離下午開館剩下一杯即溶咖啡的空檔──但南西前腳剛把人叫醒、後腳就俐落地翻好掛牌接著不曉得是不是一路打掃去了院子，一如往常地閒不下來。儘管門只開著半邊，冰涼的風仍然故我地灌進原先屬於修院的前廳打轉。安還記得今早的氣象預報說最高溫約三十六度，體感約三十度──換算成攝氏就是兩度到負一度之間。不算太糟，但也不好，要是濕度再升高，等著下下來的就不知道會是雨還是雪了。

帳本翻開，整個上午只來了兩組遊客總計五人。那確實不能怪南西閒得發慌。安壓平邊角的摺痕，手動打了午班的卡後整整裙擺坐下。

──驅魔人自我修養第一條：收好你的聖物。

壓下呵欠，安輕輕地嘆了口氣，整理起櫃檯內的桌面。檯面上自然沒有放置什麼會讓人想尖叫或撥打電話給相關機構的物品，只不過從去年三月左右沒了監護人荊棘(Spine)的關照後，她留下來（而大部分都是自創）的口頭訓誡就變成了記憶中份量最重的一些東西。

⋯⋯鋒利刀刃在皮肉、筋膜及至管脈間滑過的手感很難忘記。安自認並不擅長於烹飪刀工，更從未嘗試過宰殺動物。儘管對這份印象已經不算陌生，但正因如此，指間的觸感無論整理擦拭過多少東西都還殘留著──恐怕還會一路這麼層層疊疊累積下去。

安讓票券冊、補充用的半疊簡章與必要文具待在左手邊，不好移動的收銀器材連同帳本一起留在右手邊。修會中應該有幾個姊妹值櫃檯班時抱怨過到底是誰把東西移來移去，然而罪魁禍首並不太在乎這些部分。確認印章上日期調整正確，安用圍裙擦過手後隔著裙面按了按夾層口袋。左右埋沒於布料中的十四盎司高碳鋼可是抵掉了足足一整年的薪水，光這點就足以稱之為護身符而不為過──

叮叮──

安抬起視線。鈴鐺在冷風中滲進聽覺，另外半邊門被來客推開。

薑灰色的髮尾掛在風衣帽沿上，隨後便被其主人東張西望的碎動甩進帽裡。

「──啊呀。午安！」

深灰色的滑板鞋走向被拼湊擺成接待櫃檯的舊講桌與長桌前。風衣是軍綠色，剪裁卻很新潮。

「日安，先生，」安起身，端起基於服務業修養的微笑，「歡迎光臨。我能幫您什麼嗎？」

午班第一位客人掏出皮夾，細碎瀏海下的兩隻眼睛盯著安看了幾秒鐘，接著才同進門招呼一般揚起笑容，豎起一根手指，「普通票一張。你們這裏是開放攝影的嗎？」

「很抱歉。展廳本棟內基本禁止飲食飲水及拍照錄影，」安抽出票券本，撕下、蓋章，擱在淺盤上向前滑出，「不過隔壁的禮拜堂棟平日有開放攝影，如果您有需要可以再前往參觀。我們的最後入場時間是晚間五點半。」

「好早。」來客表露驚訝，用手指夾起門票，數過零鈔與硬幣放進盤子，正要推回又遲疑停頓，「謝啦。啊、那⋯⋯我能寄放東西嗎？」

安將托盤收回，點過金額，納入老舊的收銀機後抬眼見到青年遊客將肩上背帶越過頭頂拿下，「寄物嗎？請交給我就好。」

「那就麻煩你了，」青年將長方柱狀的背包擺上檯面，雙手合十又擠擠眼睛，「請務必保護好我的身家財產，謝啦。」

填好帳目的安適時地輕輕發笑──目測大約二十代前半的青年有著兩側色彩不太一致的虹膜。作為一名驅魔人對此投以一定注意也屬於基本修養的一環，荊棘如是說過──接著伸出雙手搭上背包，「好的。請問貴姓？」

薑灰色長髮紮成馬尾的年輕人將門票塞進口袋，又拈起可自由索取的簡章。淺淡的藍眸與泛紫的灰眸回望向安。

「阿列思，Ａ-Ｌ-Ａ-Ｓ-Ｅ-Ｄ。凱爾・阿列思。順帶一提是Ｃ的凱爾不是Ｋ，」他微笑，揮了揮簡章小冊倒退向展廳入口，「等會見啦，女士──」

安看著這位活潑的阿列思先生用鞋尖當作支點轉了個圈，如同踏了幾步舞步般地消失在門框裡後，這才長長吁了一口氣。指甲剪修整齊的指尖攏起背帶，另一手托住背包厚實的底部。

淺緋紅的視線凝聚於背帶上。

──果然，收銀時摸到的硬幣溫度不是錯覺。

將稍嫌沉重、似乎如其主人所言裝了貴重器械的背包挪至後方的置物格擺放妥當，抽筆寫了張自黏便條貼上後，安再次心神不寧般地以指尖摩挲過背帶上還殘留著的溫度。

希望一切沒事。

疑似發著高燒走進展間的青年出來得比想像中快很多──畢竟館藏區域其實也就只有兩三條修院走廊的大小，展展本地沿革與出身畫家的作品還行，要更大的規模還是得交給市中心的大教堂。

下午兩點三十七分。一看見綠色風衣自前廳遠遠的末端門廊現身，安便起身離座，從備品櫃翻出額溫槍確認電量後推開擋板快步走去，同時又壓下一個午間困倦的呵欠。石磚地板被靴底的低跟叩出低低脆響。

「先生。不好意思打擾您，剛才入場時⋯⋯」

鞋跟不必踏到風衣跟前就發覺了不對勁。人影像是沒有聽見呼喚一般緩緩向廳尾的光源移動。安提起裙擺小跑再煞停，用自己攔住對方去路。青年神情看起來有些恍惚。

「⋯⋯不好意思，替您量個體溫。」

指尖挑開細碎的瀏海，電子儀器的紅外線槍口對準散發熱氣的額角。嗶。安撤回兩手──攝氏三十八度五。

然而還不等人反應，綠色風衣的青年皺了皺面孔便兩眼一閉昏了過去──要不是安動作快，他的臉就要砸在粗糙的石磚地上了。

怎麼辦？不能怎麼辦。一個選項是很實際的打電話叫救護車、另一個選項⋯⋯安・梵杜恩感到了猶豫。發燒但未出現任何攻擊行為，這不是一般恐水人被不可名狀附身的典型情況。

肩上撐著比自己還高的男性而不得不拖著腳步，左右顧盼確認了距離後，安將體溫計勉強擱在後門旁的置物櫃頂、深呼吸一口氣，使勁馱起失去意識的遊客，解開門鎖推開通往院子的門。

真是令人困擾。

前修院・現博物館的庭院也由姊妹們輪班照護，儘管時值深冬而無花可賞，至少休憩用的長椅除了幾絲水氣外一塵不染──謝謝閒不下來的南西。

儘管想辦法讓淪為搬運物的高瘦青年坐上了長椅，然而他似乎在無意識中也全身脫力般地滑下，反覆嘗試幾次後安終於不耐煩地親自坐到一旁，讓薑灰色的腦袋滑下時能枕到東西不致嗑碰──有多少年沒感到這麼不耐煩了？安還真數不上來。畢竟值得回憶的記憶也沒有多少可言。

安嘆了口氣，向下盯住突然昏厥的青年。

──湊近一看，有些疏忽打理的髮絲下面目端正睫毛纖長，面部肌肉也平均對稱、看不見什麼毛孔。要是少卻由於不適造成的面色蒼白，還真是一張長得好看的面孔。

幾分鐘過去，青年由環境穩下短暫的安睡轉而面目抽搐，不時張開嘴唇口型翕動。安挪動身子遠遠瞄了一下鐘面，一陣折騰後竟不知不覺已近三點，陰涼的天再過不久就要變得陰冷。饒是裙下穿著發熱襪的安都不樂意再久待於室外。況且距離下班時間還有三個小時。

不論他什麼時候醒，再過五分鐘我就要用聖水處置──博物館前台小姐於內心冷冰冰地如此宣告。青年卻在這時囈語著睜開眼。

「⋯⋯我、我⋯⋯」

失去血色卻滾燙的指尖在空氣中揮舞幾下便被安牢牢扣住。

「⋯⋯您怎麼？」

安蹙起眉頭。泛著高熱的手腕上脈搏極慢，而指節仍不安分地原處摸索。輕觸到修女微涼頰邊的瞬間，失焦散開的瞳孔微微回縮。枕在黑裙上的後腦勺蹭動兩下，臉面向半瞇的緋紅視線轉動，像是終於抓到焦距──

「⋯⋯形狀、」

──看來並沒有。

緋紅色的眼眸快速輕眨。安的警戒心已然催動空著的右手探向後腰的夾層──卻立即被另一隻滾燙的手掌攫住。

長髮青年眼神虛晃地透過緋紅，色彩相異的雙眼裡瞳孔擴散又收縮，吐不出完整語句的嗓音如早春稀淡的樹蜜斷續滴落。

「⋯⋯味道、」

安屏住呼吸──腿上才接觸不到十幾分鐘的陌生人像是想要起身又似想要翻身，其結果便是臉面迎著安的小腹蹭上。鼻梁約莫卡在裙口腰帶處。

左手加重了力道掐住垂落椅邊的手腕。比起嘗試驅魔，安發覺自己現在更想試試看能不能直接把人打醒──當然大部分動機是為了報復這稍嫌失禮的舉動。

「、顏色⋯⋯！」

將自己悶在布料間的陌生青年吐出第三個詞彙時，像是當真被痛覺喚醒了意識一般鬆開了安的右手，轉而抓住長椅椅面像是試圖找回身體的支撐。

冷眼看著這位陌生人在自己腿上掙扎的修女鬆開左手，一直等到重量開始減輕才吐出幾乎憋到眼前發黑的氣。呼吸的瞬間，早早被突發事件嚇走了的呵欠才姍姍來遲──

自稱凱爾・阿列思的青年撐著長椅抬起臉，有若冰河清透的淡淡青藍與彷彿暮色混濁的泛紫薄灰恰恰撞進了緋紅之中。

安感到前所未見的睏意突然襲來，如同浪潮鋪天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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