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 白露 ・ 影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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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的辦公室總是窗帷緊閉，即使白晝也不得不點燈。沉甸甸的檀木桌面只落下一兩滴朦朧的溫和光點，連太陽也失去燒灼之能的晦暗，始是白露得以生存的空間。

等待門扉敲響時，他重新審視了案上的文件。文件以帶有金屬質地的無機質文字描述一樁樁熱氣造就的慘劇。

在夜裡與怪異相爭亦是白露隊伍的專擅。倘使推測無誤，北山町、上松町與神岳見町的犯人均相同，甚至不只帝都受害。十紋之中，亦常見遭妖怪奪去容身之處的兵卒。

然而復仇鮮少被允許。秩序編織的力量不能容忍誰人冒失丟掉小命。白露的隊伍之所以被指定為獵人，正是因他們與怪異無冤無仇。不過，軍官打算暫且背棄慣例。

手先握上門把，才憶起寫作「禮貌」的規定，施力的目標於是轉向門板，指節輕敲兩下，推門而入。
「您找我嗎？」東方人慣有的黑目直視白子，末了又補上一句，「…中尉。」

支肘坐在桌後的軍官迎視烏黑眼珠。見對方不自在的模樣遂笑了出來，起身並徐徐延至辦公桌前用於待客的沙發與茶几。

「坐吧。」說罷也不客氣地坐下。

「我記得你不是擅長社交辭令的人，柴崎君。」即使因軍官身份比對方稍微懂得軍中規矩，身為外人的白露也未能記得斟茶的事。逕自談起正題。

「神岳見町發生怪異縱火的案件，根據現場的妖氣和作案痕跡推斷，與北山町、上松町……還有更之前的高津町的事件是同一人。」

「我知道這些事件，我都記得。」拘謹很快就被其他情緒覆蓋，執著成為新的主宰，任憑怒火於眼底靜靜燃燒。少年沒有碰茶杯，只是又問了一次，「為什麼找我來？中尉？」

「我希望你能加入調查。」結凍水面般的淺藍眼眸沒有為少年隱隱燃燒的怒火燒融，「你應該很清楚十紋行事謹慎，很少讓受害者直接追查兇手。」

白露是軍官，無暇思索哲學問題。但白露是軍官，故知道誰能有效率地執行任務。利剪無法應對陰雲紡成的蛛網時，不得不點上火炬。

「只是，就像抵禦外侮的一般軍官，不是所有人都能為了職責豁出一切。」

若然研讀血跡斑斑的戰爭歷史，無論露國或清國都曾因此深陷泥淖。

「……雖然你得答應我聽令行事。」

……而自己正是那個能豁出一切的人？
少年握緊拳頭，對軍官未道出口的評價不置可否。他知道十紋的行事作風，難以掩蓋恨意的自己於是常常「撲空」。上回的失敗便是一例。他已經不知這樣錯過了幾回。

所以即便不能完全明白對方用意，他仍未有猶豫，軍官提及的但書亦不足以絆住他的抉擇——這世上恐怕無人能做到。

「我答應您……只要能讓我捉到那隻妖怪。」
誰教他到現在都能嗅到人體灼燒的氣味？

「太好了。」中尉聞言莞爾，「我也答應你，我們對作祟的怪異不會留情。」

見了怪異一概憎惡的十紋不在少數。儘管白露不是其中之一，亦絕非會對殺人兇手寄予同情的類型。

「……不過我也不會吝於和怪異合作。你能接受嗎？」

見了怪異一概憎惡的十紋不在少數。儘管白露不是其中之一──擔負應對特殊怪異的責任時，便不容許選擇手段。冰面再度映出深黑的眼眸。

聞言，不善交際的少年露出了一個非常明顯，任誰看了都能認得的，「嫌惡」的表情。

「……能。」唯獨臉上那道疤還在笑。

倘若軍官重視禮節，定會大加斥責。然白露沒有被觸怒。笑意甚至一點未褪。

「我的下屬──市川君提過，有怪異曾受害於目標。」他說，「如果可以，我希望對方能協助我們。」

「是嗎？」語氣不知是向誰靠攏，答完聲又陷入沉默。那樣大面積的亂燒，有一、兩個妖怪受到波及也不奇怪，但有意願協助人類的，在他的經驗裡稱得上罕見。少年小聲嘟囔，「只要他不扯後腿就好。」

軍官的態度仍一派輕鬆，「請放心吧。扯上一般攻擊無法奏效的怪異時，通常是我們扯後腿。」

就算武器附魔，身為自然化身的怪異也常出乎意料。故十紋與友善的怪異實不乏合作關係。想當然耳，礙於對外形象不會公開。

「何況對方似乎不是一般怪異。」

「………神靈嗎？」隨口一提的可能性，卻意外喚醒腦中貓尾的畫面。不可能吧。他搖搖頭刪去這個選項。

「……你遇過？」白露卻揚起淺色細眉。

「……………………」這回浮現的不再只有貓尾，還有那雙開著紫陽花的眼睛。

最後他選擇答非所問。「當十紋，總是會遇到幾個神靈。」

「說到這個……柴崎君是怎麼看待神靈的？」

有些人將之目為妖怪，亦有些人將神靈排除仇恨對象之外。白露的問句極為單純，無有試探亦不咄咄逼人。白露是外人。他不得不盡力捕捉日出之國灌注與人民血脈的意念。

「神靈也不過是妖怪。」他扁著嘴，視線下意識瞥到腳邊。「與其向它們祈求，不如自己想辦法。｣

某種程度上，他同意柴崎咲的看法。正言之，放眼所有意念，白露最能理解此答案。

「正因為神靈『不過是』妖怪，才能合作。」但他說，在定義他者的詞彙加上不自然的重音，「……我總覺得，日本的妖怪和人類有不少相似之處。尤其是神靈。」

這回他並未再回話，視線始終黏著地板桌腳的陰影。他心裡是贊同軍官看法的，妖怪和人類，神靈和人類，確有幾分相似。但正因如此——那些肆意踐踏生命的妖怪，更不可饒恕。
而也正因如此，他才不會向神靈祈求。

淺藍在桌緣投下目光。即使以形而下的信號填充橫亙彼此的距離，也無法透視對方的內心。無論人類、妖怪抑或神靈皆如是。

「我想談的就是這些。」末了，軍官主動結束會話，「我會向上級報告，暫時將你調到我的隊伍。事成後，玉水君會通知你。」

「是。」回到公務對話時，語氣裡的拘謹又浮了上來。最後，他生疏地道了一句，「…謝謝。」
這是他最近學到的禮儀。

「──不客氣？」音聲末端微微上揚，昭示白露只掌握了日語的表面。

「請多指教，柴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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