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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炸藥】 韓麗珠／那些阿尼瑪
歲末，店內擠著辦貨的人的景象，總是讓我想到殘年，熱鬧的氣氛像縐成一團的紙。每逢節日裡，人們像得到某種不言自明的指令那樣擠出歡樂表情，回到各自的原生家庭，圍著桌子一同低頭吃飯。這是外面的世界。有許多年，我都可以在普天歡慶的日子，逕自回到寂靜洞穴。
從外面抵達最內在，大概會經過七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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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年末，W傳訊息告訴我，她不敢讓我知道，她帶著女兒和丈夫回家吃團年飯：「我怕你會孤單寂寞。」要是我告訴她真實的感受，就會顯得像在炫耀獨身女人奢侈的自由，但也有可能讓她以為我不願承認淒涼的處境。於是只好回覆一個微笑貓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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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治療機構，W和我被分配成為一對組員。無論治療自己或他人，都像在縫製衣服。首先把藏在洞穴深處的陰影挖出，拆件、修補，或重新剪裁，縫紉成一件更合身的衣服。有時，組員之間會互相評鑑彼此的新衣，有時，組員會不歡而散。但我和W始終保持默契，演出融洽的劇本。或許，我們都不想輸。但衣服和身體是不可能完全貼合，正如陰影總是會在洞穴內不斷增生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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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會報讀這課程？」最初，我問W。
「因為貓死了，牠叫橘子。」W收養橘子時是單身者，貓恍若情人。後來她結婚，生下孩子，貓在家裡便退到邊緣位置。因為害怕到處飄散的貓毛影響幼童，貓住在籠裡。「牠最後的日子都在籠裡度過。如果我真心待牠好，就不會關著牠。」W哭了很久。

她不哭的時候問我怎麼會在那裡。我告訴她，是為了教學工作。我對自己的期待是盡量誠實，但絕對的誠實就是殘忍。然而在治療期間，沒有一點殘忍就無法達到成效。在那裡，我來來回回地面對著自己和陰影、自我和他人、群體和個體之間的矛盾，像在躲避著許多從天而降的刀子。我常被刀子砍中，便對自己說，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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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的組裡還有另外三個人，但不是組員，只是像鏡子那樣陪伴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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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晚會，機構要求每個學員帶一位重要的人出席。我沒帶任何人。或許，我要把治療課程像祕密那樣藏起來，也有可能，我要把自己在世上藏起來。W帶來丈夫。每個學員和其重要的人都在台上表演深情對話，穿上在治療課程中努力縫製的新衣。那是一幕戲。現實生活就是要求人們演戲。如果生命出現低谷，是因為演員在劇本中不慎遇溺。

晚會次天，W傳我訊息：「我和老公那麼恩愛，必定讓你感到不是味兒。」訊息同時傳給另外三個人。他們是觀眾。收到這訊息前，我認為W是我的朋友。收到訊息後，我明白她是我的阿尼瑪。許多年來，無論我扮演哪個我，總是有一個我，否定這個我。彷彿，每一個可能的我，都比此刻的我優勝。除非，我能同時演出所有加諸於女人的角色。但是，誰能成功演出所有角色？唯有中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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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層，婚姻孩子房子和車子；第二層，標準外貌身形和事業；第三層，恰如其分的社交能力；第四層：真正的你是誰？第五層，存在本質即孤獨；第六層：無常是常態；第七層：一切皆虛幻。
置身在第一層最空，走到第七層最滿。我像大部分的人，在中間跌撞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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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終沒有對W說破：橘子不是貓，是你婚後的自我。
不是因為我不殘忍，只是不想露骨地表現出我不願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