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將啟】| 限交
▮ with VIT｜◉☾

「模糊的夢境指引人類前往聖地，於是魚貫的個體匯聚成流水、火把與油燈搖曳如星，大地上的銀河由北朝南蔓延而去。」

在所謂指引的呢喃悄悄包覆人們夢境時，白日中路上的騷動便增加了，流言與絮語，藉著風交換彼此有關聖地的訊息，有一種蓄勢待發隱隱潛藏在那些日趨頻繁的交易活動裡。

天色仍大亮卻能見著月色如鉤，風起雲湧間，纖細的彎弧很快便被柔霧掩埋。

身處潘德拉根鄰近首度的某個村落集市內，舒彎身收拾起攤位上零星幾罐玻璃小瓶，沉重的皮囊躺在傾斜擺放的長匕首旁。流動乾燥的空氣揚起人的額前碎髮，連同周圍的議價聲與愉悅喧鬧也散得更遠了。相比熱鬧的氣氛，垂下的長睫使他看起來有些漫不經心。

「……」
藥草提煉的精油售量比他想還要高些，或許是因為那些沒有趨緩過的疫病，或是潘德拉根中更多的煉金需求。

鼠尾草、雪松、橡木、薰衣草、聖木……甜美或是沉靜的氣息隨著時間冉冉蒸散開來，一位長袍服飾的女子出聲喊住他，大跨步搶在收攤前買走剩餘那些芳醇的精油，望著對方喜悅離去的背影，淺淺弧度也同樣在青年面上勾起。

「……先逛一圈再回旅店吧。」

布帛之間的陰影下，一高一矮的身影踩著從間隙間灑落的陽光前行。

高的那個走在後頭，昂首闊步，喉間哼著遠古的歌謠，高大的身型微微彎身，同時在接收到旁人難以辨別情緒的竊竊私語時扯著嘴角。矮的那個以兜帽覆蓋半張臉，鉑金色的髮絲下隱約可見那被熱氣蒸騰發紅的面頰，以及緊緊抿起的雙唇。

「米米，可以買這個嗎？」經過工匠們的攤販，索斯提斯拿起作工精巧的木龍雕塑。
「⋯⋯」米米特搖頭。

高大的龍哼了一聲，把雕塑丟還給攤販。

「米米！可以買這個嗎！」經過堆滿精緻音樂盒的攤位，任性的龍再次迫使兩人停下。「它在唱歌！」
⋯⋯ 米米特小心翼翼的替對方把音樂盒放回攤販桌上，並且輕輕向魂飛魄散的攤主傾身致歉。

整趟採購行程幾乎在索斯提斯不斷在「米米，可以買這個嗎？」並且遭到拒絕之中輪迴。而少女在前頭領路，逛下來化為人形的龍的身上也多了不少行囊。

米米特的思緒飛馳至那遙遠的斯特拉利亞，也不曉得這回離開是否還有機會回到潘德拉根，忘向後背背著的小型玻璃箱，她還有最後一項需要添購的物品：賴以為生的植栽，只是環顧周遭，在瘟疫爆發後植物栽培更佳艱困。所見之處一點綠色的蹤跡也沒有，加上躁動不安的索斯提斯⋯⋯

那麼大一條龍去哪裡了？
米米特東張西望，墊起腳尖，終於在人聲鼎沸的集市中靠著對方頭頂的太陽找到人⋯⋯龍。

「米米，買、這、個 ！」索斯提斯拉開嗓門，攤開的手心內躺著一顆小小的仙人掌。
「這刺刺的小東西，想必是致命的武器⋯⋯」

不忍戳破對方那只是個植物，少女這次倒是沒有搖頭。不過索斯提斯意外的替她找到了擺放著綠植的攤販，她蹲下身，纖瘦的手臂在綠葉中挑揀，不再理會捧著仙人掌嚷嚷的龍。

索斯提斯很快就對那扎人的小東西失去興趣，隨手一扔便扔到隨身行囊的角落。他靠在一旁，無聊的吹著口哨，金色的眼睛在人來人往的集市中漫無目的的飄盪。人們大多數擁有烈日下曝曬後呈現的枯黃髮色，或者平庸至極的棕紅與黑，所以他的視線馬上被那溜過的顯眼之藍給吸引。

oO（咦⋯⋯？）

攜著斜背包與空空如也的木箱、打扮的與周圍來去的旅人豪無二致，舒能很好地融入人群——儘管突出的角與長尾仍是有些惹眼，這使細碎耳語時不時連同隱密視線沾染在青年身上。
自患龍熱病姑且痊癒後也過去四五個月，同時也感謝疫病帶來的情感遲鈍，舒已習慣這些與過去含義全然不同的打量，只要不特別招惹到面前他都沒什麼意見。

視線不自覺被不遠處的玻璃貼花燈吸引，而在與那陽光照射下分外耀眼的透明色彩對比，斜角處販售綠植的攤位便低調許多，似乎往來人群再多些，袍袖便完全遮住那洩露出的幾葉綠意。

植物啊……他喃喃地自言自語。

潘德拉根的植物似乎長勢特別好，大抵是氣候與土壤得天獨厚，連花葉都比迦南的要嬌嫩可人。舒並不打算帶盆栽上路——路途遙遠，他可沒有應付這些嬌客的運送條件，不過欣賞一下還是可以的。

像是被無形的手勾著去了，整齊排列滿滿的草花似乎讓棚架下的溫度清涼些許，鼻腔竄入濕潤清淡的新鮮花香。身旁挑選植栽的嬌小客人其兜帽下露出的極淺色髮絲有些晃眼，舒眼角餘光下意識追隨陰影處那幾綹細白，沿著油布縫隙灑下的光斑落在外頭另一人的身影上。

那人、不……或許該說是龍。

「……！」
如瀑捲曲的白髮與深色皮膚在潘德拉根也算是惹眼的組合，更何況其過分高大的身材，儘管與印象中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之處——舒自己也說不上來，不過大抵上真的是腦海中出現的那位了。

「索……？」他試探地叫了聲，微微上揚的單音節在周圍連貫的喧鬧聲裡顯得突兀且薄弱。

雖有一陣子不見，但那惹眼的色澤與嘴角筆直的弧度——就像鐫刻在老刀上的刻痕一樣。憑藉著龍族出色的記憶力，索斯提斯捲起笑容，眼角瞇起淺白色的細紋。然後他高速向舒衝過去，在撞上人之前急煞，同時熱切地勾住對方肩膀。

「舒！」比起名字，短促的音節倒像是一聲在龍的喉間滾動的呼嚕。
「你還沒死掉！真高興！」音量。

粗莽且未修飾的字句已經是索斯提斯所知最豐盛的問候，自從上次任務後就再也沒有熱砂之藍的音訊，這對出生入死的傭兵來說家常便飯，每次道別對他來說與訣別無異。興奮的龍身後的尾巴在地板上左掃右晃，揚起一陣黃土飛揚。

而一旁蹲著的米米特將花草小心地置於箱內，調整了土壤以及裡頭的水元素後闔上蓋子。
「⋯⋯」看得出陌生人是索斯提斯的熟人，她的淺笑不減，但是默默地躲到一旁，提供兩人敘舊的空間（或者只是不想被龍的尾巴絆倒）。

對方落在肩膀上的重量與瘋狂甩動的龍尾（後方攤販好幾個木桶受到波及應聲倒地），這確實是發自肺腑的喜悅，連大喊的音量似乎都在告知他人這無須懷疑任何一絲違心。

舒全然地接收到了——況且還是被龍熱結晶侵蝕情感的前提下，並同時湧出尷尬的情緒，在周圍目光聚集在他們身上時。
這似乎是不小的動靜，舒久違的品嚐到這微妙緊張，不忘將那高大的傢伙扯至一旁。

「對、是還健在……你冷靜點，碰壞了要賠人家，你就沒辦法買你要的東西了。」揮去揚起的陣陣沙塵，舒咳嗽幾聲才抬頭打量過去的夥伴。一如過去的張揚形象，不過犄角之間多了一顆發光球體，神似高懸的日……這是怎麼辦到的？鍊金術士的產物？

不、現在該思考的似乎不是這個……

「哈……你不也還活得好好的嗎？」沒有缺胳膊少腿。
青年手臂環胸，畸形的黑色尾部在身後緩慢搖晃，似乎是不解時的習慣動作。原以為這樣明確將自己身份展露出的龍會成為獵龍士的目標，早早便被剁開肢體成為坩堝中與藥草蕈菇一同冒泡的煉製素材。
數月前分離後再見時索仍然鮮活地站在陽光下，這才是讓舒覺得不可思議之事。

「總之，真的是太好了……」
「你怎麼在這裡，工作？」

見到舊識的欣然讓索斯提斯有一瞬間忘了自己為什麼在這裡。高大的塊頭意外乖順地讓舒拽到一旁，大幅掃動的尾巴改成垂在地上，末端有節奏地一下又一下的敲打著地面。

⋯⋯ ！
「算是工作吧，我們要去斯特拉利亞。」提到我們時，索斯提斯放開了舒的肩膀，同時再次扯開喉嚨對著試圖躲起來的米米特大喊：「米米！你過來一下！過來一下米米！」

米米特若是有毛此刻會是炸開來的狀態，在索斯提斯的催促下踩著不情願的步伐晃到對方身邊。她抬起眼睛，下顎向後收合，靜靜地注視陌生的青年。

她從未過問索斯提斯的過去，反正傭兵的生活，她早已從別人口中聽聞，那些遨遊廣大末世的故事、沸騰血液的戰鬥、星野下露宿的營火⋯⋯

索斯提斯直覺地認為舒也知道這個傳遍各個大陸的話題，但是他沒有信仰，所以那些流傳於人類口中的聖地不屬於他。高大的龍咧開笑容，手臂搭上米米特的肩頭，厚重的手掌置於少女的兜帽上搓了幾下。

「這位是米米特，是我的妹妹。」理所當然的語氣似乎也沒有要多解釋什麼。在外人看來兩人除了髮色和相像的輪廓，一人一龍程度上幾乎無法說服人他們是手足，至於原因或許得花上一整晚的時間，所以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

「米米特·浮士德。」淡漠的嗓音輕輕地劃過三人之間的空氣，帶著些許空靈的尾音漸漸落下。「⋯⋯您好。」

「舒呢？來潘德拉根工作的嗎？」

又一組要前去斯特拉利亞的人嗎？

恍然想起據說龍不會做夢，自然也接不到指引的提示——那便是受人所託了，前往聖地的護衛工作。
作業性質明確了起來，舒了然於心地點頭表示明白。

而被喚至面前（似乎是半強迫否則會走向社死一途）的女孩便是方才貓著身子挑選綠植的那位，與索大咧咧的笑容形成鮮明對比，對方面孔所嶄露的靜默氣質宛如白色瓷偶，也同材質一樣冰冷——若不是索的叫嚷，她大抵會在旁邊默然圍觀。

「阿祖萊特•舒。一般人叫我舒，你也可以這樣稱呼。」

妹妹……？據他所知，龍是沒有手足的，這樣稱謂的背後大概又是有什麼原因吧。並無多問，舒收好一瞬間掠過眉宇的疑惑，輕聲與那嬌小女孩交換姓名。

話畢抬頭對一旁的龍揚起手上不小的木箱，青年點頭回應。「來這裡賣一點東西。」
舒這趟受家鄉熟識的商隊邀請同行，搭便車的同時也替他載運欲販售的貨物，那些嬌弱的瓶罐才能無損的抵達北陸，而舒自然也擔下路途中護衛的責任，算是互相協助。

「原是跟同伴一塊來的，不過在抵達城鎮後便分手。粗估……還會在這裡多待幾天吧，看貨物銷售的情況。」停頓了下補充道，對於友人他沒有隱瞞的心思，幾句話便交代清楚。

或許回程時會跟上朝聖者的步伐……？連續幾晚與聖地連結的夢仍是讓他有些在意。反正也順路，他想。

嗯。索斯提斯發出平直的喉音，腦袋隨性的點著。這可以解釋他靈敏的嗅覺所聞到的氣味，精油殘餘的芳香使他的鼻子發癢。

他記得舒的老家就在他們預計會經過的地方？
幾幕與對方工作時的畫面閃回過他的腦海，明明才不過幾個月前，卻已經像是上輩子所發生的事。

龍的直覺準確度是奇異地高，雖然這幾天準備出行下來發現大部分相信夢境是聖地蒙召的人類仍然算作少數⋯⋯索斯提斯也沒有多想，反正直覺叫他抓著夥伴一起上路。

「那要一起走嗎？」說著說著又大剌剌地對人家勾肩搭背，語氣不容拒絕，「走嗎走嗎舒舒走嗎！」

「嗯？我是沒什麼關係。」愣了下點頭，眼神飄向始終安靜的米米特方向，「如果你妹妹也同意的話是最好的。」

安置在旅社的行李內還有一箱藥草精油待售，順利的話明日就能賣出，加上其他旅行物品的採買安排……若再算上各種意外因素的緩衝時間，大約可在三日後啟程，舒在腦中快速盤算起來。

「久違啊、這次也請多指教了。」安全性這點先不考慮的話，與對方一同上路大概也不會太平靜——這大概是現在他所需要的。

悶熱的空氣讓米米特有些昏昏欲睡，在被提到名字時才從恍惚中回神。散漫的暗紅色眼睛重新聚合在舒淺金色的雙眼裡，漩渦似地簡直要比這天氣更加使人困倦。

一起⋯⋯也是沒什麼關係。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很好，那麼各自準備好再一起出發吧。」

敲定瑣碎的細節後，索斯提斯便歡快地拉著米米特跑了。但是「米米可以買這個嗎」與到處碰倒物品的聲音仍然夾雜在熱鬧的集市中迴盪，如峽谷回聲般久久無法散去。

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漸遠去，舒仍矗立在原地目送直至那一點光芒也被人群吞沒。

前往朝聖的路上，或許會重新找到他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