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th 邊界✶德拉科 ｜𝑻𝒆𝒂 𝒕𝒊𝒎𝒆


放時間在裡頭繼續融化，融化作一聲聲聽不見的。

那左右張羅的龍就像只鐘擺一樣。

午後。牆上掛鐘的齒輪相互咬合，咬上最精準的位置時幾近無聲，像是有誰輕輕含下一顆方糖，也放時間在裡頭繼續融化，融化作一聲聲聽不見的，融化在分分秒秒裡走過，有時也就過了最佳時刻。人類於是為它添了一把擺錘，希望它在來回間留下一些跫音。然而事實上，他們還是常常錯失。

惡魔是無所謂的，假日更是有大把時間。而他亦有些特別喜歡的時間，比如那享用茶點的時段，格蘭今天更是格外期待的——因那湖心龍為他設下一席午茶的約定就要到了兌現的時候。

「德拉科，你覺得什麼樣的茶具能配得上你準備的茶桌？樸素一些好，還是帶些花色？」向龍問話，格蘭一邊也開啟了廚房的收納櫃。

　　「我一般選用靠近湖畔溪石的顏色，最簡單的樣式。」德拉科舉著矽膠鏟說：「不過，私人訂製的優勢在於能夠更加符合顧客的喜好。

　　「格蘭先生也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杯盤擺設，假如您喜歡花俏華麗的樣式，我會在準備好的甜品上多加裝飾，於鹹點上多加幾條劃痕，將麵點包成複雜的樣子，那樣入口時口感便會有所不同。」他攪拌著鍋中紅色的甜果醬，並且在裡頭加入一勺藍色的血，令果醬的顏色越發靠近暗紫。「我總是認為，吃與被吃是一種理解的過程，料理也是廚師和顧客溝通的手段。」

　　「尤其今日我們會一同完成一道料理。」他笑了笑。「所以，增長認識是必要的調理過程。」

「溪石的顏色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自然、大方、有生命力。但也可惜，我雖有這樣的單一器皿，要一套的卻是湊不齊。」惡魔答，口中說著無奈的事實，但面上泰然自若，只是打量眼前有的幾種選項，伴隨低聲沉吟。

「不可否認，如果跟樸素相比我是更喜歡花俏一些，但你知道的⋯⋯這種事情是過猶不及。太華麗、複雜有時也反而讓人分心，就像一部全明星主演的電影也未必會成佳作。」餐食的主角就該是餐食，格蘭以為。但既然主廚願與食客合作，那他也不浪費這份默許。

「就這個吧！」惡魔最後選了他最早看中的一組茶具。

而後一組鉛白、紺青，兼在花紋處灑金的茶盤組便被他端上桌面，纏葉羊角勾花依主人偏好自然是偏往如方才所言的花俏，卻也並不繁複，始終留下了盤面中心的素凈。

「那後續就交給你了。我很期待你的發揮，德拉科主廚。」說著，格蘭也的確像是扮演起對方所說的合作角色，和龍交換了過眼神，而後也往那正在熬煮的果醬去瞧。

「今天打算端上什麼料理呢？」那大小氣泡在裡頭滾動，帶起空氣中的香氣躍動起來，引他輕輕嗅了一口，暫且停下了手邊動作，「能為我介紹一下嗎？」

　　「這是一種生長在『海』邊的紅色樹莓，味道和一般的野莓相近，噢，如果我之後提到『海』那便是我居住的火山口湖泊。」

　　口中的發音有些饒舌，好像是某個地方的方言，但聽上去的確是「海」的意思。德拉科舀起一勺還冒著小泡的果醬，吹了吹，遞給格蘭。

　　「有時候名字並不重要。」他輕快地說：「土壤的成分和味道滲入湖水裡，也滲入植物裡。磷、鉀、鈣、鎂、鋅、鐵和硼，這些礦物質成為了野莓的風味，也成為了我的風味。因為這點，即使它和一般的樹莓滋味只差少許，或許在他人眼裡看起來極其相似，可這樣的選擇卻仍舊有意義。」

　　「野莓、檸檬汁、細砂糖、湖水，以及我的龍血，混合起來煮成的果醬，原本想要搭配柔軟的蛋糕體，加上焦糖脆片和眼淚結晶，填入杯中做成蛋糕杯。」他指了指茶盤組。「但我想，漂亮的聖多諾黑應該更適合格蘭先生的杯盤。」

　　「甜點的公式就在於溫度、甜度、酸度和酥脆感的拿捏。我對甜點的想像目前還不如專精此道的大師，也許是某種缺乏藝術性的表現？就像一個畫家無法呈現自己認知外的事物一樣，就我自身的追求和標準而言，尚未達到能夠自滿的地步。」

　　「我總是有些依靠素材本身，而非擁有能炮製素材的技術和知識，所以到目前為止，仍舊為了這一點而努力著。不過依樣畫葫蘆，做出甜點的架構，以及往裡面填入我自豪的食材，讓它們成為一體……唯獨這一點，我有自信絕對不會輸給任何廚師。」

　　「況且，比起以剖面徹底呈現出外貌和內涵的蛋糕杯，聖多諾黑那肖似寶石的外表底下，每顆寶石包含著的風味都可能不同，對於某些喜好驚奇的客人而言，或許也是一種優點？」他邊說，邊繼續攪拌果醬。「我發現最近來餐廳的客人，也非常喜歡能夠用方盒子『照相』的漂亮食物，那種方盒子也被稱為手機。」

格蘭不僅僅是善於言說的，他實也是精於語言的。再配合著惡魔天生善於易變、偽裝成各種皮相與控制聲音的變化，聽覺、視覺訊息再配上語言一起重組的三重戲法，讓他得以捏造無數個難以識破的身份，成為無數個可遇的幻象。

但在此時此刻，他不必假裝，在休假日裡、在自家宅中，惡魔大可以輕鬆坦蕩，把這次的學舌當作是午後的遊戲一場，也是他對於食材願意付出的理解。他試著重複德拉科所說的「海」，發出的聲音確實給他一種對於水波的聯想，但這或許也跟對方同他解釋了意涵有關。

在龍的牽引下，那意義便是他與音之間的橋樑，而當他親口複誦與記下時，那「海」也就再一次波蕩，並在他、湖心龍與帶來的食材間掀起漣漪，掀起影響。而湖心龍另外主動吹拂起另一場小小的漣漪在湯匙上，他第一時間有些意外，但轉念便想起了對方早先已邀請過他作為料理者的一份子，而格蘭也的確想過要在過程中徵詢讓他在正式上桌前就能試吃。那現下他便做他想做，也該做的。

於是，格蘭將龍的手向自己拉近，在再一次感受到龍臂上的片鱗時他也傾下身去嚐。果醬的落到了惡魔的味蕾上，莓果微酸的刺激讓那原始的甘美的尾韻是更明顯的，而對於嗜甜的惡魔來說，在口中能留下甜感再好不過的。他向德拉科頷首表示滿意，同時在心中也更佳期待當各個部分皆完成，組合在一起時會呈現何種滋味。

最後，意猶未盡的惡魔取走了龍手上的湯匙，並重新又給了龍一把，讓對方得以不受半點影響繼續進行調理工作，而他也取過乾淨的布巾開始擦拭起本置於櫃裏的茶盤，並打算在等待的時間裡也把茶具給清洗跟擦乾。

「德拉科，對自我有所要求並且願意觀察自己者才會有努力的可能性。在這個前提上來說，我想若是你繼續專研下去，未來必定是可期，我也相當看好。至於更高的追求？那是來日的事情，以你目前能達到的水準來滿足眼前的客人——我就好。」

「當然，你早就能猜到我並不是個會永遠滿足於現狀的食客。」說到這，格蘭頓了片刻才繼續往下說。

「就像今天需要你臨機應變。我也很高興你改選擇用聖多諾黑與這套茶盤餐具做搭配，並且注意到了聖多諾黑可以設計不同口味的內餡當作驚喜這件事。」以顧客的身分來說，眼前私廚目前帶給他體驗可說是挺不錯的，只是最終評價如何，格蘭以為還是要取決於茶桌上的饗宴。

他也確實是會追求食物要色香味俱全，更屬於湖心龍所說會紀錄的那一類，甚而食評這件事為他帶來了不少的流量收益。而湖心龍所說的內容熟悉人間科技與文明的惡魔自然是能夠聽得明白，但在聽明白的同時，隨之而來的則是意識到對方的說法有多麼的違合。

「德拉科。」

「你剛剛，稱這個東西為『方盒子』嗎？」他疑問，並且拿出那被冠上另一個稱呼的人間電子產品，「你沒有⋯⋯使用手機？」

問出口時格蘭自己都有些猶豫，因為他在與對方預約時，聯絡也一樣是借用了人間的道具。可從對方的反應看來，很顯然對此是陌生的。

那對方究竟是如何和自己維持通訊？聯絡他的又是誰？雖然他先前也確實疑惑過為何是發來簡訊，但也選擇尊重這樣的辦法，就像他尊重人間有些人類永遠只想收發郵件。

　　「我居住的湖裡也有一些方盒子，不過，那顯然不是為了在水中使用而製作的？」德拉科友善地微笑，似乎不為自己的無知而感到侷促，緩慢吐出的氣泡般的音節中，還帶了點淡淡的新奇。「咬了一口蘋果的方盒子可以在湖底亮起，但也很快就暗下去了。方盒子裡的液體和金屬若是滲出，也會對水質造成不好的影響，所以我會蒐集起來，交給喜歡打撈這類物品的人類。」

　　「有人對我說。」他回憶著，複述道：「『手機就是人類的另一張臉』，必須時時刻刻帶著，保護它，聆聽它，呵護它，壞了也得維修，或是換張新的臉孔示人，否則便難以生存。」

　　「因為我無法總是帶著它，所以我不要『臉』了。」

　　「跟您聯絡的訊息是請其他侍者傳的，就像代筆服務一樣，其實也不妨礙正常業務，對嗎？」

　　熬煮的果醬也發出氣泡滾動的聲音，很細小，但依然有。德拉科一邊笑談著，一邊耐心地煮到黏稠狀關火，看著湯勺上的光澤，自己也舔了一口。
　　他的目光放在其餘材料上，思索了幾秒，又繼續開口道：「接下來要做千層酥皮，是聖多諾黑的底部。製作過程中，也會一併處理泡芙的麵糊。接著填入內餡，然後熬煮焦糖醬讓泡芙表層變得閃亮，最後再擠上香緹鮮奶油，放上磨細的眼淚結晶和原始的淚水裝飾就完成了。」

　　「這裡有三個重點，一、我們可能必須在適宜喝午茶的時間結束前處理完一切，但若您不在意時間點的話，格蘭先生，我們就可以悠哉的製作。」

　　「二、製作酥皮和泡芙中間有需要反覆冷凍、拿出、再冷凍的步驟，所以我想我可以在等候時間內順便做幾道小點心，您有什麼特別喜歡的鹹點麼？鹹派？迷你三明治？生火腿？」

　　「三、若是有時間限制，那麼取得淚水的耗時也要計算進去……」

　　他忽然意識到影響這個變因的條件，取決於他是否和格蘭有充足的交流，而且他沒忘記對方是個挑剔又強勢，品味極佳的食客。或許每個廚師在料理時都會有些全神貫注，專注而不分心地處理工作任務經常被傳為美德，但若因為手上的業務而無暇關心工作夥伴或顧客，那便有點說不過去了。

　　白龍忽而抬頭，抱著那鍋煮好待冷卻的果醬，金色瞳孔撞見了惡魔眼底那一絲猶未散去的疑惑。

　　他對手機並不好奇，但他對格蘭‧葛拉斯的情緒感到好奇無比。

　　一名鮮活的饕客，比人類還要更像人類的惡魔，不僅具有一副好口才，連笑容也恍若照亮湖面的光線。最重要的是，格蘭品嚐過他的血肉，並且相當喜愛。

　　沒有食材能抗拒被捲入舌尖，以牙撕裂的誘惑。

　　「格蘭先生。」他急促的語速又放緩了，一如在水面下傳來的聲音。「我生存在由『海』和餐廳構成的世界裡，其他的事對我來說並不重要，畢竟我沒了那些依然能夠存活，而且相當快樂，不過……」

　　「我知道人類透過手機去接觸不同的世界。」
　　「如果那小小的方盒子裡，能裝進您的世界，或是您的一部分……」

　　龍的藍色舌面在齒間跳動，說話和咀嚼是相當類似的動作，只不過更加柔軟，更加溫和。

　　「那麼我想，我會在陸地上嘗試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