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專欄︱瓊瑤殘穢：受苦沒人可反抗的世界 – 思想坦克｜Voicettank

內文節錄：
AV的本體是性交，瓊瑤小說的本體是征服和虐待。讀者看著男主角摟抱、強吻、喘息、低語，就如掠食者追咬獵物時，大腦會分泌胺多芬紓壓，導致快感。

瓊瑤喪事喜辦，召喚社會既有的痛苦，通過不斷擴大的家暴虐待刺激，喚起讀者現實中受虐的痛苦。高壓宣洩後，既消費委屈，又美化壓迫，用男主角的瘋狂悔恨，把女主角和讀者「哄好了」。動物受苦時，腦內會分泌激素，鎮定安撫，帶來平靜快樂。在小說中則是男主角的追悔挽回，來開啟女主角對痛苦的迷戀成癮。痛苦越大，她越相信愛情值得飛蛾撲火，從而踏入煤氣燈陷阱。

性別

當年感人熱淚的浪漫愛情，今天看來就是爆料公社、Dcard，用荒謬的自戀暴力吸引流量。每個男人都可以打女主角屁股、在她不聽話時瘋狂搖撼她，追求者強吻強抱是必備，反抗都是徒勞。女主角習慣了就會服從，服從後就會自己虐待自己，比別人虐待她還狠。這就是階級尊卑。

內化暴政壓迫，被徹底摧毀後，相信別的女人也有義務受他壓迫，並且他有義務要去壓迫別的女人。同時對威權壓迫視而不見，回憶只見浪漫美好，一切遺憾都是別人的錯。

網紅阿淇博士表示，不認同藍白國會擴權，但國會打架就是綠委的錯，難道沒有別的方式阻止通過嗎？民進黨執政八年了，制度為何仍沒有補起破洞？我看了一些這樣的言論，又重新置身於瓊瑤早期小說中那個受苦無聲的世界，男主角無論作什麼都沒有錯，錯在他太愛女主角。女主角受情敵百般虐待都必須噤聲，就怕丈夫知道會為難。光是衝突的可能，就足夠喚起恐懼。因為在那個時空，既沒有法律、身邊也沒有人會保護女人小孩。只要起衝突，弱勢就是粉身碎骨，連立足之地都會被奪走，除了跳河想不到別的方法。

那個世界理論上已過去了幾十年，但恐懼依然在主宰人們的命運，相信面對強鄰，除了投降，別無生機。我們曾經活過那個世界，它仍在血液中流淌。我們每一天都必須重新發明一個新世界，有勇氣對不義挺身反抗，不畏蕩婦攻擊，才能勉強擠進其中居住。

瓊瑤已逝，我們心中的瓊瑤必須好好再死一次。

最近內外皆感冒而且久久不癒，瓊瑤離世一直不知道要從哪裡表達想法，現在大概也是能寫多少就是多少吧。年幼時正好處在瓊瑤戲劇正紅的時代，第一本言情小說也是瓊瑤（忘了是《紫貝殼》還是《幾度夕陽紅》），總之不可避免的，她筆下的愛情就是我對愛情的初始認識。而小孩與青少年喜歡刺激，看言情和漫畫大概就是解決苦悶和叛逆的方式。但很神秘的，我現在已經不看席絹、于晴、鏡水，以前買的BL 漫也束之高閣，卻因為之前喜歡國片《刻在你心底的名字》裡的某個片段，看完了《我是一片雲》的電影，為了寫衍生，還回去讀完《一顆紅豆》和《半生緣》；幾年前，我還會重看《鬼丈夫》和《煙鎖重樓》，那樣的「看」像是一種回顧時代，確認「當年喜歡什麼地方」，當然還有女性主義的審視。

盧郁佳文中引述的《庭院深深》（連續劇）與《我是一片雲》（電影），當年都非常紅，卻都不是我曾經喜歡的作品，即使如此，瓊瑤作品裡的男性大多都是這樣厭女，霸道而自以為是，總是有克服不了的自卑感，總是容易暴怒與無能，施展暴力的差別，大概是男配為自己，男主為女主。在認知愛情的過程，回想起來，她的作品倒是讓我在曾經嚮往「瘋狂愛情」的同時，對異性產生恐懼，畢竟小說裡只要沒有找「對」男主角的女性，都被棄若敝屣；女主角考不上大學的極力抗爭和處境，也讓我逃進小說裡出來時告訴自己：一定要考上大學。某種程度上，她的作品對當年的我造成反激勵，即使是現在，當我遺忘當年性別歧視的嚴重性時，她的作品就成了確切的證據。

但即使如此，瓊瑤小說還是對我產生影響，最基本的大概就是意識到「異性」的存在，以及戀愛對象僅限於異性。有一段時間，在我已經接觸女性主義後很著迷去讀中國「渣攻賤受」類型的BL ，為此試圖分析那種「愛情」從何而來，是否成立，直到我徹底感到厭煩，產生只要意識到就會「放棄閱讀」的直覺反應，因為我已經知道那無關愛情，只是一種厭女表現的轉化（雖然說是ＢＬ，但攻受＝男女是早期ＢＬ的變形，只是渣攻賤受的身份差距不是性別，而是資源、社會地位和插入與被插入的性交位置）。而那樣的情節最具衝突性，就像噗首節錄的「如同掠食者追咬獵物時，大腦會分泌胺多芬紓壓，導致快感」。在享受那樣的快感之後，男主或渣攻因為愛上女主或賤受而幡然悔悟，追妻火葬場，也會是另一波快感的來源－－但跟愛情，或者說愛，沒有任何關係。

那類型的作品可以帶來精神上的高潮，如果加上性交場面的話刺激更甚。隱約記得以前讀過Ａ片的研究，跟盧文頗能相應，可能寫得不是很準確，不過都是一種「用破壞規則來增加快感」，即使那種「破壞規則」很可能是傳統的複製：弱肉強食，女性（或受）的自主與兒少的權益被犧牲，沒有尊重、沒有理解、沒有溝通、沒有體貼，沒有把對方當成是一個人。

最近瓊瑤的離世，自然也帶起一波作品與其人生（當然最多的是她與平鑫濤的關係，以及總是美化小三醜化正宮）的討論，除此以外有一部最常提到的，就是《失火的天堂》。至少目前為止對這部看到的評價，就是「很不瓊瑤」。

我自己會粗略把瓊瑤作品分成三階段，第一階段大概是從《窗外》到《碧雲天》，比較社會寫實；第二階段是從《女朋友》大概到《匆匆，太匆匆》，比較偏向言情，也適合拍電影；第三階段就是她開始往中國發展，寫的都是清國或民國的作品。說是三個階段，其實她的性別意識與世界觀是一致的，只是她擁有的資源與運氣，都讓她有發展的空間；而她去中國拍攝時異於台灣的風景，也帶來新鮮感，和「兩岸友善交流」的幻夢，其實就是最早的統戰，她培養出來的影星，很長一段時間都在中國得到紅利。那麼，就算她的戀愛故事很「傳統」，在更傳統的民國或清國也就能保有新鮮感。

但無論是何時期，《失火的天堂》都很異端，寫了中國逃難到台灣的千金小姐與奶媽兒子的結合，生下女兒給她取名叫「紫穗」，但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字，就依母親臨終前重複的「豌豆花」作為名字。母親去世，父親再娶，繼母雖然對她好，但父親作為礦工，又因意外去世，繼母只能帶著她和兩個弟妹再嫁。接著遇到八七水災，繼母過世，豌豆花長到了青春期，躲避不及，成了繼父性發洩的對象。後來雖然獲救重生（那一幕恐怖得足以作惡夢），改了名字，但她又遇到了展牧原，對方拚命追求到她後，因為炫耀，為她拍攝影集，讓坐牢服刑期滿的繼父找到了她，向她勒索，也揭發了過去，展牧原從深愛轉為厭棄，女主角最後選擇服藥離世。

女性不幸的處境在這部作品沒有任何救贖，連用愛情哄騙她「你的不幸就是幸福」的包裝都沒有做（換成現在謊稱性侵少女或少年是愛情可能是進步）。但如今回想起來，這部可能才是她筆下所有愛情、最沒有修飾的原貌。
可以注意到的是，瓊瑤小說裡的男女主角，即使會打屁股或強吻，基本上都是「無性」的，或者是說，幾乎不會有性行為的描寫，女主角往往冰清玉潔，遺世獨立，不可侵犯，就連在《還珠格格》裡，爾康在向皇上請求饒恕小燕子與紫薇，表白對紫薇的鍾情時，還必得加上一句「我們發乎情，止乎禮」。而若有性的描寫，若是女配，那她是不值得尊重的，若是男性，只要他幡然悔悟即可；若是女主，那這就是她受苦的理由。雖然這是過去「處女情結」的反映，但我也總會想，這些男女主角真的結了婚，上了床，照他們發展愛情的模式，跟《失火的天堂》會有什麼差別嗎？

後來再看了《我的故事》，以及後續她的生活比較有暴露出來之後，其實不難發現小說裡的內容，與她的經歷與生活其實脫不了關係，甚至可以說是驚人的相似。如果她認知的愛情是這個樣子，那麼，她生活裡的愛情，又會有多少的差異？
我總會想到《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如果說之前對渣攻賤受看到厭煩使我逐漸遠離Ｂ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就更尖銳地戳破過去言情「實則性侵」的謊言，那是對自我毫不留情的剖析，房思琪自欺李國華對她做的一切是愛時，那些自欺的謊言讓我想到過去讀言情的情節，一如盧文所言：反抗都是徒勞，習慣了就會服從，一旦服從就會比別人更懂得怎麼虐待自己。性侵就是最快的方法，以父權邏輯來說：占有了她的身體或者意識，她最終會整個人跪在地上表示服從與自願：是我自願的，所以不算是性侵，我們是兩情相悅的戀愛。

我還會想到艾莉絲．孟若，在今年她的丈夫性侵與前夫生的女兒事件爆出來之前，我讀她的作品裡的女性，總會有某些片段，讓我產生奇怪的扞格感，她剖析女性雖然犀利，但對某些罪惡卻格外的寬容，而最讓我感到不適的，大概是她筆下的女性，都「很愛男人」吧。
回到瓊瑤作品，她早期作品像《紫貝殼》、《在水一方》，還有許多短篇都明顯可見前夫的影子，就連後期常被做成迷因的《水雲間》，脫胎自《六個夢》裡「生命的鞭」都是。那麼她其他作品裡，尤其是後期她的生活應該算是安定了，那個靠她的作品壯大皇冠、號稱為她「拋妻棄子」的平鑫濤，又在她的作品裡占有多少篇幅？如果她認知的愛情始終沒有什麼大變化，這種愛情實質上又有怎樣的內涵？

所有的關係都是權力關係，在一段關係裡實質上雙方擁有多少的獨立性，必須要看有權的那一方到底做了什麼，其次再看他怎麼解釋自己的行為。剛好之前看了《黑箱日記》，無論伊藤詩織在計程車上怎麼說「不要」，「請讓我在車站下車」，山口敬之還是把她拖出來；伊藤詩織憶起當她從昏迷中醒來時，山口敬之還在她身上，無視她的拒絕，對她說「你好可愛」、「我好喜歡你」。事後六年，伊藤詩織終於民事勝訴，山口敬之開記者會，說了對造成伊藤的痛苦感到抱歉，但「這份抱歉很難啟齒，因為那像是我認罪」、「實際上，我沒有做任何犯法的事」，因為日本沒有法律可以制裁這種「證據不足」的性侵。

瓊瑤與平鑫濤呢？她是為皇冠賺錢的搖錢樹，離了婚，帶著孩子獨立撫育；他則是剛創辦出版社，在那個黨國白色恐怖時代，出版社既危險又不易生存，碰到這樣的作家，具有黨國背景，寫的小說又暢銷，能不把她緊緊抓在手裡嗎？即便她有「拒絕」（部分片段也有證實），平先生會「收手」嗎？甚至這個拒絕成真，使她為了避嫌，選擇別的出版社，皇冠該如何是好？

如果對應她作品裡女主角一致「反抗都是徒勞」來看（就算是《還珠格格》，紫薇與小燕子都是選了靠她們最近，最有權勢的男人，現在我會想，當爾康與永琪求愛，她們能說「不」嗎？），再看瓊瑤與平鑫濤當時的社會地位，很明顯擁有「不容人拒絕」權力的人是誰。後期中國有許多人用穿越重寫瓊瑤，那時我也湊熱鬧看幾篇，其中有一篇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以爾康當時的地位，如果他真是令妃的親戚，他是不可能娶到公主的，所以遇到紫薇這個「民間的真公主」，雖然不是皇宮所養的金枝玉葉，他必須把握時機，緊抓不放。
總之瓊瑤作為婚姻關係裡的第三者，我們如今看到的罵名都是她在背負，而那個實質追求、實質在她家待著不回家、實質離婚再婚的平鑫濤，卻像是沒有行動能力的小男孩（？）一樣，在這些罵名中隱身消失了。

盧郁佳文末說到「瓊瑤已逝，我們心中的瓊瑤必須好好再死一次。」不只是瓊瑤偕同黨國時代，造就恐懼為先、反抗無效、除了投降與服從別無生機的價值觀，以及無能男性＋服從女性的父權厭女愛情觀之外，評價瓊瑤，還得從她的時代背景，以及她身邊這個「影響她最深的男人」去看：當一個人不容拒絕的時候，選擇就不是選擇。事實應是，平鑫濤掠奪了前後兩名女性擁有的資源，來造就他的事業，然後罵名全由第三者背負，就像瓊瑤小說裡那些女配，不能自主被侵犯的女主一樣，遭受蕩婦羞辱。
這樣看來，瓊瑤的時代，事實上離我們還沒有那麼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