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嘛讀嘛 日常法律 文學創作

〈好像一個真的律師〉by 台北律師公會法律文學藝術委員會 主任委員 / 作家 李柏青

我好像一個真的律師，走進事務所辦公室，桌上擺著幾個案件，等待處理。一個案件可能是一份卷宗、幾張備忘錄、甚至只是一封電子郵件，但每個案件都是當事人肩上的一座山，移不走，人便會被壓垮。

得先從緊急的案件處理起。

一位當事人二十多歲，遭受同居男友的家暴，正坐在超商中，看著窗外的大雨與冷藏櫃中即將過期的即期食品，想著下一步。在愛情與暴力之間，法律能做什麼？「我想到過去某一次受暴，冷靜下來後，我們討論關係何去何從，伴侶向我說：『如果你不要一直言語挑釁我，我就不會失控了。』」〈即期食品〉
第八屆台北律師公會法律文學創作獎作品集

另外是一位當事人敘述母親的債務問題，不過依敘述來看，當事人已經有位優秀的楊律師協助，很想認識這位道長。「…理專說要她到提款機前面操作，彼時的提款機上面的燈箱也是忽明忽暗。幾天後，媽打電話給理專，都是空號。她也是手裡捏著裙子，聲音顫抖，在我耳邊說，這陣子，騙子真的很多，妳要小心喔。還不准我說出去。」〈火燒孤島〉

一個案件發生在與大國毗連的「野芳城」，一位教授電影學的學者，面對學生因「民主牆」爭議，乃至將面臨退學甚至刑事處分等情事，感到電影的無能為力。反過來想，法律又比較有辦法嗎？「已是黃昏了，在廢墟一般，行人寥落的校園，就像黑色電影中的冷漠城市。阿北背著下山的斜陽，黑色背影在腳下留下長長的影子，劃開了灰白色的混凝土地面。大家究竟信不信，這個被視為打人暴徒的學生，會同情電影中悲慘的老師，會為老師傷心呢。」〈Film Noir〉。

另外一件法律無能為力的案件是一位特教生的個案，弱智、情緒障礙、父親坐牢、母親跑路。「從小反應慢但很喜歡拌嘴，學習跟不上，有耐心的老師，教導孩子清潔身體，整理環境的技巧，都被愛反辯的他一一抗議，不愛乾淨、身體很臭成了他的標誌，堂堂離人群越來越遠，沒有家人探視，沒有重要他人，堂堂逐漸以偷竊他人財物，滿足自己零用錢的需求。」〈流浪者之歌〉。很幸運的是，這世界上可以為善的不只有法律，也不應該只有法律。從事法律工作越久就越相信：不要相信法律，但要相信人。

有兩件關於不動產的案件。Lili說她的案件很簡單，她主張依布農族「先占」傳統，取回一塊依漢人國家法律「登記」在別人名下的土地。只不過「在法律這一行，只要當事人說事情很簡單，事情就絕對不簡單，這個簡單的道理，是這個絕對不簡單的世界裡，最顛撲不破、亙古不變的道理。Lili是來應驗真理的，當時我臉上的肌肉想必是誠實地抽動了一下。」〈三二一之二〉

另一樁案件是位於土城佈滿壺穴的龍泉溪畔的別墅，有著隨土石流崩塌的竹子園、環繞著腐敗蓮霧落果的游泳池、以及成片乾枯的七里香。這裡曾是奶奶施展權威的金鑾殿，主人離世後，成為留不得、賣不是的雞肋之地。「覺得平時只懂得吃喝玩樂的父親根本不知道這些年我的辛苦，畢業後同學們忙於自我人生道路的規劃，我一股腦兒選擇上山，看顧這棟裏頭空無一人的老屋，母親無法理解為何不是我父親離不開老屋，畢竟那是他母親生活大半輩子的地方，我就在母親連串責難與父親習慣性逃避責任的光影間試圖找尋自己的立足之地。」〈壺穴之家〉。

最後兩案有些不可思議，我懷疑是秘書拿來耍我的。據說有間博物館，能展出參訪者生命中曾經擁有卻永遠失去的純真事物，館方解說員滔滔不絕，臉上微笑令人分不出是友善或是譏諷…這是員工旅遊提案吧，怎麼會是案件呢？「從女孩們的外表可以看出她們約莫是10歲的稚齡孩童，而男子則是30歲左右的成熟大人，儘管年齡相差甚大，仍能看見男子臉上浮現明顯的害羞紅暈，將自己縮在街角，以直勾勾的眼神鎖定眼前的女孩們。」〈白月光博物館〉。

最後一案涉及一位女性尋找她消失的戀人，這起案件最難的是：她的戀人正是因為法律才消失的。「有鑑於國內外多起申訴與提告，美國○州法院判決該團隊賠償個別原告十萬至一百萬美元不等之精神賠償金，同時應修正其程式，勿留有致使AI人物冒充他人身分之可能，並且不得特意使AI迷惑使用者情緒。眾多明星聯署呼籲粉絲應保持理性，切勿不當使用AI科技...」〈Am I friend?〉

我坐在辦公椅上，思考這些案件的事實、規範、爭點、策略、利益衝突、報酬多寡，好像一個真的律師。然後我發現這些並不是我的案件，我突然有點高興，因為這些案件都好難，光是讀著便令人止不住情緒波瀾，更不要說去承辦這些事件了。

於是我寫了這篇文章，然後將相關的檔案整理整齊，好像一個真的律師。

我真的是一個律師，我自己都忘了。

台北律師公會法律文學藝術委員會 主任委員 / 作家 李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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