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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活 活all 活俠傳

葉娘子,變成木頭的我,十月廿八記於活人軒

*存在大量鳥熊初版發售明顯指向性的原著角色配對,以及解包內容及廢案內容編造
*廣義活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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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雲裳切開我左手的時候,我倆都被嚇得一哆嗦。一是我認為自己睜眼睜錯了時間,二是那刀已經結結實實砍了下去。哢嚓。地上掉了一整條木頭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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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眉山上打的那場架,差不多已經過了快十年。我唯一用來記數的大事件只剩下它,而葉娘子捂著嘴,嘲笑我只記得自己在眾目睽睽下被殺得頭破血流。
你說錯了。我嚴肅地糾正她。是萬眾矚目地被殺得頭破血流。
「你好無聊啊。」她捉著那截斷手,用小刀磨著關節的花紋。
我有好多事情想問她。但看她要把那只手摧殘得面目全非,只能先關註這件事:「木頭不是那樣削的。」
「那你來修。」她說。我為她竟然想要一個斷了半只手的倒黴蛋來修自己的零件感到驚訝,她變壞了。
而後,在她把這截木頭重新截上我的肩膀,用釘子鑿緊的時候,我感到了另一種欲語還休的可悲。那種可悲好像在看見小師妹哭著下山的時候,也短暫地在我心裏滑過。
「你變壞了。」我確實地了解到這件事,「……你…哎,你……」
「跟你一樣。」她說。萬幸她還記得我曾經是一個惡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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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頭做的身體不太好使。我第二件慶幸的事,就是自己只是成為了一根沒生命的木頭,而不是一坨縫縫補補的肉疙瘩。第一件慶幸的事情很多,很復雜,至少在看見她的臉的那一刻,我很開心。還可以騙自己沒有輸得那麽徹底。
然後葉雲裳告訴我,馬上鈴夫人孩子的生辰就要到了。
那挺好的。我說。看著她開始舉起刀,砍我的右腳。似乎那裏也有什麽不合適的地方。
「她的孩子叫什麽名字?姓唐還是姓……」
「姓瑞。是個男孩。今年滿四歲。」
「挺好的。」我看著她開始砍我的左腿,「那她已經比我要大一些了。」
「比你這個窩囊廢大,就要好一些嗎?」
「呃……我想她起碼能活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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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雲裳不再理我,開始把兩條腿拖到院子裏。直到一段時間後,我才知道我的腿並沒有問題,但那時已經來不及了。她把我裝進輪椅裏。硬邦邦的木頭與我一樣硬。但幸好我還有手。這是我第三件慶幸的事。
我轉著輪椅在活人軒跑來跑去,看見有人給葉娘子送信。他見到我,同情而慘淡地搖搖頭,往我手裏塞了一塊沈甸甸的布。我打開一看,裏面放著兩大塊銀子。有錢真好,想發善心就能發善心。這樣想著,我把銀子塞到屁股下面,憑空被硌高了兩三寸,嚇得他奪路而逃。但我只是想說官人您吉祥。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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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死,復活,還有江南的雪,我不合時宜地好奇起了葉娘子那神鬼莫測的匠人手藝。她的雙手細膩而柔嫩,唯一錯落的瘢痕,只有指腹上一點點的筆繭。這雙柔軟的深閨女兒的手,在我睜開眼的時候舉起了刀,砍掉了我的左手,左腳,還有右腳。江南的冬天很冷。和蜀中不同,那是一種更濕潤,更朦朧,輕盈的寒冷。某天早上,我哢噠哢噠地從床上爬起來,聽見身體裏生銹的聲音,那是一個預兆。因為在一刻鐘後,葉雲裳就會發現在地上摔倒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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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往裏面加……」她斟酌了一下那個詞,「鐵水。鐵片……或者其他的。」
在她看來,我身上比木頭更堅硬的東西,只有左肩上那兩枚撐開木頭,死死咬合關節的鐵釘。
我被拆開了。葉雲裳將我上半截的軀幹放在桌上,她的手指探進卯榫的木洞裏,流出了血。我以為那會是一塊不知道什麽時候掉進去的釘子。但她把那截沒有腿的木頭骨盆翻過來時,事情遠比我想得要嚴重。
「這是哪來的?」
我哪會知道。我們一起看著那塊貫在木頭裏,探出一點尖銳銹色的斷刃,面面相覷,一頭霧水。無論如何,這個部位不能再被使用。我也總算知道為什麽她會有一雙嬌嫩柔軟的手。在做木工時,她會將雙手放進一對手套裏,拿出鋦子,拿出刀,拿出磨砂的紙。我看見木頭被燒彎了形狀,按著一張發黃的圖紙打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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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一個人就要愛她的全部。我想起放在自己的枕頭下的那兩塊銀子。那天起,她就不許我再跑到門口的地方了。這些送信的人知道大家閨秀的居士擼起袖子,做這種會被罵粗魯的匠人活計嗎?我希望他們不知道。我不想自己異父異母的妹妹被罵。她很壞。但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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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好一點的時候,葉雲裳會將我推到院子裏曬太陽。我沒有發黴,也多虧了她每晚會在手肘和關節上抹的那些油。這些事情,我本來可以自己做,可我的腿被她砍掉,變成了爐竈裏的柴薪,能保持平衡,就不能動手。而一動手,我就要變成大師兄體的蹴鞠,在地上七滾八滾,被循聲而來的葉娘子抱回輪椅上,大聲地罵。
「這個地方是在六年前建好的。」她推著我,蒼白的陽光在結冰的造景潭上閃光。
最開始是閣,現在是軒。會不會有一天,它會變成曲徑通幽處的神秘宮殿呢?我記不清楚自己死後有沒有去到地府,但硬要說,好像真的見過溫夫人一面。她說她不是溫夫人,是蘇迎香。我看著她的臉,承認蘇前輩確實很漂亮,只比小師妹差了一點,然後被肩甲怪物拿棋盤砸,說這世上只有迎香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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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甲真的不可取。可能就是因為多了這麽一截虛榮心的堅硬骨架。這塊人類本不該有的骨頭,會創爛木門,創開床板,自然也會將靠近自己的人創得稀巴爛。像三師兄說的那位南宮涼,武林盟主沒坐熱乎的南宮遠,還有很花心風流的南宮深。遠公子打了我,又被蘇前輩打,我看著他們打打鬧鬧,懷念起大師兄和湘姐打打鬧鬧的模樣。我不想喝小師妹的喜酒,但這個酒姑且是能喝的。我和遠公子,蘇前輩坐成一堆,聽完我的話,他很愧疚地垂下頭:我替深兒給你道歉。
我很愧疚地垂下頭:蘇前輩,我替沒能照顧好湘姐向你道歉。
蘇前輩看看他,看看我。她先對我說話:趙大俠,你為什麽要這樣說?是妾身太麻煩你,反而要道一句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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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一拳打在遠公子背上,罵他現在說這些烏七八糟的話有什麽用。奇怪,蘇前輩從前是這種脾氣嗎?我只好默默祈禱以後小師妹不要變成這種見著人就打的脾性。她又不擅拳腳,打痛了手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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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發覺自己不可能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於是回答她:「很美。」
我從沒來過江南,但這個軒亭園林確實很漂亮。銀白白,閃亮亮,像是摔成碎片的無形箭。她慢慢地走,我慢慢地看,意識到她的話頭像腳下的雪,被輪轍滾開,壓扁,消失融化了。於是我再次明白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六年前。」我在萬眾矚目下被武林盟主揍死的四年後,「那個時候,有發生什麽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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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果開口,那麽她一定會說:「什麽事都沒有發生。」葉小娘子是說謊的天才,搗蛋的專家,連撒二十個謊,直到被兄長揍爛屁股也死不改口的小驢。葉小娘子長大了,如今廿歲有余,比不清楚生辰八字的我還要年長。葉居士是很沈默的冰美人,想做她入幕之賓的人有好多,卻從來都進不到她眼中。
葉娘子是冷暴力的專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那些被她罵過的人已經凍僵了心,要捧著一顆碎片的心死掉了。我沒有心,也死過很多次,所以不會被她的冷臉凍到藏到雪裏去。
「是……你搬走了嗎?你離開唐門了?」
在我開始天馬行空,說出什麽嘛唐門果然還是在大師兄的帶領下滅門了啊的話之前,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在匠人們來擴建的一年前。」她告訴我,「這裏還是一座閣樓。」
我被埋進土裏的三年後,葉娘子來了江南。葉雲舟則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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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雲裳捶了下我的肩膀。
「你不要用那種歧義的說法。你以為人人都是你那樣嗎?」
東西武林盟決戰的三年後,葉雲舟和梁有詩向唐門辭行。在從前,我們三個人會擠在醫館裏,讓那段時間的唐門藥鋪迎來了飽和式的人力。病人走進門檻,看看左邊的梁姑娘,看看右邊的葉大兄,最後用一種震撼的眼神看向坐在中間的我。梁有詩與葉雲舟的診案四季開張,我就開始支著筆算卦。過不了一會兒,我左邊的葉雲舟會拿不定主意,喚我幫忙,再診一遍。偶爾,我右邊的梁有詩會遇到奇特脈象,喚我看看,抄錄一份。
擠在他們的中間確實很殘酷。葉公子是帥氣的庸醫,梁姑娘是美麗的名醫。我是辣眼的郎中。他們不愛說話,沒有人來時,好像總是各自沈默地低著頭。別看書啦,來聊天吧。然後被下山看藥材的唐芳師姐抓包,說我不學好術,帶壞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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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反正也沒事。唐芳師姐說。怎麽不想想師姐我一個人在煉丹房和掌刑使呆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我連連搖頭:師姐饒命啊,我不要被二師兄罵啊。
即使煉丹房有我和師姐在,我們說話也是比口型。大多數時候是用眼神蛐蛐路過的每一個師兄師弟。唐芳師姐露出了憐憫的表情,她錯開身,讓我看清外面還來了什麽人。
我從矮桌後面一躍而起,匍匐下跪:求掌刑使饒命。
葉雲舟為我求情,說我只是無心之言。二師兄罵他不是唐門人別管唐門事。梁有詩為我說理,說我沒有什麽惡意。二師兄說對掌刑使出言不遜已犯唐門家規二十條。我磕磕巴巴問哪二十條。他說等我上山就知道了。
「所以。」我摸了下下巴,「他們應該是在那時候有了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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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的人談情說愛,應該就像是蓋在缸子裏的火炭吧。我被二師兄抓進煉丹房,和唐芳師姐用眼神蛐蛐每一個被抓來打戒尺的師兄師弟的時候,他們總不可能一直在脈枕前裝沈默的兩株竹子。夏天的竹子那樣幹,燃著燃著,總能燃成大火的。
只是那個時候,我還對此不太知情。有時去外堡,看見他倆會坐在樹下聽福韞法師小講堂。我其實很想逃,但葉雲舟已經向旁邊挪了點位置。旁邊小孩子坐得很密,只有克己復禮的中間留了點空。我只能頂著法師孺子可教也的目光在他們中間坐下。
趙活。梁姑娘叫我。你領子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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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領子亂了,是被驢踢的。一陣風刮過來,吹得葉雲裳的披風嘩嘩作響,她的手仍落在我的肩膀上,這次不是捶,是摸了。
「是啊。」她語重心長,「除了你這個蠢貨外,有誰不知道呢。」
我有點想擦汗,但反應過來自己已經不會流汗了。所以又開始慶幸。原來慶幸這種感情和練功是一樣的,有了一次就會有無數次。七年前,葉雲舟帶著葉雲裳和梁有詩,一路到了江南。活人閣修好後,他和梁姑娘再次辭行。葉雲裳沒告訴我他們去了哪裏,我也沒有看到送信的大雁與鴿子。但我想,他們應該是在北方,結了親,開了間醫館,不過還沒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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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師妹的孩子今年已經四歲了。再過十五年,差不多就跟我一樣大了。但我想喝的喜酒一杯沒喝到,這輩子唯一喝的那一杯,還是她大婚那日跑到後山,摸下來的大師兄的猴兒酒。我其實一點也不想喝酒,越喝越想吐。那一天的月亮很圓,像柿餅,撒著糖粉,圓圓地掛在天上。我嚷著想吃想吃,醒來的時候躺在弟子房,手裏真抓著半個柿餅,卻有兩個人的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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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人軒建在一處僻靜的林子裏。有許多竹子,還有許多高高的,被雪壓得銀白的樹枝。我的視力一般,聽力更是從前的一半,聽不出這片林子外多余的動靜。不是經常看見的人影,衣裙下擺往往隱隱若現著濕漉漉的瘢痕。我猜,要進到這片林子,一定要坐船,要過一條不是很寬的小河。
我的輪椅並沒有搭載這項功能。至於每天早上,還要葉雲裳把我從床榻抱到輪椅裏。我不能去門口,在院子裏又會被雪堵住,只能噠噠在走廊連著的每個房間裏打圈。葉娘子有時會從書裏擡起眼睛,看我。她的頭發留得很長,綰了高髻。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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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之間存在太多矛盾了。用一句話是數不清的。但如果可以,我想問的只有那麼幾件事:唐門現在怎麼樣了?我認識的人怎麼樣了?我怎麼樣了?
唐門現在很好。你認識的人很好。你也很好。
葉娘子已經不是我認識的葉小姑娘了。因為葉雲裳一天沒有笑影,那說明這個世界將在今天這一天完蛋,外堡的居民可以早早收拾好東西,和家人們吃最後一頓飯,然後滿懷期待地等著天災的到來。葉娘子只笑過一次。我睜開眼,躺在床上,看見她那頭美麗披散著的長長黑發。
「你……你醒了。」她的臉上浮現出期待和喜悅的神色,結結巴巴地說,「你真的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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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候沒有認出來她。我記憶裏的葉雲裳還是只有胸口那樣高的一個,簪著珠花,胸口分束兩別發辮,眉眼常是甜滋滋地流蜜。不管怎樣,這個長高了的,冷冰冰的漂亮姑娘,肯定和「葉」這個姓氏搭不上關系。但她把我叫醒了……我想她應該認識我。
輕微的失重感和眩暈後,我從床上坐起來,慢慢動著舌頭。好像是在地裏埋了一百年,發現人世改朝換代的僵屍,努力用腐朽的身體去適應稚嫩的朝代。我用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來學會發聲,試探著對她說:「你……」
她的睫毛顫抖著,憂愁而盼望地看著我。
「你……認識我小師妹嗎?」天啊,我寧願這不是自己的聲音,「她……唐門。唐門的小師妹……我要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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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砍下我的手的那刻,很認真地看著我的臉。要是木頭也會有人類的痛苦,每一次風過樹林,都是對過於長壽的永恒的嗚嗚吧。我感到有一部分從身體上脫落,再被冰涼的東西緩慢地鑿進幹韌的關節,甚至還能平靜地回應那些譏諷的話語。所以下一刻,那把刀對準了胯骨以下的位置,用力一劈。
當天晚上的炊飯是用我的腿燒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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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可惜。我不能吃飯。這張嘴巴除了抒發我個人在泥土裏埋了十年的感情外,簡直一無是處。恰巧的是,葉雲裳不在乎這些。更可悲的是,這是我貧瘠的橡木胸膛裏所擁有的全部。
在她用那纖細的手臂揮下刀刃,用柔嫩的手指打磨我的傷口時,我明白自己無論再說什麽,都只是乏味的余興。她不願意告訴我,我也就裝作不知道。因為我本來就不該知道這些。我知道的只有最後一幕。黃沙,泥土,模糊的人臉。更清晰的一張臉出現在我的面前。他紫水晶顏色的眼睛微微發紅,很明亮,很漂亮。我真喜歡這個詞。雖然它是我這一輩子都沒有擁有過的東西,但我仍然愛它。瑞笙伸出手,摟住我的肩膀。我想再看看那對眼睛,於是用最後一點力氣撞開他,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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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夫人的孩子今年四歲。是個男孩。要是他有爹親的眼睛,也一定很漂亮。可我不希望他是那個樣子。他的娘親是這個世上最好的女子,最值得偏愛的女子。他一定要有一雙和娘親相似的眼睛。但如果小師妹覺得紫眼睛好看,這些話就都是廢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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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瑞笙的所有好奇心止步於此。但葉娘子似乎願意陪我多聊聊這個人。在我死後,東西武林盟雖然嫌沒有摒得太清,可架也打了,話也說了,不想握手言和,也要捏著鼻子握手言和。他理所當然地繼續當武林盟主,先打泥教,再殺極樂教,陸陸續續打了五六年,江湖終於太平了一些。他的威望現在很厲害了,這算事業有成。家裏有好多夫人,也開始有了孩子,這算家庭美滿。
「我不喜歡這個人。」我對葉雲裳說,「但這段故事太精彩了。應該會流傳很多年。」
「你不恨他嗎?」
「……」
我沈默了。不是默認,而是震驚。我震驚地看向撐著臉的葉娘子,又震驚地看向自己的手。直到後院的竹子被風吹得亂響,才從那些糾纏的竹枝裏找回聲音,不可思議地回答她。
「不。」我說,「已經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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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要聊這個人嗎?我其實不想再對他多說什麽了。但我為了確認這種感觸真實性,還是認真地回想了一遍現存的記憶。
我們在鐘南山的春天相遇。那兒安寧寂靜,仙氣飄飄,山野裏卻也有美麗的桃和李。我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就討厭起了他的臉。在幻想的安慰中,有人告訴我生得醜不是我的錯,同樣,長得好看也不是他的錯。所以我倆對彼此都越看越順眼。在我們關系最要好的一段日子,確實是形影不離的江湖行,但直到我們分開,生活雙俠的名聲也沒有傳得多廣。但哪怕是死了一次,我也依然覺得一切都是這個名字太爛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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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他的喜愛達到巔峰的時刻,是在襄陽的一個夜晚。那個晚上是打贏守城戰,可以圍著篝火大笑歡歌的明亮的夜晚。我喝了幾杯酒,感覺醉醺醺上頭了,想去別處吹吹風,清靜一會兒,也避免為了逞威風直接喝得垮掉,被人說是啥啥都不行的醜男。
「趙大俠。」一個清脆的聲音叫住我。我扶著樹,回過頭,看見一個頭頂玉簪,秀美玲瓏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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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還記得她。她姓於,單字一個荷。我與於娘子在城中見過幾次。她是酒樓店家的女兒,往來奔波,也受過她大義凜然的爹親照顧。可我聽見她的稱呼,心裏不是感到高興,卻是覺得有些難受。我本來該高興的。因為這是我短短十多年來,頭一次有姑娘願意主動跟我搭話,不是謾罵,沒有尖叫,還叫我一聲夢一樣美的大俠。我的胃不爭氣地揪緊了,一抽一抽的。但我很快振作起來,裝作不在乎地問她:「怎麽了,有哪裏要我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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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有好多星星。它們齊心協力,一起把月亮吃掉了。在她喊第二聲趙大俠的時候,我終究還是沒忍住,求她不要那樣叫了。於娘子驚訝地眨了眨眼,可能在她過往的十多年裏,也沒有人會主動自貶身價,不想做漂亮姑娘嘴裏的大俠。
「那……」她斟酌了一會兒,「我能直接叫你的名字嗎?」
「那樣就好。」我說。
我們幹巴巴地聊了會兒天。聊起那些看起來要點一個晚上的篝火,聊起遠處還未消散的血和沙的味道,聊起今天晚上的星星。她說,你知道嗎,過去襄陽其實栽了許多桃樹,到了春天,四處都是東風情味。那場景好美,好動人。卻似乎再也見不到了。我說,我大概知道。因為唐門的後山也有一株巨大的桃樹,它太高,太大的,春天一來,把四周所有花花草草的光艷全都掠走,只剩它一個人美得讓人屏息。於娘子笑了一下:那有多大?我很蠢地張開雙臂,比了個形狀:比這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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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你還大嗎?」
「比我大得多。」
「那有多高呢?」
「猴子才能爬得上去。」以及大師兄。
她又笑了。在林子外微弱的火光和夜幕的天光裏,她的笑其實不太清晰,卻讓我的心與那火光一樣,微微地飄了好幾下。
「你覺得我怎麽樣?」她突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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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尖銳得猶如把唐掌門和龍大俠放上擂臺對對碰。他們當然不會有事。出事的只有我這顆脆弱的心臟。那一刻,全身上下所有的血都湧到了我的耳朵裏,砰砰作響。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星星看著我,只剩一點點影子的篝火也看著我。這天底下所有東西都看著我。
我深吸一口氣,呼出。深吸兩口氣,呼出。差一點就要腿軟地倒下。我下意識摸了摸胸口,那裏放著一只被壓扁的紙鶴。每當我覺得自己要死掉了,不能回家的時候,我都會摸摸它皺巴巴的翅膀。然後我深吸第三口氣,呼出。
「你是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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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裏,於娘子的眼睛似乎睜大了一些:「什麽?」
「你……很好。」後來的句子變得更容易說出口了,「很好。非常好。你心地善良,俠心義膽,是個很好的人……」
她的嘴唇不可思議地動了動:「那你呢?」
「我也是好樣的。雖然我很弱,還很莽撞,但至少沒有當逃兵,往前沖過……」
天啊。倘若她能拋下些矜持,驚奇叫出聲的話,我覺得她會說這個詞。上天啊,這個人究竟在說什麽?
「那……」於娘子往前走了一步,「那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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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尷尬地笑了:「我們都是好樣的。」
那張荷花般清秀的臉上的笑淡去了,片刻後,卻重卷而來,變成一種我想要擦汗的恬靜的嚴肅。
「我對你有意。」果不其然,這話已經讓我的背被冷汗浸透了。
「對不起。你說了什麽?剛才風好大。我沒聽見。」
「我對你有意。不管你什麽樣子,覺得你平常的模樣也有幾分可愛。想知道你對我怎麽想。」
我又摸了摸胸口的紙鶴:「你是好樣的。」
「別糊弄我。」荷姑娘軟綿綿又嚴厲地說,「我想要聽實話。」
「…………你真的是好樣的。」這句話確實是我的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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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笙分開灌木叢,閃閃發光地出現了。他舉著一枚火折,臉上是興奮的紅暈,而眼睛比臉還要亮。盡管我對這個事實感到訝異,但毫無疑問,他是來找我的。即使是在這個有些昏暗的晚上,他的白衣服也太亮,太顯眼了。他擡高了手:「我天。」
於是,我紅腫的側臉和欲哭無淚的狼狽神色都被他一覽無余。但我這人有兩個最大的優點,一是很會自我開解,而是很會強作鎮定。
「看什麽看啊。該死的帥哥。」很明顯,這兩個優點在那個晚上都失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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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蹲下來,靠近了我。比剛才罵你太差勁了的於娘子靠得還要近。我不知道這個很痛的巴掌有沒有留下香氣,但瑞笙身上的酒氣已經把它蓋住了。
「別看啊。你好煩。」
「這……痛嗎?」
「在我沒有打你之前,你可以轉過身,當作什麽都沒看到地走嗎?」
他沒有轉身,我也沒有打他。火折的熱光熏得我眼睛痛,有汗也有淚。火折的熱光熏得他眼睫濕潤,比星星還要閃亮。短暫的沈默後,他說:「你別難過。」
「我才不難過。」
那些東西本來就不屬於我,我並不認為自己失去了什麽。
「我……」今天在這棵樹下說話的人,似乎都要學會斟酌,「我以前被人拒絕……也被打過……」
「打得好。」我說。被火一燒,左臉好像更痛了。
他盯著我,我盯著他。他先笑了,拿著火折的手穩得一動不動。
「你要聽嗎?」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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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從這裏開始,像是放得過久的冰酪,被鐵利的刀刃一切,柔滑地化成兩半。我記得我們說了很多話,說了很久,說得臉上和胃裏的酒氣都散完,身體都冷了。我們踩著樹林的影子回去,後半夜的天比之前要亮一些,我走在他的後面,故意把他的影子踩得啪嗒響。然後瑞笙轉過身,舉高竹折,同樣踩起了我的。
更深露重,我不好再去麻煩難得休憩的大夫,但梁有詩顯然不是普通的大夫。她提著燈籠,穿梭在一地橫七豎八的醉屍中,與我對上視線後,眼睛裏透露出摻雜迷茫、安心、驚訝的神采。你在找我嗎?我對她比比口型。她點點頭。招手讓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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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姑娘找不到放在帳裏的幾卷醫書了。那上面有她之前找不到白紙,就近抄下來的方子與脈象。我說我隱約有點印象,是在哪哪哪。而她把燈籠提高了一點,看著我的臉,嘴唇輕輕動了動。
「這不痛嗎?」梁有詩的額發被風拂得往左邊貼了一點,露出那對平日裏遮得有些嚴實的眼睛,「你是去惹了……」
她的手指很涼,有藥和墨的苦澀香氣。她的手指也很細,沒有多少肉,骨骼分明,一節節突出來的清雋的細。藥膏的味道有薄荷的辛,冰冰的,把火辣辣的痛蓋在了皮的下邊。找到書的瑞笙掀門而入,對著我的新造型看了一會兒,無聲地呲了大牙。我把書放好,對梁姑娘鞠了一躬,然後追著他闖入了鼾聲如雷的中。後來我們應該是累了,困了,也不管誰輸誰贏,誰要往誰的臉上畫王八,在地上躺著,一人一邊,學著那滿地橫屍,一起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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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江湖把我們拉成了兩條直線,把我和他睡的那塊沾滿了晨露的草地分成了兩塊。一塊是風雨山上的怒嚎,一塊是唐門谷底的淒淒。我和瑞笙在江陵分別,後來在小師妹比武招親的擂臺上見面。但他來遲了可以上臺。我來早了卻只能爬屋頂。他擡起頭和我打招呼,可我看見他的臉,覺得實在是太不公平,從屋頂上摔下去。
我們的友情從這個時候開始摔出了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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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星星閃爍的襄陽的夜晚,我跟他講小師妹。講我的心上人,講得口幹舌燥,認為他這一生也不會遇到這麽好的姑娘。也許就是因為我的運氣太差,說什麽不成,什麽就要成。
葉雲舟把我從被師弟砸死的結局裏撈了出來。他的額發亂糟糟,額頭也有汗,很緊張地盯著我看。其實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在這裏被砸死就好了,至少小師妹永遠也忘不了在自己大婚那天有人因為想看自己而死掉。
「趙兄!你還好嗎?」
「沒什麽事。」我吸著鼻子,假裝被石頭劃傷的眼瞼流出來的是血不是水,「我好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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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了擡手,好像要將我翻個面,擡到一半放下去。忍住了。繼續看著我的臉。葉雲裳跑了過來,看見我的臉,倒吸一口涼氣:「我天。」
我看著他倆,突然福至心靈,把葉雲舟的手一把抓住。他嚇了一跳,卻沒有甩開我。趕在被半個江湖的青年才俊以為我腦袋摔出毛病變成龍陽之前,我誠懇地對他說:「求你上臺吧。」
「……」
「我說什麽來著。」葉雲裳說,「哥哥你早點上臺,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
葉雲舟一言不發,用鐵骨錚錚的沈默表示了拒絕。看臺上突然爆發出了一陣喝彩。勝負已經定了下來。他掙開我的手,把我沒有冒血的右臂拉住。
「趙兄糊塗了。葉某帶你去煉丹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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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是用劍的人的手。指根連著掌腹,全是消了水泡後一點點累出來的厚繭。即使用的力氣再輕,也刮得傷口熱乎乎得痛。我本來想說自己來,但煉丹房裏的銅鏡被師姐們拿去做偷看的架子。自己來塗,可能塗得比他還要痛,所以光顧著傷心,不說話了。
「趙兄。」
「嗯?」
他想說什麽,嘴巴張了幾下,梗了兩三次,終於發出了聲音。
「我……我空有一身武功,與唐小師妹實在無法般配……」
「還有臉。」我糾正他,「但你說的對。這世上沒人配得上小師妹。」
他的手指放了下來,想拿手帕時,卻又發覺清晨餵妹妹喝藥已經被弄臟。我把我的遞給他。他把亮晶晶的藥膏擦在上面,隱約苦笑了一下。
「我與小妹勞累你許多。自到唐門以來,多虧你照拂。」
「我不會娶你妹子的。」幸好葉雲裳不在,否則聽到這句話又要鬧。
「我知道。」葉雲舟把帕子還給我,慢慢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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