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re was always one. One guy alone who would see her first. Maybe he was just sitting there eating or walking on the deck. Maybe he was just fixing his pants. He'd look up for a second. A quick glance out to sea and he'd see her.
Then he'd just stand there rooted to the spot, his heart racing. And every time, every damn time I swear. He'd turn to us, towards the ship, towards everybody and scream...America!!!
《海上鋼琴師》寫聲版觀後。
寫音樂和電影間淺淺的關係,和超級大量的劇透。
前陣子收掉了方格子,但我果然還是放不下這篇,遂決定整理後在噗浪重新貼過,也當一個紀念。
––
《海上鋼琴師》(The Legend of 1900)改編自義大利小說家 Alessandro Baricco 的劇場文本《1900:獨白》(Novecento),由《新天堂樂園》(Nuovo Cinema Paradiso)導演 Giuseppe Tornatore 和作曲家 Ennio Morricone 再度合作推出的電影版本。
那一天,Max 打算賣掉陪伴自己多年的 Conn 小號,走出店門前幾度猶豫,終究還是轉身回來,看著他的老情人 Conn 滿臉不捨。
老闆不情願地允了。老爵士奏法一如既往,Max 用誇張的 vibrato 唱出內心哀愁與惋惜,卻讓一旁的老闆忽然放下手上的事,急忙找出一張幾乎要解體的黑膠唱片,小心翼翼放上唱盤,讓旋律與 Max 的吹奏悄悄對上。
「你吹的是同一首嗎?它叫什麼名字?」
「它沒有名字,」Max 語氣遲疑,「只有少數幸運的人聽過這曲子,它不存在於世界上。」
之後 Max 娓娓道來,講述那個存在他記憶裏、說出來卻不會人相信的傳奇,海上鋼琴師 1900 的故事。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歐洲正值第二次工業革命,技術革新、產業翻轉、人口急速成長,於此同時,各地也上演過幾次農業危機,種種造就大批以美國為憧憬的移民潮。
故事起點,正來自這時期往返歐美大陸的夢想大搖籃,蒸汽渡輪維吉尼亞號(Virginian)。
我很喜歡這段獨白,在電影開頭,Max 帶著我們以船員身分、旁觀的角度,平淡卻細膩地描述著,每一趟旅程總有一名乘客率先發現、用盡全力喊出「America!!!」的情景,那聲喊會像一句咒語,引著人們蜂擁至甲板,大聲歡呼、奮力揮帽,對將要迎來的新生活致意。
導演將敘事鏡頭拉高、拉遠,我們就像站立高原,以宏觀視角去閱讀大時代的壯闊;畫面再慢慢收束、聚焦於小人物的刻劃。這種對比感好像放大了每一份情感,更於劇終首尾呼應,留下綿長餘味。
1900 年元旦,鍋爐工人 Danny 在寫有 T.D. Lemon 的箱子中發現棄嬰,後來「Danny Boodman T. D. Lemon 1900」便成了寶寶的名字。
Danny 將 1900 視為己出,船員們更是小男孩的家人,大海、Virginian 就是 1900 的全部。
然而,在船上出生、從未離開 Virginian 的 1900 並不具有合法身分,他必須巧妙迴避來自乘客過分的關心,或在執法人員上船搜捕幽靈人口時,滿船上下地躲藏。
即使船上的 1900 活得再鮮明生動,卻沒有一本戶口名簿能夠找得到他的名字。對船外──那些來自陸地──的人而言,1900 並不存在。
作曲家 Ennio Morricone 很可愛,將小 1900 演奏的這首曲子取作〈A Mozart Reincarnated〉,以鋼琴神童莫札特為名,大方明示 1900 就是天才再世。我們很難想像,一個在渡輪底層長大的男孩,竟信手拈來就是類古典樂派那種通透、對稱的和聲進行,簡單優美,扣人心弦。
時間很快拉到十數年後。
那時 Conn 小號還是 Max 的維生工具,在 Virginian 擔任職業樂手的 Max 正苦於對抗生平第一個暴風雨夜。Max 扎著爬出寢室透氣時,碰巧撞見在大廳散步的 1900;對方那站得穩、走得直的模樣,在嚴重暈船的 Max 眼裏只有不可思議。
〈Magic Waltz〉和前奏,好可惜數位專輯沒有收錄這首。
1900 邀請 Max 坐上琴椅,他們鬆開固定輪,任憑風浪帶著在舞廳擺盪,彷彿與大海共舞,旋律在 1900 指間隨著這支舞不斷變換。漸漸地,Max 的不適感和代表暴風雨的音樂逐漸淡出,只剩華爾滋輕快舞動,直到他們連琴帶人撞碎落地玻璃窗,穿過長廊,直直撞進船長室,琴聲輕靈收尾。
面對錯愕又憤怒的船長,1900 只像是演奏會結束般優雅起身,「Good evening, Captain. Care for a ride?」玩開了的 Max 在一旁笑得亂七八糟。
兩人當然被罰了,儲煤艙裏相視而笑,自此結為至交。
原聲帶中兩首 1900’s Madness 都很精采!Madness 又將 1900 的靈活點出來,滿有意思。
他在船上看似冷眼旁觀,實則對世界與人的了解深入精髓。
頭等艙裏,五光十色的宴會一夜接著一夜。然而,回到三等艙的直立式鋼琴前,1900 才真正擁有屬於自己的音樂。
Virginian 往返歐美大陸,一年五趟、一趟乘客兩千名,1900 在海上與許許多多人相遇,藉他們的故事走遍世界各地、閱覽無數人生。在所有人向著那聲「America!!!」狂奔後,1900 又回到鋼琴前,以音樂與自己對話;或是透過小窗靜靜望著甲板上的人們來來去去,走入他的視野、又消失視野外。
「他正在旅行。」Max 是這麼說的。
所以 1900 問了 Max 海是什麼樣子,但始終得不到想聽的答案。他便繼續看著、聽著在海上短暫停留的每一位旅客的故事,試圖拼湊出那份改變他們人生的啟示和感動。
後來,「一位只在海上演奏的天才鋼琴家」的名聲在陸地上傳了開來。當時的爵士教父 Jelly Roll Morton 向 1900 下達戰帖,接著迎來本片著名的鬥琴橋段。
起初 Jelly 完全沒把 1900 放在眼裏,以輕佻又炫技的床笫音樂〈Big Foot Ham〉作為第一曲,百般炫耀他撫弄琴鍵的技巧,卻被 1900 以聖誕歌曲〈平安夜〉給俏皮回敬,彷彿在說,打動人心不止靠琴鍵技巧,更在音樂性。
第二回合 Jelly 收起輕浮,拿出爵士探戈〈The Crave〉作決鬥,然而對 1900 而言,比起對決這更像一種交流,所以他一音不改地重現了〈The Crave〉,除了展現過人才華,也許某種層面上是在向這位爵士之父致敬。
憤怒點燃他的自尊。第三曲〈The Finger Breaker〉技如其名,是一首難度十足的炫技爵士,Jelly 先作秀式地向眾人展示剛燃起的香菸,將菸輕置於琴緣才開始演奏,我原以為這裏要用「還沒燒完的菸」說明 Jelly 在很短的時間內高速完成全曲,結果導演是以「完整、沒有掉落的菸灰」展現 Jelly 高超的控制力與表演性。
迎戰第三回合,這裏特地用殘影特效和緊湊切換的畫面拉強張力,1900 像有了四隻手在琴鍵上高速飛舞,汗水浸濕他的面頰,全場震懾於他精湛的演出。曲子終了,現場鴉雀無聲,只見 1900 拿起菸往琴弦一碰,因為高速震動而發燙的弦竟將香菸點著了,他將菸塞回 Jelly 嘴裏,人們才反應過來,為 1900 響起英雄式的滿堂喝采。
而歷史上這位爵士之父也是真有其人,〈Big Foot Ham〉、〈The Crave〉、〈The Finger Breaker〉都是 Jelly Roll Morton 的知名作品,在劇中安排這個角色出現,也為 1900 的故事增添不少似真似假、好像他確實存在過的感覺。
這場世紀對決令 1900 一戰成名。製片商與錄音師慕名而來,在 Max 的鼓勵下,1900 也來到鋼琴前準備錄製專輯。但是當母盤開始轉動,1900 腦裏卻沒有任何故事,他不知道該彈什麼、什麼該被錄下,隨手掃過的琶音空洞且無趣。
直到,透過舷窗看見甲板上的她。
1900 一見鍾情。琴聲傾刻變得輕柔,1900 的目光緊緊跟隨女孩,指尖旋律也隨其走動而起伏。他沉浸於美好純粹、不帶一絲遐想的愛慕,彷彿以琴化聲,誠摯地細細訴說情意。
女孩身影消失在窗外,1900 也停止了演奏,當片商還在讚嘆作品動人時,1900 卻一把搶下母盤,朝女孩離開的方向衝出去。「我的音樂從不離開我,」他頭也不回,「沒有人可以帶走它。」
這首〈Playing Love〉的主題動機貫串整部電影配樂。
因為這個動人的旋律,沒有上過 Virginian 的樂器行老闆能夠自 Max 口中得知 1900 的故事;也因為這個旋律,Max 在多年後得以再見到 1900。
電影開頭帶出一切的,正是 1900 當初錄的這張專輯。
即使半夜偷偷吻了熟睡的女孩,1900 終究沒有將唱片送出。女孩上岸後他折碎了唱片,又回到樂隊上過著沒事一樣的日子,然而這場邂逅卻悄悄勾起 1900 要踏上陸地的決心。
〈The Crisis〉是 1900 深夜潛入女生寢艙,走過一排排床架終於找到女孩,準備要吻她時的配樂。在這次電影復刻、重登大銀幕之前,我一直以為〈The Crisis〉是在描寫愛情。
四顆四分音符的上行音階作為動機不斷重複著,第三個音卻是撞在一起的小二度,和弦每每經過時必定帶出這個強烈的不和諧音程,就像 1900 提著心、小心翼翼靠近又害怕被發現的那種緊張,非常有記憶點。
但仔細回想,會發現這個動機代表的是其實陸地。
相同的上行音階,豎琴慢慢撥著此時代表憧憬的動機;上方由弦樂拉著高高的長音,也許是描述他終於要踏上陸地以及尋找愛情的期盼和緊張。當 1900 站在連接橋上停下腳步,看著陸地和綿延不絕的城市,輕柔沉穩的豎琴卻消失了,只剩不安的高音持續著,像是猶豫、又像是迷茫。
長笛低沉而柔軟的音色包裹著後方加置弱音器的銅管樂器們,上行動機的不和諧音程反覆撞擊,詮釋著 1900 對看不見盡頭的陸地的震撼與徬徨;豎琴接著加入,和聲幾經轉換、聲部逐次減少,彷彿某種割捨;最後,和聲進入終止式,1900 結束心中交戰,也放下對陸地的念想,全曲以和諧作結。
「不是我眼前所見阻擋了我,Max,而是那些我看不見的。」1900 再也沒有提過上陸的念頭。
They are not infinite, you are infinite.
And on those 88 keys the music that you can make is infinite.
與其說 1900 是與 Virginian 共存亡,不如說他是以自己的方式選擇回到他唯一的歸屬。
大海象徵自由,陸地則代表無數規則與秩序。1900 可以在有限的八十八個琴鍵上,用靈魂揮灑無限音樂,然而面對到處都是規矩、恍如無限大的陸地,他無法找到音樂該從何做起,更找不到自己能往何處去。
他一生都在與陸地擦身而過,而他從不屬於它。
1900 最後閉上眼彈起空氣鋼琴,正是當年小 1900 所演奏的第一首曲子〈A Mozart Reincarnated〉,指尖離鍵、旋律收了殘響,炸藥在沉默後引爆,他也隨著 Virginian 一同自海平面消失。
但是,1900 的傳奇卻能隨著他的音樂被人們記得、被人們傳頌,就像樂器行的老闆與銀幕前的你我,1900 與他的音樂真真實實存在於每一個人的記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