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我歷經了肉體恐怖盛宴
懼裂 緘默禍運 丨

The Substance
我沒有那麼喜歡《懼裂》中伊莉莎白和蘇的抗爭。電影中雖然表現得像兩個人，蘇也是伊莉莎白心中更完美的自己，共享血肉的兩人形同母女，血濃於水。因此，Act 2 雙方對身體自主、空間的爭奪，也可看作伊莉莎白對自身的賤斥。電影多次出現伊莉莎白外出拿取補充包：與夢想中的蛻變場景不同，入口骯髒不堪，只能半開的鐵捲門遮掩秘密，難以望見深處。伊莉莎白勢必得俯身進入，越過長廊，暗喻這趟追求完美之旅註定孤獨、見不得光。電影中也充滿光暗對比。當主持人在節目上詢問蘇的美麗秘訣，伊莉莎白只能隱身家中，憤恨看著一切。《懼裂》中的恐怖是不言而喻的，從第一顆鏡頭，母蛋分裂出第二顆蛋，就展現出完美的異質感。粗暴的鏡頭不斷加大力道，諷刺意圖強烈，生猛揭示好萊塢鎂光燈，過量期待，社會凝視如何將伊莉莎白生吞活剝。

《懼裂》表面用了當代容易想像，極具煽動性的敘事：女星為了追求身材走向自我毀滅。生活中不乏在網路、新聞中看過類似片段：鼓勵女人再瘦一點、讚譽維持身材、保養有方的年長女性美魔女。於是，故事有很深的悲劇性。伊莉莎白如墮落英雄，故事深刻聚焦在他對完美的偏執上，其旅程是陽剛、追求勝利式的。看著 Act 2 伊莉莎白越發沉淪，焦慮彷彿無底洞，對自己的厭棄和自毀，教人心痛，不忍直視。

所以，我喜歡 Act 3 的最後一轉。當然我本身就是 Body Horror、B 級恐怖片的愛好者，也不排斥 Cult Film。與前面相比，Act 3 抱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氣勢，伊莉莎白和蘇融為一體，成為怪物伊莉莎蘇。她徹底攤開自己，在舞台上展現自己最亮麗的樣子。肉體恐怖鋒利地戳破假象，成為批判社會病態審美的一記重拳，看著 Act 3 的伊麗莎蘇解放自我，我的心情反而隨著劇變的畫風，暢快了起來。導演讓伊麗莎蘇追求到想要的，得以圓滿。我會將消亡看作救贖，而不是這類敘事常見的悲慘結局：女星越走越歪，賠光自己，最後黯淡死去。因此，肉體恐怖是做自己，也是對社會控訴的最後一舞。結局未必要是悲慘、充滿警示與懲罰意味的，也能療癒、撫慰人心。最後電影播畢，我和伴侶互看彼此，震驚我到底看了什麼

雖然是很不同的電影，但同樣都有女性身體恐怖，這部也讓我重新思考《鈦》，更加明白自己為什麼喜歡。如果說《懼裂》映照出受父權宰制的社會，《鈦》明顯更酷兒、性別流動。我愛它的多元價值，賽博格、人與金屬混合的質感，《鈦》在嚴謹度方面不乏有缺點，但那股超越人類，不需向誰證明，「我定義我自己」的自信，卻讓作品閃耀脫俗。

Mouthwashing
後來時常會想起安雅的那句話。夜晚的觀景窗，早就有了壞掉的像素點，沒有人注意到，卻始終留在他的腦海中。這彷彿也是拓帕號悲劇的隱喻，遊戲採碎片化敘事，結構精煉，時間點在飛船失事前後交錯，卻不至破碎；適度留白也為故事增添想像空間和懸疑感。遊戲標題《緘默禍運》十分點題，應該要幫譯者加雞腿。拓帕號的不幸是自上而下的：從宣導海報和公司規定可以看出小馬快遞控管森嚴，對企業員工的健康及幸福毫不關心。

人就是在這樣的高壓下，一點點走向崩壞的。

船長柯里是正直的老好人，他在企業內步步高升，和吉米稱兄道弟，卻輕率面對吉米心理健康報告的結果，更沒有正視安雅的求救。柯里在不當時機，將小馬快遞倒閉的消息提前告知大家，也是導致吉米失控的推手。

遊戲中一再強調「負起責任」，《緘默禍運》卻是一個為時已晚的故事。飛船失事，吉米難咎其責。他一無是處，被自身的劣等感侵蝕。在面臨失業與安雅懷孕的刺激下，要大家一起陪葬。肇事後，他想著逃避，卻不斷被迫面對自己行為的惡果。承擔責任於是成為吉米的首要課題，即使最後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但從飛船失事，犯下無可挽回的罪行開始，這份責任就再也不堪負荷，厄運已然殃及所有船員和他自己。

柯里先前缺乏作為，意外後徹底失去行動能力，只能無力看著一切。吉米在失事後依然讓柯里維持活著，餵完藥經常可見他痛苦的呻吟。柯里是描寫最少的角色，大多以全身燒傷，纏繞染血繃帶的樣貌出現，足以聯想到是同一人的，只剩那隻藍色眼睛。

從各種片段，可以看出柯里確實具有責任感和同情心，但從未能通過的心理健康報告，也能猜想柯里或許承受了巨大的壓力，難以向人傾訴一一以他的職位，說不定和小馬快遞的內幕有關；而在吉米眼中，柯里被過度理想化。柯里映照著他的自卑，一方面又能成為他的慰藉。柯里不斷出現在他的幻想中，吉米將痛苦投射到對方身上。他在擔任隊長後，才理解柯里背負的重擔，靜默注視的柯里因此成為遊戲中的意象。遊戲結尾，他在宇宙看見全身焚燒的柯里，吉米將柯里的苦難視作自身痛苦的象徵，自比為殉道者，因而做出最後的決定：殺死桑西後，他放棄唯一的太空艙，轉而結束掉自己生命一一即使這樣做於事無補，卻相信「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拓帕號糧食耗盡後，船員被迫飲用漱口水，逐漸走向分崩離析，生存困境逼迫大家採取行動，並且展露出最赤裸的自己，而悲劇的因子早在一切發生前就已埋下。這部的人性刻劃極其透徹，意象和暗示也做得很好。

除此之外，我也非常喜歡桑西和大輔這個組合。乍看之下脾氣最不好的桑西，反而是遊戲中最成熟的人，彷彿是裁定的死神一一大輔死後的感嘆，拿斧頭朝吉米劈來，臨死前的揭露，我竟聯想到《Undertale》屠殺線，站在主角對立面的Sans，魔王感十足，格調滿滿；而大輔跟安雅或許是這部作品中最無辜的人，大輔過於年輕，本來不該遭遇這些；安雅的人生在被性侵後崩解，企圖發出呼救，卻如同在宇宙發出聲音一樣寂寥。

我願稱這遊戲為「我的完美科幻《十燭》（Ten Candles）」。